两人一个埋头读书，一个用功练厨艺，不知不觉间，热气炎炎的夏天便已无影无踪，虽然有秋老虎一说，可九月的天还是渐渐地转凉了。
整个夏天，因为屋里实在闷热，在先生的要求下，沈少卿便把书桌摆在了小院里，比起只有一扇小窗的屋里，当真是既清凉又敞亮。
为了遮阴乘凉，季宣怀还特意搭了个凉棚，并在凉棚附近种了些豆角，虽然因为种的太晚了，没等结什么果实就随着秋风枯萎了，可豆角的藤蔓爬满整个凉棚，遮阴纳凉的效果，远比院子一角那颗拇指粗细的歪脖子树好多了。
昨晚一夜秋风扑窗，一大清早，蔚蓝的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无，格外晴朗，到了晌午时分，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更是让人觉得有些热辣辣的。
吃过午饭之后，原本要午睡一会的先生，此时反倒不忙着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眯着一双老眼，用手挡着刺眼的光线，欣赏起了满院被秋风扫下的落叶，大概觉得颇有意趣，隔了一会，又喊出了沈少卿，也不让他带书和书桌，只搬了两张椅子，在凉棚中坐定之后，也不说话，只拿着手中的小茶壶，微眯着眼睛，一口一口的品了起来，看上去十分惬意。
可虽然已经相处了半年，也渐渐习惯了眼前这个个性怪异的老者，此时被叫出来作陪的沈少卿，仍然觉得十分的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兀自沉醉的先生，又看了看从凉棚上垂下来的，被微风吹的哗哗作响的枯叶，暗叹也许还是他太过愚钝，总是很难和先生达成默契。
自从先生开始教他之后，课业方面督促的很严，原本只负责启蒙的村塾先生教的的确少了一些，纵然沈少卿有再高的天赋，也不能凭空悟出来，所以他这几个月过得也并不轻松。此时虽然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可先生没发话，他也不敢擅自行动，只能呆呆地盯着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脑海中温习着上午的功课。
“秋风萧瑟，落叶飘零，虽略显寂寥，却别有淡泊之意，许久没有这般静心体悟过了，你觉得如何？”等一壶茶全部喝光之后，先生终于睁开了眼，先是发表了一番感慨，然后看向沈少卿问道。
哪知沈少卿正想的入迷，压根就没听进去他的话，更别说回应了，以致于从表面上来看，倒像是比他还要沉醉一般。
“咳咳……”自觉在学生面前丢了颜面的他，假装咳嗽了几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正不知要不要打断学生的雅兴，却在犹豫的过程中，越看越觉得沈少卿是在发呆，便不得已又咳了几声当做提醒。
就在他假咳变成真咳，甚至差点岔了气时，沈少卿终于回过神来，见他一面捶胸顺气，一边不悦地瞪着自己，沈少卿立马摆正了态度，关心地问道：“先生可是昨夜受了风了？用不用去请郎中过来看看？”
“……没事，只是水喝完了，嗓子有些发干而已。”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刚才还是一肚子的埋怨，怪沈少卿与自己没有默契，不懂风雅，可见他一脸的无辜和真诚，责备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了，又想起另外一个向来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季宣怀，随即迁怒道：“那个野小子，一点也不懂风雅，要是当初听我的，在这四周种上一圈竹子，此时必然要比这些枯枝败叶有意境的多了。”
当时凉棚搭好之后，他们并没有想着种些什么，季宣怀只是随意种了一圈豆角苗，没想到长势很好，不多久便让稻草搭的棚顶布满了绿意，然后有一天，正坐在棚里喝茶的先生，突然发现送到嘴边的茶水中，有一只又肥又大的青虫在垂死挣扎，膈应的他立马气急败坏地埋怨季宣怀，说要是当初种了竹子，哪会有这样的事？
当然，他也只是一时的气话，并没有真的让季宣怀去挖竹子回来，因为他也知道，对于当地人来说，既不能当饭吃，又不适合当柴烧，还占地方的竹子，可并不是那么好找的。只是从那以后，他便将茶盏换成了小茶壶，并且由于季宣怀从来不肯向他服个软，使得此后每次看见有虫子掉下来的时候，都要抱怨季宣怀几句。
这会没有虫子，他却又提起了这茬，沈少卿略微一琢磨，便明白是他看出自己在出神，有些不高兴了。
“各有各的好处，竹子不是也容易招蛇么，要是您真的喜欢，明年等天气回暖了，我们找些来种上就是了。”看着眼前板着脸的老小孩，沈少卿暗自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道。
事实上，像季宣怀从来不会曲意奉承他一样，他也是个从来就不知道见好就收的，听了沈少卿的话之后，继续借题发挥道：“唉，果然我这上门来吃白食的不受待见啊，无论我说什么，你总是能偏着他说，等你们的翅膀硬了之后，恐怕便容不下老朽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古人诚不我欺哉！”
面对对方的无理取闹，想着每天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季宣怀，沈少卿暗自叹了口气，继续恭敬地回答道：“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能主动登门，不嫌这里的粗茶淡饭，尽力教授我们，我们又怎会拿先生当外人，先生便是我们此生唯一的亲人，我们怎么会做出那等不仁不义之事。”
“算了，算了，我是那种倚老卖老的人么，不说这些了。”虽然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可此时已经转悲为喜的他，却又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摆摆手说道。
见他真如小孩一般，沈少卿也自觉得好笑，可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低了头，等他接着说下去。
“我也知道你很求上进，可只会读书这一样，不但难以在万千学子中出彩，还容易将自己学成个呆子，所谓君子四艺，琴棋书画，不说要样样皆精，也要略通一二，然后广交朋友，交流切磋，才能不断进益，才是读书人的正途。”心情恢复之后，先生终于又说到了正事上来。
“我今天要你出来欣赏秋景，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觉得你的功课已经赶得差不多了，从今天起，琴棋书画，我会一样一样的教你，等明年这个时候，我便会带你去和我那些老友，以及他们的学生见面，到时候，只要你能从他们口中得到肯定，有了声名，那么童试便有了一大半的把握了。”
“谢谢先生的教导，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沈少卿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前途的计划，虽然先生所说的琴、棋、画，都是他不曾接触过的东西，而且只有一年的时间，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困难，反而满怀激动地回应道。
“只是您似乎也曾对宣怀说过，我要得到那些，必须还要他的厨艺够好，您现在除了让他练刀功，并不曾教他做菜，而且那个在胳膊上切肉丝的任务，他现在似乎还没有什么进展，不知这样下去，会不会妨碍您的计划？”对自己得未来有了了解之后，他便又趁机替季宣怀打探起来，“还有练沙锅的事，都这么久了，您不需要跟他说说有什么用处么？”
刚刚才发泄过一通，所以此时再提起季宣怀，他也平静了许多，瞥了沈少卿一眼之后，他边将自己手中的小茶壶递了过去，示意沈少卿去帮他倒茶，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刀法技巧都交给他了，他能领悟到何种程度，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这些我也知道，可都过去三个月了，我看他好像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不知……先生当初用了多长时间？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见他说完之后，便背着手往屋里踱去，沈少卿不死心地接着问道。
“我么？当初好像是练了有个把月吧。”见沈少卿非要问个明白不可，他终于回过身来，抚着胡须出神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忆，随后袖着双手，坦率地回答道。
“……”个把月？沈少卿原本是想借此来安慰季宣怀的，因为先前季宣怀每次都能让先生吃惊不小，而且当初他问那个问题时，先生也没有明确地回答过他，所以他下意识地，便认为先生当初用得时间肯定要不季宣怀长，却没想到答案却是这般的打击人，一时让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