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无恤离晋之后,他的院子就变成了我平日休息和晒药的地方。我把尹铎引至房中,自己取了火炉、木炭、陶罐,又从竹筥里拿出今日新取回的山泉水倒进了陶罐。
“我看这事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前几日刚得了一小盒蜀地的芳荼,不与稻、黍煮食,却能煎汤制饮,你可一定要尝一尝。”
“蜀地的芳荼价值百金,是卿相赏你的?”尹铎在蒲席上坐了下来,随手打开装着芳荼的黑漆红盖小盒闻了闻,讪笑道,“这东西我只听巴蜀之地来的人说过,别说喝,就连见都是第一次见。今日托你的福喝上一杯,以后见了人也好吹嘘几句。”
“找人吹嘘?兴许城尹明日见了卿相后就要被投进地牢了,同谁吹去,同死囚?”我从他手上把漆盒拿了回来,调笑道。
“你这巫士,这么久没见,嘴巴还是这样不饶人。”
“城尹想问卿相要什么人,说来我听听?”我把木炭一块块放进小炉,用蒲扇轻轻地扇着风。
“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人到晋阳修葺房屋,挖通沟渠,没什么新鲜的事。”
“卿相不是派了百工吗?”
“这会儿是春忙,按规矩这段时间是不能营建屋舍的。晋阳城的人都下田种地去了,这些工匠家里也都有田要种,所以前些日子我已经派船把他们都送回来了。”
“你把工匠都送回来了?!你也太大胆了!”若说爱民,谁都比不上坐在我眼前的尹铎,当日他冒着杀头的罪名篡改了晋阳城的遇难人数,为那里的城民额外减免了两百多石的税粮。后来,赵鞅还应允了他和无恤的请求,免了晋阳城男丁一年的徭役。
这一次,他体谅工匠们到年末有田税要交,就私自放人回了新绛,转过头又问赵鞅要什么鲜虞国的奴隶,这若是碰上气量小点的家主,他决计活不到明日日落。“工匠已经被你送回来了,我说再多也于事无补。你既然要找我帮忙,就赶紧说说奴隶的事吧。”
尹铎笑了笑,取过我手上的蒲扇轻轻地扇着炉火:“八年前,卿相讨伐鲜虞国的时候带回了一批俘虏,七百多个人到晋国后没多久就被充作奴隶送到霍太山的山坳里采石去了。”
“霍太山?”上一次从新绛到晋阳,我和无恤只在路过霍太山的时候遇见过几十个盗匪,因此,对那个地方印象颇为深刻。
“国民、庶民都有田要种,只有采石的奴隶没有田地要耕,而且霍太山离晋阳城不远,从那里调人最方便。”
“可邮大夫说得有道理,八年前赵家的人带兵灭了鲜虞国,如今你怎么能把这些带着国仇的外族人带进赵家的采邑里去?这太冒险了,不妥不妥。”
“霍太山的采石场我去过,七百多个奴隶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他们戴着锁链,挨着鞭打,衣不蔽体地从日升干到日落。阿拾,十年了,他们已经不是当年骁勇善战的儿郎。他们老了病了,开不动石矿了,但他们还刨得动土。我给他们在城外搭几个棚子,他们不进城盖房子,就住在城外挖沟渠。我给他们粮、水、工钱,他们不会造反的。”
这些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每年都会有好几场战役。战争中被俘虏的人就算你出身世家,也照样会沦为战胜国最下等的奴隶。女人还好些,或赏给有功的士卒,或收入贵族家中为婢,像无恤的母亲就是当年被赵鞅收入府中的女战俘。可相比之下,男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有的会被直接处死,有的则充作苦役干到死为止。
陶罐里的山泉水咕咕地冒起了气泡,可我这会儿没心思煮荼,就随手往陶罐里倒了一碗冷水,“卿相行事一向大胆,不拘旧礼,明日你把刚才那番话同他说了,他兴许会同意的。”
“可卿相这人一旦说了不,就很难再求他第二次了。我得找个让他不能拒绝的理由才行啊!”尹铎说着把身子往前凑了凑,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九原的秧苗一夜之间全死了,现在城里城外大家都在议论,说是国君和四卿治国无方,上天才降下了灾祸。”
“这事我知道,卿相这几日正在宫里和国君商讨平息此事的方法。”
“晋阳地动,九原苗死,前些日子汾水霍太山一段又出现了几千条死鱼。这是先有人怨才有天怒啊!”
