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霜止还没来得及离开这里,只是被太后这边的人找回了慈宁宫,就已经听说了庄妃怀孕的消息传遍整个宫里了。
太后原本是在病中,正跟皇帝说着话,听了这消息,竟然是一怔,倒是乾隆忽然有些高兴起来。
他早已经是年迈,如今喜那木拉竟然怀孕,当真可以说得上是个好消息,如今太后还在病中,出来这样的喜事,也好让太后高兴高兴的。
太后道:“既然出了这样的喜事,便让那孩子来让我看看吧。”
原本这母子二人已经敲定了储君的位置,却不想现在忽然之间就传出了喜那木拉怀孕的消息,这未免也太巧了。太后能从前朝的风雨之中走到现在,其心机自然是不浅的,而今一听说这个消息,便想要看看这喜那木拉到底是何方神圣。
瞧见冯霜止刚刚被沁姑姑找进来,太后又道:“正好霜止来了,便为我继续念书吧……”
想来也听不了几回了。
冯霜止在乾隆的注视下走过来,便往地上一拜,“臣妇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起身,去为皇额娘念书吧。”乾隆倒也对冯霜止没什么感觉。
当年为着福康安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这两个人似乎也没当年那么能折腾了,一个嫁了人一个娶了妻,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这便是命迹。乾隆当初逼着福康安娶陈喜佳的时候就知道,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管自己是不是拆散姻缘,因为姻缘是人定的。
他看向了太后,太后则闭上了眼睛。
于是冯霜止继续念书。
不一会儿,从钟翠宫便来了人,正是那庄妃喜那木拉。
冯霜止正在为太后念书,这个时候来了人,太后也只是道:“继续。”
从这一句话里,冯霜止顿时听出了一点味道。这是要给下马威吗?
毕竟是外面来的不清不楚的人,说是什么蒙古部的,可是如今消失一些时候再回来,还是在承德那边进宫封妃的,老佛爷这心里难免不痛快。
庄妃进来,冯霜止也没敢转头去看,只是专心地念着书。
旁的太后宫中的人却抬眼打量了,原本是个蒙古部的姑娘,眉目虽然清秀,可是眼神气质之中便带了几分蒙古族儿女的洒脱,鹅蛋脸,浓眉大眼,樱桃口,当真是朱唇丹颜,这样清新可口的美人,自然是很得皇帝的喜欢了。
太后只那一瞥,便觉得这喜那木拉不对自己的胃口了。
这一双眼睛里,脏得很。
“臣妾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吉祥。”喜那木拉的声音虽然爽利,可是也听得出似乎是带着几分小心的,毕竟她是第一次来见太后。
太后抬了眼,便问道:“你是上次跟着蒙古部去承德的那一位吧?如今既然成了妃子,也算是我满蒙之间的好事,如今你既然身怀有孕,也不便多在我这里待上多久,免得过了病气给你,皇帝心疼。”
乾隆连忙道:“皇额娘说的哪里话?儿子不孝,未在额娘病时在额娘跟前儿伺候,是儿子的错,您就别吓庄妃了。”
“这就开始护短了……”太后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闭上眼睛,道,“唉,我老了,也累了,霜止今日也早些回去吧。”
冯霜止这才收了书,行了礼:“那老佛爷今儿好生休息,霜止明日再来为老佛爷念书吧。”
“嗯。”
太后答了一声,便侧过身去睡了,竟然也不管旁的人怎么想了。
这宫里的人,睡觉都是要有个姿势的,这么多年了,太后也改不过来,冯霜止缓缓地退到一边,乾隆也起身告退,这边的人都撤出去了,于是殿里安静下来。
太后静静地卧着,过了许久才道:“芳嬷嬷,那庄妃留不得。”
芳嬷嬷上来,心中一惊,“老佛爷?”
