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静静的看着他们走进宣隆宫的大殿,一步步沉稳而不容置喙。
往日跟在元帝身边的旧部下,此刻如同又看见了那个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男子,心中的恭慕几乎在此刻不言而喻。
“住手。”元帝略带疲惫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却恰好让殿内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朕还没死呢。”
元帝微微垂头,似是要叹息,却终于没有叹出声来。
他轻轻摆手,跟随着的几个人将宣隆宫的大门关的严严实实。
祁皓将手中长剑垂在身侧,他目光冰凉而沉稳,脸上的血痕为他文弱的面相添了几分凌厉;祁湛负手,一身紫色的袍子更加凸显本人的狠绝和毒辣。
两队人马胶着,几乎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形成威逼迫人的气势。
元帝一步步的向前走着,微微佝偻的背在此时如同直木般叫人不可小觑,他一边走,一边打量殿内的每一个人,终于手掌轻轻搭在了那个无数人向往趋之若鹜却无可奈何的宝座之上,蓦然间从嗓中发出几声悲鸣。
“朕做了二十年的皇帝,见过了太多的杀戮和纷争,本以为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却不料悲剧一个个的在朕身边上演,先是湘儿离世,再是你们——”
他仰天长笑几声,稳稳的坐在龙椅之上。
“你们不愿珍惜,不,不,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
“朕今日,就要将这个埋藏了二十几年的秘密都说出来,好让你们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好让你们看看,这个皇帝,究竟敢不敢坐稳!”
“我不是先皇的太子,更不是先皇的儿子,我是前朝田太尉——唯一存留的子嗣!”
一语出,四座惊。
杨幼禾骇然,这时从窗外传来惊雷之声,蓦然劈进殿内所有人的眼中,像是湮灭万物般的愤怒和真相大白的快哉,明灭不定的要将这一切的肮脏烧个干净。
殿内无声,房檐上的敲击声在此刻显得尤为沉重苍白,殿外嘶吼不断,殿内鸦雀无声,像是两个世界,隔着一道薄薄的大门将所有的真相都雪藏其中,直等到来年春日,天气转暖,一切都会变得明晰起来。
“你疯了!”祁湛蓦然间吼出身来,举着剑一步步逼近龙椅上的元帝。
那几个死士飞快的围在元帝身前,带着拼死一决的果断。
元帝恍若未觉,轻轻的带着怜惜,困惑,厌恶的复杂神色,一点点的划过流光溢彩的宝座,像是这几十年来的朝夕相处带给他的是愈加繁重的枷锁,而非天下尽握的自信。
怀阳跪坐在大殿之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我做错的太多了,如果不是想着报仇,贪慕权利,又怎会失去你们的母亲?如果不是沉迷其中无法脱身,又怎会看着你们反目成仇,又怎会让天下人尽然嘲笑,又怎会顶着别人的脸像个小丑一样的活着?”
元帝紧闭双眼,一字一句,字字带着血一样的沉重。
“田家身为名门,又是大元功臣,我自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本以为可以这样兄友弟恭,父母举案齐眉,在世家荫蔽下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却不料终究逃不过背上通敌逆反的罪名,田家上上下下五百多人,除了我,无一幸免,上至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下至尚在襁褓的婴孩儿童,全都成为了那太子为了讨好老皇帝的刀下冤魂。”
元帝像是回忆起什么骇然不已的情景,面上狰狞而恐惧,愤然而不甘。
“要不是我身边尚有忠心之人,从街上抓了与我形貌相似的乞儿替我死在大火之中,田家的冤情,恐怕再也不能得雪。”
“自此后,我尚且知道了什么叫做卧薪尝胆,什么叫做能屈能伸。”元帝骇然班指着自己的面庞:“你们以为我本来是这个样子吗?”
“那年我十五岁,亲手立在镜子前一刀一刀毁了自己的容貌,因为献计取得太子信任,从此留在她的身边,这一呆就是十年。”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之人,日日学习模仿他的笔迹和习惯,揣摩他的脾性和喜好,学习他的气度,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牢记于心;我甚至模仿他说话的语气,杀人时的狠辣和不择手段。”
终于,他换来了他的信任。
杨幼禾目光微凛,那么冉湘,就是会巫蛊之术的女子,为他易容换形了吧。
“终于我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亲手将他斩杀,告慰了田家几百个无辜的性命,可是,这怎么够呢,比起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他死的,太过轻松了。”
“所以你利用了姐姐,利用了她对你的爱,去编织一个又一个自私的谎言?”
从殿后蓦然传出清丽而又愤怒的声音。
缱罗一席黄色纱衣,赤脚走了出来。
她眸子幽深冰冷,像是极寒之地的湖泊,没有半点生气,一步步走来之时,那张绝美的容颜开始苍老起来,瞬间皱纹密布,一头黑发弹指之间成为白色。
她冷笑着指着自己的脸,面向元帝:“你看看,这张脸,你熟悉不熟悉。”
元帝从龙椅上惊坐起来,一双手颤抖不已的指着面前的女子。
杨幼禾大骇,缱罗此刻和冉湘有着四五分的相像,如果不是老态毕现,只怕也有七八分的相似。
“你为了报仇,不惜潜伏十年,为我为了替姐姐讨个公道,也学习了秘术长达十年。”
“你如今将自己的错都推到别人头上,也不怕死后没有葬身之地,你自私冷漠,可怕而心机深沉,让我姐姐为你换脸易容,让她为你苦苦等待十年,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她一步步逼近:“你说,你如何对得起这份感情,如何对得起她与族人断绝也要随你的决绝?如何对得起她以骨血养蛊的痛苦和付出?”
元帝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冉湘,冉湘她并没有告诉我——”
“呵。”缱罗苍老的面容阴森可怖,一字一句:“那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在继位后将太子所有的子嗣赶尽杀绝,还是知道将与太子同流合污的柳家众人赶尽杀绝?”
“那你,又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从殿外蓦然又传来一声惊雷,映照在缱罗苍白的脸上,像是从地狱走出的冤魂女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