“你的意思是……”我捏了一小把芳荼缓缓地投入沸水之中,抬眼看向尹铎。
尹铎紧抿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这事我们还得再商量一下,你在新绛再多住两日,等时机成熟了再去同卿相要人。”
尹铎是想借天灾之名,求赵鞅免除霍太山五百多名战俘的苦役。但是既然提到了天灾人怨,就不能只提霍太山一处。此后两日,我与尹铎商量出了一套说辞,规劝赵鞅免除包括九原、霍太山在内的八个地方九百多名奴隶的苦役。
赵家先是采邑晋阳地动,紧接着又连失二男,如今赵鞅自己也病痛缠身,如果按照赵鞅平日的行事风格,这事多半可成。但我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常识——人力,即财力。即便晋侯同意免除这九百多个奴隶的劳役,尹铎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迁徙到晋阳城去。九百多个人,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即便赵鞅愿意,智瑶也不会同意,魏氏和韩氏亦然。
当年,赵鞅为了从邯郸君赵午的手中夺走五百户卫国的战俘,就引了一场震动天下的六卿之乱。如今这些奴隶,四大卿族谁都想要,但谁都不敢要。
最后,晋侯只免除了霍太山一百多个年龄已经过四十岁的奴隶的苦役,尹铎再以借调的方式把他们从霍太山迁往了晋阳城附近的小城平陵,预备之后三月让他们像普通庶民一样到晋阳城开挖沟渠,赚粮为生。
免除奴隶的劳役是晋侯和四大卿族彰显德行的方式,晋侯为了平息民众对他的议论,决定半个月后再在新绛城外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而负责祭祀的巫士便是晋国太史墨和他门下的神子子黯。
于是乎,我开始变得很忙,忙得脚不着地。
在没日没夜的忙碌中,唯一的抚慰便是红云儿的来信。
无恤临走时从府里带走了一只鹞鹰,以后每隔数日那只满身黑羽的鹞鹰就会从远方送来他的讯息。有时只是“安好”两个字,有时则是一块漂亮的小石,而我则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新绛城生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只有一次,我忽然兴起在鹞鹰腿上绑了一个驱蚊的草袋,后来等鹰儿飞走才想起,等这草袋飞跃千山到了他手上,恐怕早已枯萎没了效用。
鹞鹰来的日子越隔越长,新绛城外用以祭祀的高台也越搭越高。
就在祭祀前的第七日,消失了许久的明夷突然出现在了赵府。那一日,我正坐在伯鲁床边,手里的药汤才倒了半碗,氤氲的热气中,一脸忧色的明夷就推门走了进来。
他穿着灰白色的长袍,往日披散在身后的长此刻高高地束起,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被烈阳晒得微微红。整个人风尘仆仆,可就在那灰暗的尘色中又透出了迷人的粉红。这个男人即便狼狈也还是美得让人吃惊。
我呆呆地望着他,可他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只在路过我身边时取走了我手上的药罐。
他没有说话,伯鲁也没有说话,倒药,喝药,都在一片沉默中结束了。
明夷微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伯鲁唇边的药汁,然后把头轻轻地俯在了他腿上。
他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我看见了伯鲁眼中的水色,听见了自己心中的叹息。刹那间,我突然明白,原来当初决定留下来,等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明夷回来了,我便可以安心地离开了。远方,也有一个人在等着我,等着我陪他去看传说中的大海,海上的日出。
接下来的几日,我再没有去赵府。
我告诉四儿,祭天之礼结束后,我们是真的要去齐国了。
祭天前的第三日,我按例睡在太史府。夜半,睡得正沉,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好似有人在喊:“人在这里——家主,家主……”分不清这声音来自梦里还是现实,我迷迷糊糊地叫骂了一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
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响,那些声音像一个个小拳头不断地敲在我脑袋上,就在我头痛欲裂之时,一声重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呃——”我**着睁开了眼睛,对面的白色纱窗上,不断跳动的红色火焰瞬间将我惊醒。
失火了?
失火了!
“快!快醒醒!着火了!”我猛地坐起身,用力摇了摇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小童。
小童咂巴了一下嘴巴,翻倒在地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