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生死不明?!”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冯霜止那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周曲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这么离奇,钦差这才离京不到半个月,到扬州那边去才几天?竟然就说什么王杰视察漕河口扬州码头的时候,遇到河水倒灌,将人给冲走了,船沉了,不会水的兵丁都淹死了,水势太急,没有来得及救援。
江南那批的官员口径异常一致,只说是王杰大人不听他们的劝告,晚上查河巡漕比较危险,叫他白天去,他非不听,本以为王杰没了他们的陪同不会去,可是哪里知道王杰是头犟驴,竟然自己去了。
顿时一大批官员跟皇帝请罪,说没有照顾好王杰大人……
冯霜止站起来,便将自己两手握紧了,在屋里踱来踱去,却皱眉道:“这都要进冬了,还河水倒灌?这群猪油蒙了心的……不会水的兵丁,整个漕河码头上哪里会有什么不会水的兵丁?怕是这根本就是有预谋的一场谋杀,兵丁会水不会水,谁能知道?反正都死了,在原本的兵丁数目上再加一倍,说他们都是活下来的会水的……”
天高皇帝远,乾隆除了愤怒一阵,又能干什么呢?
责斥那些官员?人家请罪态度又是如此地诚恳,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地报了出来,之后便是自己请罪。按照人家江南官员的说法,王杰死,那是自己作的——即便是他们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字里行间暗示乾隆的便是这些。
除了让人追查王杰的下落之外,别无办法了。
周曲也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但是他也不曾料想到官场是如此险恶,王杰此人正直,却落得如今的下场,让人有一种很难言的压抑感。
冯霜止不再走动,只是重新坐下来,便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思考事情是个什么模样。永贵与和珅是跟王杰一起的,如今传来的消息是和珅跟永贵没事儿,这这里当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从查陈宏谋开始,这京城里的官员便都暗中关注着江南那边的消息,现在王杰一出事,久混官场的老油条子们哪里有不知道消息的。
现在的陈宏谋没这么大的能量了,能保他并且策划这一切的,只怕背后还是福康安。江南那边的官员尽管是连成一片,可背后没人敢闹得这么大?现在王杰出事了,众人便看清了形势,觉得终究还是福康安势大,众人拦不住他的。
只是同时,知道消息的还有王杰府里那老婆子,在出去买菜回来听说这消息之后,张婆就想起王杰的嘱咐来,下午便到了和府外面晃荡。
刘全儿刚刚从外面回来,便瞧见一个老婆子在府外晃荡,一开始也没当一回事儿,可是走到了府里,听人说那婆子在那里快晃了一个下午了,这才觉出不对劲儿来。
“你去看看,外面那婆子走了没?”
刘全儿吩咐了一声,便站在马厩边,一边解了马鞍,一边想这事儿。
最近王杰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他家爷在江南那边倒还没什么事儿,因为府里面的生意已经铺到了江南去,在扬州也有米铺茶铺,所以和珅跟那边一搭上线,他们府里的消息就会畅通很多,王杰这事儿到底怎么样还是看和珅的消息比较准。
他这里正盘算,刚才出去看的人便进来回话了,说是那婆子已经走了。
刘全儿皱眉,觉得不对,便将那马鞍解下来一扔,拍手便准备去西厢议事厅找冯霜止。
这时候,冯霜止正在跟周曲说王杰的事儿,见刘全儿打了个千儿进来,她问他什么事儿,刘全儿便将张婆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
冯霜止听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印象很是模糊,最近和府里人人都紧着一根筋,不知道什么时候祸事就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和府上上下下都显得比较肃杀,那张婆本就是个懦弱种,本来是想来找和夫人,却是一不知道该怎么进去,二是被吓住了。只是现在的冯霜止不知道这张婆为什么走,只问道:“细说那婆子长相。”
刘全儿没什么读书识字的能耐,独独这认人是一绝,见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下次见到绝不会忘记,这也是和珅喜欢他的原因。有这样的刘全儿在身边,出门在外,永远不担心遇到什么旧识却因为年岁日久忘记的尴尬。
他将那婆子的长相细细说了一遍,冯霜止便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放下来,忽然起身道:“是王杰府里那照顾着院子的婆子。王杰好歹也是当年名扬江南的师爷,乃是陈宏谋的幕僚,不可能没对如今的情况有准备,那婆子一定知道些什么……”
“那咱们明儿个去找她?”刘全儿提了个建议。
冯霜止本来也是这样想,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去不合适,毕竟大晚上——可是转眼之间她又觉得迟则生变,这婆子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来找和府的人,现在是王杰出事,王杰交代了她来办事,可是这人却是犹豫不决。由此可见,这张婆是个生性懦弱的昏庸之人,不过她还能想着办王杰的事儿,便能证明这人还有一定的忠诚。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这婆子让我不放心,立刻准备着去。刘全儿去打前阵,周曲在府里准备这事儿。”
毕竟是冯霜止要主动去王杰那边,处理外面的事儿,还是刘全儿比较得力的。
她这边决定好,周曲与刘全儿对望一眼,帮助府里两位主子的事儿已经是驾轻就熟,所以也都视作是寻常事儿了。
霜止当即准备着出门了,便上了青帷小轿,让人抬着乘着北京城逐渐降临的暮色去了。
同时,春和园福康安院儿里,陈喜佳也听说了王杰出事的消息,她忽然觉得时机成熟了,之前她曾询问过张婆,张婆说出事了再办事儿。现在王杰不就是出事了吗?