“且先看着,取哀家懿旨来。”背对着人,也看不清太后是个什么表情,她顿了一下,又道,“不,去把霜止丫头给我喊回来。”
冯霜止那边正出了殿,便要自己回府,乾隆前朝有事处理,只送了庄妃一会儿,便去乾清宫了。
她还在为今日的事情而苦恼,却不想后面竟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和夫人,请留步。”
说陌生,其实也有些熟悉,带着一种异域的风情,干净利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庄妃。
若此庄妃是当年被和珅藏起来的那一个,那事情就真的有趣多了。如今竟然直接叫住了自己……
冯霜止停步,转身,看到那女人穿着的服制,便福身:“臣妇给庄妃娘娘请安。”
庄妃,也就是喜那木拉走上来,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便道:“和夫人请起。”
于是冯霜止起身,这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庄妃,确是一位美人,而且比之中原女子的婉约秀美,这女子更显得有一种外扩的张力。
庄妃凝视着冯霜止,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最后道:“早闻和夫人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见到了,果真是个国色天香,也难怪和大人是念念不忘了……”
“……”
冯霜止心中一跳,却没说出话来,她眼神顿时变得晦暗不明,又看着庄妃,唇角挂上一抹虚伪的浅笑,只问道:“庄妃娘娘这是何意?”
庄妃苦笑了一声,接着眼底却带着冷意,道:“和夫人是整个大清朝女人的都羡慕的,我羡慕和夫人的。能成为他的妻子,还那么早地遇到他——和夫人,我已经遵照了他的嘱咐接近了皇帝,便请他安心……”
“……”冯霜止垂眼,过了片刻才道,“庄妃娘娘已经怀有身孕,得注意着不要伤春悲秋,否则对胎儿不利。”
庄妃闻言,那手掌抚在自己的腹部,看冯霜止垂眼没看自己,她竟然无声一笑,说道:“他来错了地方,找错了娘亲……”
缩在袖中的手指,缓缓地握紧了,掐住掌心,冯霜止强忍住那种让自己战栗发抖的奇怪寒冷,道:“庄妃娘娘的话,太奇怪了,臣妇听不懂。”
“听不懂便听不懂吧,致斋能懂便好。”庄妃轻笑了一声,便转过身,丢下一句,“和夫人,还请将我的话转告和大人,莫误了他大事。”
庄妃走了,冯霜止在原地站了很久,那边小路子又来找冯霜止,只是眼看着便要过去看,便瞧见太后宫中的人又来了,小路子连忙低下头,假装是从冯霜止身边路过,便听得那方才过来的沁姑姑道:“和夫人,太后有事,让奴婢出来追您。”
冯霜止低下头,脸色有些苍白,道:“老佛爷怎么了?”
“有件要紧事。”沁姑姑不肯说,只让冯霜止走。
冯霜止还猜不到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只是跟着走了。
那边小路子没请到冯霜止,回去禀告了永琰,将自己方才所见全部说出来了。
这个时候,庄妃有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宫里,永琰方才虽然得了冯霜止的准信儿,她给小路子说了一个“十五”,便是暗指立储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永琰方才还准备给福康安写信,眼看着小路子回来,便随口道:“和夫人呢?”
小路子有些为难地抓了抓自己的手,道:“奴才正要去请和夫人,却看到庄妃找和夫人说话,似乎谈得不大高兴,之后又看到太后娘娘身边的沁姑姑回来请和夫人,奴才这就没敢去,只装作自己是个过路的,不过和夫人大约已经看到奴才了。”
“庄妃,太后?”
