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平静。
——至少是表面上。
转眼已经是三月三,京城里也有人出去踏青,不过这节气到底是冷,况且到了清朝,京城里也没什么过上巳节的风俗,因而这府里也没什么大的动静。许氏才走不久,即便是有什么节日都只能小办,倒也没人搅了冯霜止的清净。
不过这一日,冯霜止起了个大早,身上的伤基本已经养好,见不到什么痕迹,还跟以前一样细皮嫩肉。喜桃与巧杏伺候她穿衣梳洗。
眼见着天还未亮,冯霜止想起她阿玛冯章来,“一会儿去正屋向玛法晨省问安,顺便一问入学之事。巧杏,我的书房可收拾好了?”
巧杏捧着她的妆奁,忙点头道:“知道小姐近日要入学,已经收拾好了,前些天奴婢听府里人说,老太爷为小姐请了一位不错的私塾先生呢。”
二小姐要上学的事情,已经是传开了的。按理说冯霜止已经是九岁,早就可以上学,但以前是许氏在世,都是许氏手把手教她,读《千字文》,写一些简单的字,可是现在许氏已然不在,只能去外面请先生来坐馆。
只不过,外面请来的先生,就跟许氏教习不一样了。先生会向英廉禀告学生的学习情况,而且其实也不教更高深的东西,大多都是学什么女戒女则。冯霜止一向不喜欢这些东西,知道了,其实也不过是注意着一些,她心里的东西从来没有改变过。上学塾,也许能够有机会接触到别的东西而已。
再说上学这种事情,大户人家的子女都是避免不了的,即便是冯霜止去跟英廉说自己不想上学,那又有什么作用呢?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
“书房紧着看,勿让别人进去了。前儿失手砸了一方徽砚,你去库房里取一件过来。”冯霜止闭着眼睛,任喜桃为她梳头,嘴里说着的话却是很清楚的。
只是她这话却让巧杏为难了,她半天没应声。
喜桃梳头正好差不多,后面编一根大辫子,缠两寸长的红绳,坠个小玉坠儿,冯霜止自己整了额发,将光洁饱满的额头盖住,也遮掩了眼底出来的锐气。她问巧杏道:“怎么不说话?”
巧杏迟疑了一会儿,眼看着冯霜止眼底的冷色越来越重,这才吞吞吐吐说道:“二小姐,您忘记了,现在支领东西都要过二姨奶奶的手,现在是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一起管家。昨日去要新茶的时候,二姨奶奶的脸色就……”
这个时候,她倒是会编排起二姨奶奶了。
冯霜止自然知道,许氏走了之后,家里掌权的人就变了,清朝旗人子弟都是不管家里的事情的,一般也就是内宅之中的妇人负责理财。许氏在的时候是许氏管着,可是现在许氏没了,英廉那几房小妾也是扶不上来的,索□□给了二姨娘张氏和三姨娘兆佳氏管。按理说是轮不到二姨娘的,毕竟三姨娘兆佳氏的身份高出去一些,还是满洲旗人出身。只不过三姨娘在府里一直不怎么管事,也从没表现出什么才能出来,因而英廉也随口点了不怎么惹事的二姨娘。
如果冯霜止年纪不是只有九岁,现在完全可以将管家的权力要过一些来,但现实就是——她年纪还太小。
本来二姨娘管家也没什么,大事不会出,只是小事上膈应人而已,比如现在。
冯霜止唇边挂起一抹笑,声音温和得很,“你去禀明二姨奶奶便是了,二姨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我不过是给自己的书房添置点东西,她能说什么?”
即便是许氏不在了,她冯霜止也是嫡女,二姨娘心比天高也不可能从妾给抬到正妻填房的位置,规矩摆在那里+,鄂章要是敢这样干,她便能直接将这事儿捅大。二姨娘已经被许氏的捧杀手段废掉了,冯霜止要收拾掉二姨娘,不过是时间问题。说到底,最有威胁的不是看起来威胁最大的那个。
冯霜止的意思是让巧杏去说这事儿,巧杏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冯霜止一眼,“奴婢现在就去吗?”
“晨省之后吧。”冯霜止说完就已经站了起来,展开双臂让喜桃给最后看了看,穿着的袍子都服帖了,这才道,“走吧。”
外间四名丫鬟见冯霜止出来,蹲了个身,送她出去。
冯府这边并不是每日都在请安的,毕竟英廉是个很忙的人,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上朝叫大起的时候不少,所以一般晨省的时候他都不在,下朝有空就回府,没空就直接去内务府那些地方办事了,能见到英廉的机会实在是不多——这也是冯霜止觉得即便有了英廉庇佑,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的原因。
今天逢着英廉有一日的闲暇,不用去上朝,所以冯霜止便来请安。
此时正是卯正初刻,日头刚翻起来,天还没亮开,从过了垂花门便到了内院,往右边一转,便顺着穿山游廊下去,从正前方来到正屋前面。
英廉长期早朝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刚巧起身不久,已经让冯忠沏了一壶茶,端了一盏在手中。他身边的乃是他最宠爱的小妾乌雅氏,外面小丫鬟一报二小姐来请安了,乌雅氏便起身给英廉行了个礼,告退了。
英廉许了冯霜止进来,外面的婢女这才打起帘子,请了她进去。
这院子乃是三正四耳,英廉在右边的正屋里面,已经坐下了。冯霜止进来的时候,乌雅氏已经出来了,二人打了个照面,却都是没有说话的。乌雅氏不过是英廉的小妾,冯霜止是嫡女,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进门冯霜止便行了个大礼:“孙女请玛法安,玛法吉祥。”
英廉放了放手中的茶盏,叫她起来,又说道:“你来得倒是早,是个有心的。看看你那些庶姐妹,竟是没一个想到我这老头子的。”
其实英廉一点也不老,如今大概是四十多,现代有句话叫男人四十一枝花,英廉细看起来还有些英武,只不过蓄了一把胡子,而且外放出去许多年,风霜雕刻,因而显老。
冯霜止起来之后,英廉一指旁边的座位,竟是让冯霜止坐下,冯霜止往右边的靠背椅上坐了,一点也没忸怩的姿态,这举动倒是让英廉生出好感来。
在英廉的眼中,冯霜止不过是个小姑娘,许氏有了这女儿,连小字都是英廉取的,可见英廉一开始就是很疼爱这孙女的,只是朝事繁忙,他又曾经到外省做官,因而顾及不到内宅之中的事情。以前有许氏,原也不必担心冯霜止的处境。
可是许氏亡故那几日发生的事情,让英廉有了警惕,嫡庶之分不可乱。
冯霜止没去猜英廉在想什么,这个时候只能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大姐和三妹怕也不是没想着您,只是不便来看吧?”