这事儿真的拖不得了,不管她想的是不是真的,至少也要去试一把,有了账本,兴许自己祖父的事情就能够有转机,说不定凭借着她立的这一功,能挽回福康安的心意也不一定。
陈喜佳的心跳很快,便脚步有些急促地往福康安的院子里走,只是从守门人的口中得知,福康安今天在宫里还没回来。
陈喜佳心中失望极了,正准备走的时候,却瞧见那杏黄衫子的文士洛秋山从书房里出来,她愣了一下:“这人是谁,怎么从爷的书房里出来?”
那守门奴才答道:“是爷的谋士洛先生,一向帮着爷处理一些来不及处理的紧急事情。现在爷在宫里,自然是洛先生帮着办事的。”
陈喜佳的目光,便直接落到了洛秋山的身上。
洛秋山算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这时候光线昏暗,也没注意到旁边的走廊上站着个陈喜佳,他还在想江南王杰的事情,老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可是又说不出来。作为一个一直隐隐将王杰视作对手的人,现在忽然得知王杰这么没了,虽然是生死未卜,可是死的概率绝对大于生,洛秋山这心里老是觉得有些怪。这感觉便像是那绝世剑客,想要去挑战一位高手,正在跃跃欲试想要动手的时候,那高手忽然之间被天外掉下来的陨石砸死了一样,说不出地憋屈!
还在憋屈之中的洛秋山正想要出府去,不想偏生听见了一个柔和的女声:“洛先生,请留步。”
洛秋山转身,便瞧见了陈喜佳,他眉头一抬,便道:“不知夫人何事?”
洛秋山可是个厉害人物,当初便是他将陈喜佳去王杰府里的消息告诉了傅恒,现在傅恒已经是对这儿媳非常不满意了,一旦这次的事情过去,陈喜佳怕就是完了。只不过陈喜佳不知道洛秋山干过这件事,甚至不知道洛秋山根本厌恶自己至极,她满心都是自以为是,走上去便对洛秋山道:“我手中握着一个跟王杰有关的秘密,只是爷不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洛先生既然是爷的谋士,还请一听。”
其实洛秋山本来转身就准备走了的,可是在听到王杰两个字的时候,就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陈喜佳才王杰去江南之前,曾经到过王杰府里。洛秋山虽然觉得这女人愚蠢无比,却并不否认她可能掌握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这毕竟关系到福康安的大事,左右洛秋山最近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站在这里听她说一会儿话也不要紧。
只是洛秋山没想到,这一听便听了个大秘密出来。
在听完了陈喜佳的话之后,尤其是那“账本”二字,他几乎觉得自己头皮是瞬间发麻了起来,账本竟然在王杰的手中!王杰既然有账本还去江南查什么?这人是傻子吗?!
