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计个人安危西巡治学,又宽容同僚攻伐参劾、非议夺情,一心为百姓办事,未顾权贵利益,才致怨谤缠身,”文邴感极而叹,再鞠一躬,“请受学生一礼。”
傅时笑了,将他扶起,“待案子了结,吏部考核后,你我京城相见。”
这是明着告诉他,今年便会提拔他入京任职。
文邴心下微凌,神色郑重,目光坦诚,“一切听大人的安排。”
“你这般拘礼的性子,到了京城还是要改改的。”傅时又是一番温和平静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文邴下意识放松了一直绷着的背脊,继而失笑,他刚比当年殿试应对还要紧绷,丝毫不敢松懈。
或许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今日这一谈于他日后仕途有多大影响,他的潜意识和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
这么想着,他离开前,一丝不苟的向傅时行了学生之礼,便奔赴自己的命运去了。
送走了访客,夜幕已经低垂,傅小灰服侍傅时梳洗,低声自语,“看着老实,也是个精练聪明的,大人可是在文华殿给皇上授了三年课的帝师,大同最年轻内阁大学士,上赶着来拜师的也都不知道有多少……倒是便宜他了。”
傅时盥漱之后,才淡淡道,“若都似你这般蠢笨,才教我头疼。”
傅小灰一张脸皱成了团,“在大人面前,哪里还有聪明人,合该我笨些,既不操劳也舒心。”
世人都想聪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又有几人能得他这份稚心,看得透呢。傅时往内室书桌前去,看着才两日不处理就叠积如山的章本和函件,他随手一翻,多是问他归京之期,又或是诸多难解之事请奏他章法,突然甚觉疲乏,叹道:“是我想多了,便是如你这般想的人也不再少数。”
正是因为多了去的人尸位素餐,拉帮结派,党同伐异,逢迎拍马……他才会亲自去拣选如文邴这样的学生,至少还有的教,有的救。
*
最近临华府因傅时的到来而空前的热闹,堪称沸腾,越来越多的人往城里集聚,就为了能见他一面,在他们眼里,傅时好比耳闻已久的天边浮云,瀚空之月。
他们如此稀奇,达到了口口相传,倾城空巷的地步。
花以香同钱白果在成衣铺子选夏衫,被迫了听了许多这位风华绝代的年轻首辅的事情,都是各样三分真实七分夸张的传本,仿佛一夜之间,人人都在议论,她们觉得自己要是不说上一说,都对不起这样的氛围。
便也就议了议,钱白果秉持着看男人就得看够不够雄壮威武的原则,发表了见解:“我是瞧不上文臣的,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大家不是说这位傅大人文武双全,冠绝天下吗?”花以香语气略显调皮,纯属是调侃这素不相识的首辅大人,“这年纪,比我大了整整一倍,指不定多老气呢。”
逗得钱白果大笑,彼时花以香和钱白果相携着在试衣,全然不知,被她们随口议了两句的人正在里头内室换衣,间隔不过十步,一扇门,一卷珠帘,哪里挡得住流言飞语。
傅小灰大气不敢喘了,好死不死他怎么就这个时候听出来钱白果那‘威武’的笑声,简直破体而入,震荡的他五脏六腑都疼了。
傅时对新换上的单薄夏衫甚为满意,一点没听见噪音的样子,示意傅小灰再取两套新衣,之后,径直出去,从来时的后门离开。
全然不知的花以香也欢喜了买了两套新衣,之后带着钱白果又去接上良玉,三人乘坐着来时的那辆马车,缓缓又离开了这座古城。
被他们丢至身后的临华城,喧嚣刚刚开始。
文邴布告众人公审陈则诚之妻被谋害的案子,那日围观的人数前所未有之多,也是傅时之名掀起的热潮,尤其临华府学的学子纷纷赶来,期冀着能见他一面。
然而当天来得满满当当的临华府官员当中,并无傅时的身影。众人的失望情绪很快被这桩案子吸引而带动,陈则诚失而复得的女儿,贾宇赫的当众忏悔,随着贾家小姐贾荔芙被传上堂,所有人都在等待,在猜想……既然十七位嫌疑人都不是,可是凶手在哪呢?
