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雁国有着东霁最美的盛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雁国公楚阖都会邀请两三好友,相聚秋叶城,把酒同醉,共赏秋色。
夙国的明月城,有明月,
雁国的秋叶城,有秋叶。
秋叶城的秋,是天下之秋。
那是一种意境,也是一种味道。
当晚风轻轻拂过城中的古槐,金色的落叶铺得满地,淡淡的香味消融在风里,所有从此间路过的行人,便会有种仿佛在梦里的错觉。抬眼看天边,天的颜色淡了些,倒是流云不知何时在夕阳的霞光中燎得火红。南飞的雁会在这时于秋叶城小憩,秋叶城的秋,没有暮夏之蝉的衰鸣,却多了这天下难有的清闲和安逸。
每到这个时季,即便是不出门,拉着知己好友在家中院落饮酒,也是非常快乐的一天。秋色会在同老友的畅谈间消融于酒里,化作秋天的味道,而有关于秋的意境则在不经意间与美酒一起尽赴谈笑中。到了快入夜时,偶有晚风会调皮地吹散天边的火燎云,届时,白昼与黑夜同在一片天幕,星辰与日月共相辉映。这是只有在秋叶城才能看见的奇妙场景。
与雁国秋叶城相邻近的启国境内名胜“凤鸣”山上,有一座凤鸣寺,每到这个时刻都会有个可爱的小和尚敲响秋日的晚钟。于是悠远的钟声穿过万丈霞光,与君共赏两地美景,天地万物也将在这缥缈的古寺钟声里融于一色。
入夜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点燃了秋叶城热闹的华灯,缓缓拥抱属于自己的生活。月色与秋色在此间平分夜色,繁华与宁静共存于一城。若到那时,你恰巧身在秋叶城,心中必然会有一种物与我孰为真的错觉,而我一定会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除了我。
“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夜色下的秋叶城,处处是三两结伴的同游人。欢乐属于同游者,而悲伤与委屈则尽归孟简。
在经历了楚誉的羞辱和公子府家丁的暴打后,孟简非常狼狈地走在大街上,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既像是落魄的醉汉,又像是疯癫的乞丐。
行人见他纷纷避让,生怕与他沾上半点干系,惹来晦气。偶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但大多时候与孟简擦肩的只有冷漠和嫌弃。剧烈的头疼让此时的孟简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这与街灯月色烛火皆无关,或许是那些公子府的恶仆下手没轻没重,又或许是他太累了。不过凭着孟简的体质,过一会就能好起来。
此时的孟简步履蹒跚,他非常想有人来扶自己一把,但遗憾的是,除了孤独,他一无所有。最终,孟简只能顺着记忆和直觉,在摇摇晃晃中,消失于人山人海的闹市,就像是从未来过这里。
回去的这一路上,孟简一直在想等会该如何跟二师姐交代。他很害怕二师姐得知自己去找苏誉的麻烦后,非常地生气或是难过,本来二师姐就常年体弱。
若不是意外从别处得知,这秋叶城的浪荡公子苏誉对他二师姐始乱终弃,孟简才不会隔三差五跑公子府闹事。孟简从不怕得罪谁,但是如果有人伤害到他所在意的人,哪怕这个人是雁国公的二公子,孟简也会想办法让他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
孟简有两个师姐。
大师姐白蔷,乃雁国最大世家白氏之长女,号称雁国第一美人,不久前嫁给了雁国右相燕淇独子燕离。可谓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二师姐颜菁,是位名满雁、络、启、夙四国的才女,气质超凡,文采斐然,不久前因苏誉始乱终弃而伤心过度,现居于秋叶城外“风止居”,正安心调理身体。她的父亲是此时天琼城二十七家商会的会长颜枫,雁国公楚阖的挚友之一。
孟简排行第三,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便被师父“明镜居士”叶轻娆捡到并扶养长大。这“明镜居士”是雁国公楚阖的另一位挚友。楚阖这人一生孤僻,没有太多朋友。也正因如此,面对孟简的“无理取闹”,身为雁国二公子的楚誉才表现出了少有的宽容大度。
而这“明镜居士”,如今就居住在秋叶城外的“风止居”。不过这几天,她并不在。由于天气渐凉,加上急火攻心,二弟子颜菁病了,需要几味稀有的药材才能缓和调理。这个做师父的可急坏了,连夜跑去与秋叶城相邻的紫烟城去购药。临行前还特意嘱咐孟简不要惹是生非,结果这下尴尬了。
月上枝头时,步履蹒跚的孟简终于回到了“风止居”。今夜的他,是借着月光的温柔,一路摸黑前行。当孟简穿过那片熟悉的翠竹林,步入幽暗处北望,彻夜长明的“风止居”,便在此时映入眼帘。
推开院门时的孟简,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的小心翼翼。他生怕惊扰了正在休息的二师姐,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其实早在他推开院门之前,便已经有人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小师弟,今天都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青纱帷幕间,一声温柔而明显能感受到中气不足的问候,令此时已疲惫不已的孟简放下了心中最后的戒备。
那是二师姐颜菁的声音。
“我…我去城东的药铺给师姐抓药,临走的时候没注意,把东西丢在了药铺里,走到半路才发现,于是半道折返回去,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孟简慌不择言,随便便了个借口,试图搪塞过去。
“那药呢?”这时,另一个较为严厉的声音也从烛火照亮的青纱后缓缓道来。孟简瞬间就听出来这声音是谁,他下意识地蹑手蹑脚后退,就像他刚刚小心翼翼地进门时候那样。原本便有点凉意的“风止居”,在那一瞬间气氛降到了冰点。
“小师弟,你这又是要去哪儿。”她掀起帘幕,为颜菁披上裘袍,并搀扶着憔悴的颜菁,从帘幕后来到孟简的面前。
此时,一群身着锦衣的男人组成高大的人墙,将孟简的退路阻断,孟简想强行离开这里,结果被他们硬生生给挡了回去。
肩肘的碰撞间,孟简推断这些家伙的身手应该在九阶水平。愁眉紧锁的孟简,就这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明月如钩,秋风刺骨。
长明的烛火间,翠竹摇影。
颜菁痛彻的咳嗽声回响在风止居。
女人温柔的抚过颜菁的后背,余光里的孟简结结巴巴道“回…回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女子不解地问。
“是……”孟简尴尬道,“我刚刚迷路了。”
“现在认识路了吗?”女子继续问道。
“认…认识了”孟简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不敢说话了。那女子见状忽然笑了,她微微摇动系于手腕处的紫金铃,原本藏于“风止居”外翠竹林的锦衣客,闻声纷纷涌入院落之中,这下孟简的退路彻底没了。
当皎洁的月光落在“风止居”的庭院内,晚风轻轻摇曳着院落里外的青竹,发出沙沙声响,星辉在此间悄悄洒,清溪静静地从孟简心中流淌着,鹧鸪与溪水在此间争鸣。秋色争不过月色,月色争不过绝色,当月色与秋色在孟简眼中里消融,她便是万千绝色里那一抹最是难得。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大师姐,雁国第一美人白蔷。
孟简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大师姐白蔷会出现在这里。这也是白蔷出嫁雁国右相之子燕离后首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怎么,这才几日不见就不认识大师姐了?”白蔷扬起柳眉,问。“老实交代,今天都去了哪里?”