洛秋山脑子里混乱极了,一方面觉得陈喜佳说的极有可能,一方面又觉得这种事情不合常理,种种想法交错在一起,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自语道:“冷静冷静……冷静……”
陈喜佳自然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这消息是多重要了,脸上顿时焕发出一阵光彩来,看着洛秋山,便一连声得问道:“可是这消息有用?洛先生打算怎么办?爷知道了会不会救我祖父……”
只会洛秋山没有搭理她,过了很久,他立刻转身,“这事儿若是真的,夫人当立头功。”
此话当真是掷地有声,顿时让陈喜佳心里踏实了。
看着洛秋山离去的背影,陈喜佳扶着墙柱子,便有一种雀跃的感觉,一切事情都有了转机,她现在心里很乱又很高兴,巴不得福康安立刻回来,将这事儿告诉他。
只是洛秋山的事情并不顺利,他到了大道路口,眼看着要从聚贤楼下面过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穿出来一队运米商铺的马车,说是什么“同昌号”米铺的,他骑着马过不去,眼瞅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便觉得心烦。
“这运米商队是哪家的啊?”洛秋山心急如焚,没忍住便这样问了一句。
有被堵住了的路人摇头,却也有人道:“这不是那和大人手底下的铺子上的吗?”
洛秋山当即觉得这和珅当真是拦路的,怪只怪这运气不好,不知道为什么那运米的队伍又不走了,看得洛秋山火大,当即狠狠地给和府里头众人记了一笔,洛秋山便直接下了马,也懒得管马怎么样了,快步横过街道,便向着隔了几条街的王杰宅子走去。
背后,刘全儿将自己那帽檐一掀,嘿嘿一笑,“我家夫人当真神机妙算。”
方才他们来的时候便问了那张婆,在知道陈喜佳问过张婆话之后,冯霜止就准备了这一手,正好米铺运粮,便直接改道从这边走,遇不上还好说,若是遇到了什么人,那就真的是撞了大运了。
没有想到,还真的让他给撞见了。
跟着和珅混的刘全儿,早就将各家谋士的名字和脸记了个完全,远远瞧见洛秋山过来,便直接招呼着运米的粮车慢点慢点,果不其然,洛秋山在那等了半刻钟没过去,便只能弃了马走。
想到这倒霉的洛秋山,刘全儿就心情很好地砸了咂嘴,将那缰绳一扔,翻身下了车辕,拍了拍店里伙计的肩膀,道:“事儿完了,你们快些走吧,别挡了人家的道儿。”
伙计们那才是纳闷,方才这刘管家还让慢点,现在又嫌他们挡道了,不过刘全儿是个管事儿的,他们只能照做,很快便将运米车队带走了,聚贤楼前又恢复了一片繁华。
那弃马徒步的洛秋山几乎是一路跑着去王杰府的,这账本实在太过重要了,几乎是整个江南官场贪污的证据,若是拿到了手,便是掌握了整个朝廷的命根子了。
洛秋山想也不想便直接推门进去了,那婆子在门边上,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又来一个?”
又来一个?
洛秋山当即寒声道:“里面还有人?”
那张婆今天被吓得不清,忽然来了个漂亮夫人,对着自己一通逼问,回过头才知道那便是王杰说的和夫人,现在张婆还沉浸在遇到贵人的震骇之中没回过神来,想着这和夫人怎么一副活阎王的脸,哪里想到这立刻又来了一个阎王脸?唉,阎王脸的王杰认识的都是阎王脸……
张婆愣愣道:“和夫人……”
洛秋山一想之前陈喜佳说的话,他知道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也知道这东西原本是王杰准备交给和珅的,看样子这和珅跟王杰反而是一党的了。
他知道事情紧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私闯旁人的宅院了,便直接进去了,到了那书房前面,瞧见里面有灯光,便直接一推门。
此刻冯霜止左手拿着装满了油的油灯,正将那柜子抽开,便露出里面被一块麻布包裹着的东西,隐约之间露出蓝色的一角封皮来。
洛秋山远远看着便是心头一跳,账本!
他走上去便要抢那东西,位置是对的,东西也是对的!
冯霜止喝道:“你是何人?”
洛秋山脚步一顿,却沉默一阵,而后继续逼上前去,“王杰大人出事,夫人一介女流之辈不便待在他屋里吧?当初我与王杰大人都是江南的人,知道他是陈宏谋的谋士,现在他出了事情,通知了我来帮他,夫人——”
话忽然之间没能说下去,冯霜止伸手摸向了那抽屉里的本子,在洛秋山还没走过来之前便直接将它抓在了手中,同时左手举着的油灯一晃,便道:“你过来,这账本便没有了!”