这话明着听是在为别的姐妹找借口,可是这个时候为她们找借口其实只能越抹越黑,冯霜止没安什么好心,不过也就是这么顺嘴一说——正常人的反应而已。
英廉自然知道那几房是什么狼子野心,他怕自己不久之后就要调任到外省,因而道:“你阿玛虽然是混账,但毕竟是你阿玛,也是我的儿子,并不能真的对他做什么。我倒宁愿不要这儿子,只是不能。你年纪小,不知道朝廷上的事情,家宅不宁也是不成的。你阿玛还有官职,长久不出现也不是办法,一会儿我便让冯忠去通知,他的禁闭思过可以解除了。”
果然是这样。冯霜止来这一趟的目的,便是想知道鄂章的事情,现在英廉倒是主动给自己说,她心里颇为复杂。英廉在官场上也算是很厉害了,可是偏偏家宅之中频生事端,大约是有得有失吧?她只能安慰道:“阿玛并非那不知事的人,孙女也懂阿玛的苦心,额娘在天之灵,想必也是想阿玛好的。”
许氏的离开,想必也是英廉的一块心病,冯霜止此刻提到,用意自然是不简单。
因为鄂章一出来,大约就要开始考虑续弦的事情了,如果不说续弦,就是要从下面的几个姨娘里面抬一个上来做大房太太。冯霜止总是要在这上面卡着一点的。
英廉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精了,对冯霜止的想法也是能够摸清楚一些的,最怕的就是继母对她不好。因此,英廉说道:“虽说你额娘去了,这个时候对你说这些不好,但这近月以来,府里的事情都由你二姨娘和三姨娘一起打理,多有照顾不周之处,没有你额娘在的时候顺当。你可有什么想法?”
英廉也是个精明人啊,非要冯霜止自己将这话说出来,一方面有英廉的体贴在,一方面也是想试探一下冯霜止的态度,毕竟这种事情,其实根本就是避免不了的。
既然英廉给了她话语权,那么冯霜止就把它紧紧地抓住。当下她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看着英廉:“孙女若是说了,玛法可不许怪罪霜止不懂事胡乱说话。”
“自然。”英廉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微微一笑。
于是冯霜止终于道:“二姨娘与三姨娘一同管家的事情,霜止也听说了,不过因为孙女生活在内宅,所以知道——其实这事儿是二姨娘管着的,三姨娘素日不与别人争。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是姨太太出身,即便做姑娘的时候学过管家的本事,可到了咱们府上,毕竟不如额娘得力,这么大个地方,他们照顾不来,难免有疏漏之处。”
她分析得很到位,英廉只是听着,不时点头,示意冯霜止继续说下去。
有了英廉的鼓励,冯霜止也不怕自己说错话,于是继续道:“额娘走了,但她定然不希望阿玛身边没个可心得力的人,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需要个正经的主子来照看。只是……二姨娘以前是额娘身边的丫鬟,三姨娘是个不管事的……”
这番话,才是真正的好算计。
冯霜止现在是容不下二姨娘的,这女人原本是她额娘身边的丫鬟,本来预备着给鄂章做通房,哪里想到她先爬了主子的床,先生下了府里的长女,也就是冯云静。当初许氏气了个半死,只是碍于鄂章的面子,依旧是给她抬了姨娘。大小姐冯雪莹跟她不对盘,冯霜止不是傻子,让二姨娘上位,以后就没自己的好日子过了。
至于三姨娘,现在冯霜止还看不出这样的深浅来,所以姑且也出言压了压。
三姨娘是不是有管事的能力冯霜止不清楚,反正她是没表现出来,韬光养晦错过机会,也只能怪她自己。
她这一番话说到后面,故意吞吞吐吐,一副犹豫的模样。
毕竟她只是个晚辈,说长辈太多也不好。
只不过这一番话,已经让英廉有了自己的计较。
祖孙二人说话的时候,那边的丫鬟早已经为冯霜止端了茶来,至不过冯霜止没动过。英廉倒是又端起了茶来,“妾不得抬为妻,此事宜斟酌,你且放下心来。对了,这是圣上昨日赏下来的明前龙井,我这也没多少,昨日已发来,你可尝了?”
冯霜止一怔,方才伸出去端茶的手便已经顿下来,搭在那青花上面,她心念一转,却是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她昨日可不知道英廉是赏了东西下来的。
英廉没听她答话,问道:“阿霁,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