这庄妃,是个蒙古血统,现在乾隆已经年逾花甲,这庄妃有孕,着实有些……
永琰总有一种很危险的感觉,现在皇帝身子骨还硬朗,即便是立储,他也——
若是这庄妃肚子里出来了什么皇阿哥,再看庄妃现在受宠的程度,后面乾隆会不会变卦还能难说。
“之前说惇嫔又成了惇妃,是怎么回事?”永琰搁笔,问了之前说的惇妃的事情。
“说是庄妃今日差点跌跤,还是惇妃在旁边给扶了一把,之后去找了太医一查,才知道是喜脉,所以惇妃有功,再次封回妃位了。”小路子麻利地回答了。
“她倒是跑得快,只是我额娘又得堵心一阵了……”永琰一笑,却似乎不怎么在意,他道,“我们出去找八哥喝酒。”
“嗻。”小路子连忙出去准备了。
永琰盘算着,却始终还是要看冯霜止那边的消息。
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福康安支持的不是自己的姐夫十一阿哥永瑆,而是他永琰。很多事情都是别人想不到的……福康安在福家,算是个比较另类的存在,福家四兄弟,福康安最脱离,因为从小就是在宫里长大的,跟家里不是很亲近。
即便是毓舒嫁给了十一阿哥当福晋,也没少拉拢福康安,只是福康安似乎一点也不喜欢毓舒。
知道这个中缘由的永琰,却是笑毓舒当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福康安中意冯霜止,即便是娶了陈喜佳,也不代表他必须爱上这个女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是已经嫁人了,冯霜止也依旧是福康安埋在心中的一根刺,怎么也拔不出来的。
当年毓舒与令贵妃一起算计冯霜止,永琰便只将这个消息给了福康安,福康安心里有芥蒂,即便是知道永琰是另有所图,也完全无法放下偏见。更重要的是,福康安与傅恒府别的人一向是不亲厚,十一阿哥从里到外也不过是个空有狠劲儿却短于算计的草包,福康安胸有沟壑,不可能看得上十一阿哥。
所以在福康安得知永琰其实并不喜欢自己额娘令贵妃之后,他很轻而易举地选择了支持看似顽劣的十五阿哥。
政治投资就是这样一回事儿,福康安与永琰之间不过是一种利益关系,永琰看得很清楚,福康安也很清楚。
想到自己那强势的额娘,永琰眼神一暗,便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走出了门。
而这时候的冯霜止,却直接跪到了地上,震骇地看着太后:“老佛爷,这——”
“你为我念了这么久的书,我看中你,也喜欢你,我时日无多,可这宫里没几个可信的人……我知道你是个有算计的,今日我便要你帮我一个忙,将那喜那木拉给我查清楚了。”太后的话,真如石破天惊,要冯霜止完全地愣在了当场。
“我……”
她意识到自己不该用这样的自称,可是终究也没有再继续说话的机会。
太后道:“你若是答应,将来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拒绝了,有可能尊荣至宠,也有可能万劫不复。”
很明白,现在的冯霜止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冯霜止磕头道:“妾身当尽力而为。”
“有你这句话,哀家便放心了。你去吧。”
“是。”
冯霜止再次告退,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后竟然是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调查喜那木拉,这不是——
当初喜那木拉的事情,在外人看来都是十一阿哥跟令贵妃时间的斗法,太后久居深宫,应该不知道和珅还在这里作怪,也就是说,太后让她查喜那木拉,便是肯定不知道和珅的事情的。
——敲山震虎的可能太低。
那么,现在的太后是在针对十一阿哥吗?
毕竟太后看得起的是永琰,虽然她言语之间一点也不喜欢令贵妃,但对比几位皇子,倒是很喜欢对她有孝心的永琰。再说太后已经与乾隆议定了皇储是十五,现在出来一个庄妃,便有搅乱视线的可能,不管怎么说,都很可疑。
查,冯霜止要怎么查?
她家那口子下了这么大一盘棋,竟然也不曾告诉她,她这是要贼喊捉贼吗?要把这事儿给办好了,当真是个技术活儿。
冯霜止出宫的时候真是一脸的苦笑。
马车从宫门外出来,从后面街上出来,便看到了两边的商铺,半道上被拦下来,有人请了冯霜止去天水茶庄喝茶,她进去了便瞧见永琰坐在那里等她。
冯霜止将众多的事情都埋下来,扬了笑,道:“恭喜十五爷了。”
从冯霜止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了,永琰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是辛苦和夫人了,此约定,永琰定当铭感五内。”
“十五爷……虽然这话这时候说不大好,不过……”冯霜止迟疑了一下,想到今日看到的那庄妃的种种奇怪言语,心里冒酸气,女人最是小心眼,她冯霜止也不例外,为了以后做打算,她先走一招棋,有个准备的比较好。“庄妃有孕之事,不知十五爷听说了吗?”