洛秋山走不动了,只眯着眼睛,用那危险的眼神看冯霜止。
冯霜止眼底也露出狠色来,只是她比较镇定,便道:“我听说这东西很重要。”
洛秋山生怕她做出什么来,这个时候只能稳住她:“和夫人还请冷静一些,这东西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王杰大人说不定还要靠他救命呢。”
这个时候,冯霜止似乎忽然之间被这样的一句话给诱惑住了,王杰没事儿?
然而只是在这一愣之间,洛秋山已经冲上来抢她手中的东西了,冯霜止虽是猝不及防,却也急中生智一般,便将那东西往远处一扔,忽然之间发了狠一样,将那油灯里的灯油一泼,全浸染了那账簿,而后灯盏一扔,便将那落在地上的账本点着了。
这浸染了灯油的东西烧得多快?洛秋山着了急,便想要上去抢那东西,此刻却听冯霜止在他身边道:“你既然要算计我,那便大家都得不到的好,刘全儿——拉住了他!”
刘全儿这时候正好过来,便几下制住了那洛秋山,哼声道:“小子,敢对我们夫人下手,胆儿还真肥。”
冯霜止却在刘全儿制住那洛秋山之后,快步走过去用东西将那火给搭灭了,这时候再捡起那账本来,却已经完全面目全非,烧了个干净,就剩一点书脊上的架子了。
洛秋山一看,差点一口血吐出来,眼看着账本就在眼前,竟然被这女人……和夫人!
冯霜止也是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这人坏事……唉,可惜了……”
言语之间,也很是惋惜,很显然,冯霜止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将那烧毁了的东西扔下,整个地面上是一片狼藉,只有一点火星了,屋子里暗得厉害,便听冯霜止道:“算了,刘全儿放开他,这事儿得另找办法了,我们回府。”
“是。”刘全儿狠狠地瞪了这洛秋山一眼,才将他放开了,站到冯霜止的身边,护着冯霜止走了,出门趁着夜色往那小轿上一坐,便回府了。
洛秋山恨得直接一拳砸在门框上,浑身杀气地回了春和园,要找福康安说这事儿。
福康安也的确是回来了,刚刚坐下来才喝了茶,便见自己最得力的谋士回来,一脸的郁结之气,他奇道:“你怎么了?”
洛秋山咬牙切齿:“和珅,不,和珅他夫人!那个女人,她坏事!”
福康安哪里想到一回来就听到冯霜止的消息,他皱眉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于是洛秋山这才将事情原委道来,从陈喜佳给自己的消息,到自己一路上遇到的那倒霉的运米的队伍,再到去了王杰府之中的情况,说到最后,洛秋山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那账本便被那女人给一把火烧了!我——”
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背过气去,洛秋山过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来。
只是福康安久久没说话,洛秋山总算缓过来了,便问道:“三爷,怎么了?”
福康安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却沉声道:“你中计了。”
“……什么?”洛秋山还没反应过来。
福康安叹了口气,又头疼了起来,这下麻烦了。“你去的时候遇到的运米商铺是哪家的?你进了王杰府看到的又是谁?你都说了那桌案上摆着一幅字,柱子上挂着匾,放着一根绳索,却还要中人的计……不是你不够聪明,是她太聪明。”
洛秋山忽然僵硬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下从他脑海之中倒带过来,便越加清晰,他几乎毛骨悚然,回想起那和夫人漂亮的脸和那脸上曾有过的种种表情,几乎是一瞬间就浑浑噩噩了。
账本?
……账本……
现在情况忽然之间就反转了,福康安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若是账本落到了冯霜止的手里,冯霜止要怎么走?还有,冯霜止是怎么跟王杰搭上关系的?或者说和珅是什么时候搭上的?是早就有了这样的关系,还是在弹劾陈宏谋之后才有的……
他挥了挥手,让洛秋山走。
洛秋山出去了,站在外面很久,重新去了王杰府,冷着一张脸,让那张婆滚开,重新进了王杰的书房,便瞧见那放在书桌上的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而后看向那柱子旁边的一根吊下来的绳索,他走过去,便这样一拉,却只是将这柱子上挂着的竖匾拉歪了一些。
他咬牙,直接将这竖匾翻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角兴许是因为扯得太急,而留在缝隙之中的纸片……
当真是那账本。
洛秋山自诩聪明一世,却不想如今被一个女流之辈算计了个死,只觉得像是被人迎面一巴掌摔在脸上,顿时就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