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平旦,有太史府的十个童子捧了行礼用的各色物品来院中接我。81wwΩw.ㄟ
日中时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数十辆马车,观礼人数之多远过我的想象。焚香、祝巫、拜礼,整个仪式足足持续了有一个多时辰。
礼毕,伯鲁、无恤和尹皋坐在史墨新配给我的院子里帮我清点各家送来的礼物。
“如今你可是晋国最风光的人了,连晋侯都给你送了贺礼。”无恤打开晋侯派人送来的一箱书简感叹道,“这箱子里的古籍原都是周天子当年的赏赐,别人想看一眼都难,现在居然全送给你了。”
“卿父送她的那座碧玉星盘,拿出去都可以换一座城池了。”伯鲁走到尹皋面前坐下,好奇道,“太史把你们师门那个白玉镂的螭龙冠都送给她了,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我可听说那是你们祖师临终前留下来的。”
尹皋捧着赵鞅送我的那只手掌大小,却刻满了周天几百颗星辰的碧玉星盘道:“那是师门最贵重的东西,师父交给阿拾总有他的道理,况且她确是天赋异禀,远胜于我。”
听了尹皋的话,我脸一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尹皋刚刚见了我,还一直感谢我几天前的夜里把在观星台睡着的他送回了太史府。他哪里知道,我就是在那天夜里对他下了迷幻之药,骗他同我说了关于司危星侵入玄武之境的星象。
“我那日只是侥幸,这星盘你若喜欢就留着用吧!”我心虚地对尹皋说道。
“这怎么可以,这是卿相送你的东西。”尹皋连忙把手里的星盘放在地上,“只是可惜栾师兄无法释怀当日之事,已经和师父请辞了。”
“他要走?去哪里?”虽然知道栾涛一直反对史墨收我为徒,但是听说他要走,我仍然大吃了一惊。
“不知道。”尹皋摇了摇头,“栾师兄志向高远,要走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刚才太史把玉冠交给阿拾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这也难怪,栾涛一直深受太史器重,年纪又是三个弟子中最长的,现在见太史把师门重物交给一个新人,心里一时想不开也在常理之中。不过,太史也真奇怪,天下哪有女子戴冠的,而且还赐字子黯,配上他今天让你穿的那套巫服,来观礼的人都以为你是个男子。”伯鲁把玩着智氏送来的一组金制雕花算筹,絮絮叨叨。
“最好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个男子,那我就高兴死了!”我转头对无恤道,“可惜我得了这么多东西,没一样是能卖掉的,欠你的那几枚币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要不,你拿几根算筹去?”
“我要你这几根算筹做什么,你欠我的就依旧欠着吧!”无恤看着我道。
“她做演算任是多复杂的题,用的都是这里。”伯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调笑道,“这金算筹她是用不上,才推给你的。”
“谁说我用不上了!”我把摊在地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咱们还是说说两个月后黄池会盟的事吧,尹师兄你也会去吧?”
“我一向不喜出门,这次就不跟你们同去了。师父前几日命人给你做了几套出行的衣服,现在就放在我那儿,我去给你拿过来。”尹皋说完起身行了一礼就走了。
“他可是生气了?”我轻声问无恤。
“你别多想了,自我认识尹皋,他就没出过新绛城的城门。这次会盟对卿父来说很重要,太史已经卜得了出的时间。你若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就赶紧张罗吧!”无恤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袱递给了我,“这是我让人做的几条狄人的衣裤,到时候你若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到黄池骑马狩猎!”
“谢啦!”我喜滋滋地接过包袱,转头又对伯鲁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这次你随你卿父一同出门,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一路吐到底了。”
伯鲁一声苦笑:“他早见惯了我没出息的样子,多一次也无妨了。”
“上次是没有齐备的药材,这一次我定会让卿相对你刮目相看!”
“这次黄池会盟除了鲁公和晋侯外,周天子还派了单国的国君同去。看来,今年夏天黄池要好好热闹上几个月了。”无恤说完与我对看一眼,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将是吴王夫差人生最后的辉煌了……
黄池在宋、卫、郑、晋四国边境,两条大河于此交汇,在山峦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我和无恤清晨出来跑马,正午便牵着马儿在湖边散步。夏日的暖风轻轻地吹着,近处的湖水显出一层细密的粼粼波纹,远处的湖水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偶有几处炸开似的光点,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在湖的另一侧,白色的营帐高高低低一片连着一片直蔓延到了山边。除了鲁公、单伯带来的兵从,仅晋吴两国就有革车千乘、兵士四十多万人驻扎在黄池。数日之间,黄池这个原本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间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听说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带来了,你可想一见?”我放马儿在湖边吃草,自己寻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了下来。
“这样祸国殃民的美人不见也罢。”无恤松了马缰在我身旁坐下。
“我倒是想见上一见。听说,当日施夷光、郑旦入吴前曾在越国的高台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人就要交上一丈钱。三日过后,越王收到的钱币装了满满五车呢!”