“已有耳闻。”永琰也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存在,不过他笑道,“皇宫里的孩子总是要夭折,死得快。不担心……”
他也是千辛万苦才活下来的,如今一个庄妃,不过空有皇帝的宠爱,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呢?重要的是,宫里的女人这样多,如今就她一个得宠,不出事才怪了。
永琰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冯霜止现在脑子里是千头万绪,她站在这里也跟永琰说不出什么来,只是道:“只盼十五爷记得今日说过的话,他日若登大宝,且为霜止留个全尸。”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转身,永琰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腰间那一枚弯月形的黑色玉佩,被下面分吹起的红坠子拉着飘动了一下,又压在她袍角,这才走出去了。
永琰忽然有些不懂,只是也不多想,只看着她下了楼,顺便买走了一罐茶叶,重新上了马车,似乎是要回和府了。
冯霜止回去,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事儿要找和珅问清楚,可是回去之后久候和珅,他半夜才回来。
冯霜止是和衣躺在床上的,见他进来了,闻见他身上没有酒气,倒是满身的臭墨水味道,顿时皱眉:“你这是怎么弄的?”
和珅叹了口气:“天气还没凉快下去,那边编撰四库全书,小屋子里热得很,偏生还有个纪晓岚舞文弄墨,今日与他们文斗,那王杰与纪晓岚以多欺少,画了我一脸的花墨水,晦气,晦气得很!”
“噗哈哈……”冯霜止当真是没忍住,连忙挤上去捧了他那俊脸看,“我瞧瞧——”
“哪儿敢花着脸从国史馆出来?”和珅无言,将她的手握住了,“早就洗干净了,否则丢脸就不止是在国史馆了。不过那王杰与纪昀,也没少被我整。”
文人们难得玩这种把戏,冯霜止一合计,忽然觉得古怪,便斜眼一瞧他,忽然压抑着笑声道:“纪晓岚是个玩儿得开的,可那王杰死板,怎么也能跟你们胡闹?”
说起这来,和珅就有些得意了,他将冯霜止搂在怀里,大笑了一声:“纪晓岚仗着他自己才高八斗就要拉着我来玩,我撺掇着一下纪晓岚,要他去拉王杰,王杰拗不过,最后是半推半就来的,那人也有趣儿——虽然是个榆木脑袋,不过文才谋略还都不错,我们做对子的时候都是轻轻松松半开玩笑,他一脸跟谁苦大仇深一样,出来的对子个个绝对,竟然是一笔也没被画上。”
冯霜止顿时笑倒,完全想象不出王杰是个什么情况啊。这一位堪称是迂腐和死板固执的结合体,竟然……
“所以最后呢?”
“你夫君我才华大展,给纪晓岚画了个大花脸,不过最后我们看王杰一张脸还干干净净的,心里都不大舒服,最后胡扯八扯说他做的对子平仄不对,给他涂了个一脸黑。”
和珅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冯霜止面色古怪,心里那小得意的感觉又冒出来了:“是忽然觉得为夫很聪明?”
“……”默默为王杰掬一把辛酸泪!
冯霜止只笑了半天,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做对子的平仄,怎么能胡扯八扯说是不对?”
和珅掐了掐她的脸,懒洋洋道:“用满语蒙语乃至于南方话北方话……方言一说,管他是押韵平仄,都是不对的。纪晓岚那人最厉害,翻过去直接说王杰之前做的十几个对子都不对,愣是叫人把王杰给按着涂了。”
毕竟纪晓岚是个才华盖世的,王杰是后生,不好出口呛他,只能憋屈着了。
看样子和珅在国史馆的生活当真是丰富多彩,也没想到王杰那死板人物竟然也有这样一天。冯霜止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和珅已经与她亲热上了,她也没拒绝。
过后两个人缩在被窝里,和珅捏了一缕她鬓边发,道:“今日你也进宫了?”
“是啊。”冯霜止声音有些懒懒的,“遇到了庄妃——”
她抬了眼,唇边挂上一抹笑,看向和珅,和珅没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