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琴顿时眼眶便湿了,唤道:“舅母。”
冯氏手一僵,转过身来看见许梁和冯素琴站在屋内,正盯着崭新的床上那几件旧衣物,床和被褥是那么新,衬托着那几件旧衣物就分外显眼。冯氏感觉双手都找不到地方放了,尴尬地低声解释道:“这些衣物,补补还能穿。”
冯素琴到上前,扶着冯氏坐在床边,挤出笑脸道:“这些衣物,舅母想留便留着吧,回头我让府上再给您添几套新衣物。舅母,以后,您在府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冯氏搓着手,难为情地道:“使不得,使不得。”
……
许梁坐在一边,听着这两女子叙亲情。
半个时辰后,冯素琴终于问出了许梁一直想问的话题:“冯敏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冯氏眼光愣愣地看着,找不到焦距。过了许久,她长叹一声,道:“这都是命啊!敏儿她命不好啊,命里该有这一劫……”
接着,冯氏便开始抽抽嗒嗒地讲述黄府里发生的事情。原来自黄子仁被抓起来后,冯敏儿便四处找门路,打通关系,想将黄子仁捞出来。而大明朝的官府衙门都比较黑,特别势利,冯敏儿为了救黄子仁,着实花了不少钱。大半个黄府都差不多快被她给搬空了。
然而黄子仁还是被押送进京。
原本这也尚不至于牵连到冯敏儿,必竟黄子仁尚未定罪,搞诛连也尚未到时候。然而冯敏儿是那样势利,泼辣的性子,为救黄子仁花费了这么多银两,结果全都打了水漂了。冯敏儿自然不肯善罢干休。
拿了钱,怎么能不干事呢?!
虽然冯氏说得不够详细,但许梁多少也能猜到。必定是冯敏儿觉得自己受骗了,花了大把的银子却没取到应有的效果,心里气不过,去找了某些收钱的人理论。当然,这是文明的说法,实际上的情况,很可是冯敏儿还撒了点泼,甚至于可能还叉着腰站在那位官员的门口骂了半天街。
以冯敏儿的性子,她绝对做得出来。
起初兴许没什么事情,那官员必竟有些理亏,被骂了两声,也只得自认倒霉。然而谁都没有想到,黄子仁在押解进京的半路上会被人救下来。
许梁在巩昌府境内追击李家军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了,救黄子仁的人是朱子健。
朱子健这一救,黄子仁的事情性质就立马变了,从嫌疑犯直接变成了在逃案犯。钦差震怒,某些官员趁机落井下石,于是,黄府被查封,冯敏儿被抓起来,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冯敏儿的故事听完,许梁便将其中不为人知的部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宽慰冯氏两句,许梁便走了出来。
许梁并没有告诉冯氏,黄子仁现在的下落。因为许梁还不确定,要不要直接告诉她。
随意地走在许府宽阔的院子里,许梁发现整个许府早已张灯结彩,过年的气氛十分浓厚,丫环家丁们脚步匆匆的忙着各自的事情,厨房方向飘过来一阵阵肉香,那是炖了很久的猪蹄的香味。
“又一年要过去了。”一个声音忽然感慨着说道。
许梁转头看去,见是从镇原许府赶过来的铁四爷。
“四爷爷,你在平凉城里住得可还习惯吗?”许梁问道。
铁四爷看向许府里两个阔大的天井,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摇头道:“对一个糟老头子来说,哪里有张床,能睡觉,哪里都一样。平凉城里的这座许府比之镇原的那座要大得多,但那些东西对于一个随时要离开的老头子有什么意义?大或小,只有对于梁三儿你来说,才有意义。”
许梁苦笑道:“四爷爷,三儿久不读诗书,也不懂佛性禅机,您说话能别这么绕吗?”
铁四爷哈哈一笑,摆手道道:“哎,老咯,话多了让人烦喽。”
许梁顿时哭笑不得。陪着铁四爷在院子里走了一段路。
铁四爷抬眼看天,又说道:“老家这个时候,老太爷该领着阖府上下的许家男丁,进许氏祠堂上香了。”
一句话,将许梁的思绪回到了天启六年的那一场匪夷所思的穿越。想起了吉安府万安县的那个许氏大族,那个许老太爷,许大爷,许杨氏,许青,许江,许茹等一干人等,他们的脸庞在许梁脑子里忽明忽暗,忽然清晰,忽然模糊。但无论是哪种感觉,许梁知道,他很难忘记那些人,那些事。
“大房里出了许江,许青和你这三位男丁,小时候老太爷和我都认为大少爷许江将会是带给许家飞皇腾达的那个人。现在看来,老太爷和我都看错了,真正能够给许家带来无上荣耀的人,其实是梁三儿你。”铁四爷今日话听上去特别多。
铁四爷转头打量着许梁,眼里满是欣慰。
“梁三儿,你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有权有势还娶了三个老婆,虽然眼下三位夫人并无所出,但假以时日,三位夫人必能给许家开枝散叶。梁三儿你有今日的成就,许家的所有人都为你骄傲。唉,只是可惜,当年你落难的时候,老太爷走错了一步,一步错便步步错,弄得梁三儿你和许家像是世代的仇人一样。”
铁四爷还在感慨着絮絮叨叨地说着。许梁听着听着便觉得变了味,他将脸上挂着的淡淡笑容怍敛起来,看着铁四爷正色问道:“是不是万安县的那些人又来找你了?”
铁四爷猛地顿住,惊愕地看着许梁。
许梁讥笑道:“四爷爷你别想编谎话来骗我。自从上回我拒绝他们以后,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来烦我了。今天他们要四爷爷说这么些话,他们想干什么?”
铁四爷仅仅是惊愕一阵,便松开紧握的拳头,尴尬地笑道:“看,梁三儿你果然利害,四爷爷一开口,你便猜到了。”
许梁心里一阵恼火,冷冷地说道:“四月的时候,我被押至京城,差点死在那里。也就是那时,我的那位父亲许家大爷许常昆托您送来了字据,自那时起,我便与万安的许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不会去烦他们,他们也别来烦我。”
铁四爷满嘴的苦意,许梁刚升任平凉同知的时候,老太爷便心生悔意,想重新接纳许梁进许氏族谱。铁四爷便劝了一回,没能成功。
现在,大年三十的这一天,铁四爷仍想试一试,尽管他知道许梁或许会很不高兴,但铁四爷一辈子侍奉许老太爷,许老太爷的要求,铁四爷很难抗拒,而县,从内心里,铁四爷也认为许梁重归许家,对许梁有百益而无一害。
铁四爷感到很苦,便仍要试一试。
“梁三儿,”铁四爷苦口婆心般地轻声劝道:“过去的事情,谁对谁错,咱们就不必再提了,事情过去了便让它过去吧。”
许梁轻哼一声,“世上的事情,如果都想过去便能过去,那哪里还会有那许多的悲欢离合?这件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我可以不愿想记,但我岂能忘记?”
铁四爷脸色更苦,“不管怎么说,你身上流着许氏的血,你与许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断不了。”
许梁漠然道:“如果骨碎了,筋也断了,还怎么再续?四爷爷你不必多说了。”
铁四爷嘴唇嚅动,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转眼间,铁四爷便苍老了许多,叹息着道:“我老了,劝不动你了。我也不求你能心甘情愿地回归许家,只是梁三儿你莫要忘了,远在江西吉安府的万安小县,你还曾有个家。”
说罢,铁四爷便不再劝,眯紧了双眼。
许梁身形微微一颤,呆立许久。许久之后,许梁忽然问道:“这次又有什么事情,让老太爷想起了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