“你若愿意我也给你寻一处高台站着,得了的钱币,咱们一人一半如何?”无恤微笑着拿马鞭将我披散在肩头的一缕长撩到了身后。
“不和你说笑。红云儿,你觉得夫差此人如何?”
“勇猛有余,谋略欠佳,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无恤说完,转头看着我道,“那你觉得勾践此人如何?”
“心胸狭隘,心狠手辣,忘恩负义,趁人之危。”我一口气说完,无恤的眼睛里已满是惊诧,我嘴角一弯揶揄道,“怎么?你以为我会说他忍辱负重,深谋远虑,知人善用,审时度势?”
“越国攻陷吴国只在朝夕,我以为你至少会认为他隐忍有谋,没想到你一口气说了他那么多坏话。”
我轻哼一声,把抓在手里的几颗小石子远远地扔了出去,正声道:“我不喜欢他。他对自己太狠了。他在吴国的三年做尽了人世间所有屈辱的事,为的就是让夫差相信他没有复仇之心。可一个对自己都那么狠的人,对别人只会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这一点。伍子胥看到了,却被勾践使计害死了。”我望着远处吴国的连营,叹息道,“夫差只是个单纯的可怜人,他是吴王阖闾的儿子,他这一生都想要恢复吴国往昔的荣光,所以就算黄池会盟给他的只是一个霸主的虚名,他也会奋不顾身的前来。”
“你为他难过?”无恤一个翻身蹲在了我身前,“阿拾,如今的天下只有勾践这样的人才能活,才能赢。夫差不该对一头狼心生慈悲,也不该对狼献上的毒药甘之如饴,更不该听信狼的谗言,杀了伍子胥这样的能臣。”
“那你以为越国攻陷吴国之后,范蠡、文种又能活多久?他们在吴国见证了勾践人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以后当勾践高坐在明堂之上时,看到他们的脸,就会想起自己替夫差舔过屎尿的事。他怎么还会容忍他们日日以功臣自居?”
“你这么厌恶勾践,可是因为伍子胥?”
无恤淡淡的一句话,对我而言却如当头一棍。
是啊,难道这就是我讨厌越王真正的原因?
其实当我渐渐长大,我便多多少少知道伍子胥对于伍封来说并不仅仅是族叔。吴王阖闾在位时,伍子胥与孙武同朝为臣,是为挚友。当年我在书房里日日研读的那部兵书,应该就是孙武送给伍子胥,而伍子胥转送给伍封的。
赵无恤见我愣不说话,突然拿马鞭在我头上重重地敲了一计。
“你干什么!”他下手毫不留情,我痛得几乎跳起来,“是,是,是,你说的对,我自小在伍府长大,自然是讨厌勾践。”
“可你别忘了,逼伍子胥自杀的人可是夫差。”
“那又怎么样?你若去问死了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还是恨勾践,你猜他会怎么回答你?他一定会告诉你,他痛恨夫差始终听不进去他的话,却想把挑拨离间的勾践扒皮去骨吃个干净。”
“算了,你这人想问题的方式永远与旁人不同,我是争不过你的。”
“那你以后就都别同我争,只要认定我说的都是对的,就行啦!”
“无耻的小东西!”无恤伸手捏住我的笑脸。
我拍开他的手,指着他身后道:“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赶紧跟我来!”
不远处的湖边小路上驶来一辆重帷马车,马车赤色的帷幔上绣满了五彩斑斓的蝴蝶,风过时,帷幔轻扬,上面的彩蝶振翅欲飞,美不胜收。马车的四角各挂了一串青白相间的玉饰,珠玉相击,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我翻身上马,冲无恤喊道:“快!这会儿不花钱就能看到美人了。”说完右脚轻踢马腹朝着马车飞奔而去。
“你要做什么?”无恤打马赶了上来。
“你待会儿去停下惊马就行了!”
“哪来的惊马?”
“来了!”我把之前抓在手里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驾车的马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