当胃口吊到顶点的时候,揭开谜底,无疑是最佳的,文邴着人将一位重要人证带上来,是贾家的一位仆妇,当她往公堂上一跪的时候,贾家父女面色齐变。
“民妇何氏,是贾家库房的管事娘子。”何氏言辞清晰,神情镇静,“在贾家做工十九年,曾是贾家第三任夫人的贴身丫鬟……”
陈年旧事娓娓道来,解开的是一桩‘嫉杀’案的因由。
十六年前贾家第三任续弦李氏嫁入贾家的第二年生下贾荔芙,之后多年未孕,直到贾荔芙五岁,再度怀孕,却在生产之时血崩而亡,何氏当时因也怀孕而错过这场生产,后来才知道,李氏难产本可以保住性命,奈何贾宇赫迫切的想要个儿子,作出了保小不保大的决定,致使李氏失血后一尸两命……这件事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贾荔芙成为了贾家唯一的子嗣。
“这件事与本案有何联系?”
“这贾家出的是什么破档子事,竟也能福运昌盛,累财万贯……”
“对呀,这仆妇讲了半天什么呀,跟这陈秀才有什么关系,害人家妻死女傻。”
窃窃私语声询问声四起,文邴连拍两下惊堂木,维持公堂秩序。
“我来告诉大家真相吧。”
一直端正跪着的贾荔芙突然开口了。
只是一道声音把四下里的声音都震没了,比惊堂木的效果更佳,因为谁也难以接受,一个女子发出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
贾宇赫直接惊的身子一软,从跪地跌为坐地,他瞪大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他养了十六年的女儿,他无数次寄予希望又无数次责问苍天,她为什么不是男人身。
像是积累到了极致的爆发,贾荔芙冲他轻蔑的一笑,“你没听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个男人,可是我从出生就没有做过一天男人。若不是日日对着自己这具畸形的身躯,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男是女。”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那曲致玲珑的身段上,从外观上看,绝无人相信她是男的。不是他们见识少,而是这年头女扮男装也就话本子和说书的故事能有,更遑论男扮女装,如此不露破绽,达十多年之久。
“在我知道自己是男孩的时候,曾无数次想过,哪一天我可以做个正常人,”贾荔芙不再看贾宇赫,她的厌恶和憎恨是无法掩饰的,连语气都是满满的讽刺与自厌,“那个女人却用死来告诉我,只要你父亲还活着一天,你就不能做自己。”
“如果我这一生从出世那天起就是个错误,我何必错下去,可现实总教人知道当你以为活着是委屈的时候,是还未体会什么叫痛苦,当你觉得痛苦万分的时候,是还未体会宁愿不曾来过。”
贾荔芙一直挂着的讽笑渐渐变了,他双目发红,直直的凝视着在左前方的那道身影,“多么讽刺作践,万般厌弃扮女人,却同女人一样喜欢男人。”
陈则诚如遭雷击一般,猛然回头看他,至始至终疑惑茫然的神情如冰凌炸裂,彷如看见了生平最怕的东西,他甚至下意识往后倾倒,“你……你……”
他从来读的是圣贤书,连句骂人的话都措辞艰难,只把脸骇的苍白失血。
“是我,是我杀了她。”
“为……为什么?”
贾荔芙眨了眨眼,似有水滴一下下的落在他膝前,他想笑却难看无比,“因为我……嫉妒她,嫉妒的疯了。”
“不!”一声怒喝打破了公堂的沉闷氛围,贾宇赫突然翻身跪着往前膝行几步,冲着正上面的文邴道,“大人,是我,凶手是我,你别信他的话,是我买凶杀人……”说到最后,他简直嘶嚎一般,临华府赫赫有名的儒商,竟如失智一般,疯狂的伏地磕头认罪。
“安静,公堂之上,不许喧哗,”文邴拍案制止,面色沉凝,“这桩案子是非曲直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岂容你信口胡言。”
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当贾荔芙露出他那双八寸的大脚,一切就大白了。
*
花以香等人走出城还没半个时辰,天色乍然变幻。
很快,一场暴雨就无征兆的倾洒下来了。
像是拉开了序幕,分明已然远离江南,却也遭遇了一段梅雨。断断续续,绵绵延延,有时来时晴空万里,走时烟雨霏霏。
因雨之故,赶到北塘古镇后,花以香决定等与彻底停了再上路。
暂居在镇外的一间客栈,一日到晚的闲坐枯等,钱白果是如何也耐不住的,便去客栈四处寻事干,给掌柜的跑个腿,给厨工洗个菜,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顺便蹭点东西吃。
花以香给良玉讲了会诗经,或许是天气缘故,倍感惆怅,便嘱咐他自己看书,下楼取了把伞,往前院廊下站着,人虽在门廊里面,伞却往外偏,雨水顺着廊檐流下,打在伞面上,砰然作响,如雷似鼓,声声不绝。
就是在这样的震耳声中,她看见了一道身影出现在视线边缘,隔着烟雨,些许朦胧,却比任何声音都能震动她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