孟简:“我…我去西市买药了!”
白蔷:“刚刚还说是去东市,怎么又变成西市了?”
孟简:“东市…东市没有我要的,所以我又跑去西市了!”
颜菁:“那药呢?”
孟简:“去了西市才发现药铺关门,药没买着…”
白蔷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愠怒的样子令孟简瑟瑟发颤。从小到大师父没有打过他,因为犯错的时候,都是师姐替师父动手。
“继续跟师姐们说说,这一路上你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衣服会破成这样,还把自己弄的如此灰头土脸。”本想发火的白蔷见孟简衣衫褴褛,忽然有些心疼,遂关切地上前查看,“衣袖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颜菁撩开孟简身上残破的衣片,借着烛光发现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怎么还负伤了?”
白蔷:“你跟谁打架了?”
“秋叶城南一只有名的大黄狗!”说道这里,孟简突然没忍住笑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笑得出?”白蔷瞪着孟简,一旁的颜菁也上前关心起他的小师弟,“最后打赢了吗。”
“当然…”孟简犹豫了一下,“不会输!”
原本一脸严肃的白蔷听罢,与颜菁交换了眼神。这一幕孟简却并没有察觉,反而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蒙混过关,颜菁试图给孟简最后的机会,提醒道:
“这大黄狗还挺厉害,都咬出刀伤了。”
“这刀伤看样子还不轻。”白蔷查看孟简破碎衣袖下的伤,“哪家的大黄狗,这么厉害?”
“这大黄狗…练过!”孟简吞吞吐吐道,“改天带师姐们去看看!”
“编,继续编。”白蔷忽然沉下了脸色,“我倒要看看你能编成什么样。”
孟简听罢,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白蔷的情绪变化,但是却在话语间已经意识到,师姐们可能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事到如今,还不跟师姐们说实话,”颜菁也严肃地问孟简,“今天你到底去哪儿了。”
孟简吞吞吐吐:“我真去东市了…”
白蔷问:“你去东市做什么?”
孟简答:“吃包子…”
白蔷问:“还有呢?”
孟简睁眼说瞎话:“跟大黄狗干架。”
颜菁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孟简最害怕看见的失望神色:“……”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白蔷的眼神中,一丝杀意闪过,她拍了拍手。院中一名锦衣客从角落上前,将一把古色的剑双手奉于白蔷和孟简之间。白蔷当着孟简的面,拔出了这把剑,问,“眼熟吗?”
这一刻的孟简,方才意识到原来师姐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孟简不敢直视白蔷的眼睛,更不敢就此沉默,遂吞吞吐吐道:“眼熟…”
白蔷问:“你的剑呢?”
二师姐颜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在旁边,连连叹气,这令孟简感觉到好似有千山压顶,一时半会难以喘过气来。最终,在两位师姐的双重施压下,孟简低下头:“剑在师姐手中。”
话语间,冰冷的剑脊打在了孟简的屁股上,剧烈的疼痛让孟简随即想起小时候做错事时,师姐们把他吊起来打的每一个悲惨场景。
时光仿佛在那一下剑脊拍打屁股的时候,将孟简拉回到了从前那些美好而带着些许泪光的记忆里。虽然,如今的孟简已是六阶的武者,但是在刚步入九阶的白蔷面前,终究还是太嫩了。
白蔷已经很控制自己的腕力,她若是稍稍用力,估计此时的孟简,最轻也得股盆挫伤。但即便如此,这个力度的疼痛感,还是让孟简苦不开言!
“我再问你一遍,今日你去了哪里?”白蔷问,“又做了什么?”
“秋叶城东,十里街,包子铺,吃包子…”孟简话说了一半,白蔷将剑归鞘,一手捏起他的耳朵,但是却并没有真的用力:“然后呢??”
“师姐—我错了!错了!然后…然后我去找大黄狗干架,不对,是去公子府找楚誉那个混蛋讲道理!”孟简疼道。
白蔷:“讲道理?!?!”
孟简:“切磋,切磋…”
白蔷揪住孟简的耳朵,微微用力,并再次瞪了他一眼,孟简赶忙改口:“是打架,打架。”
白蔷:“最后赢了还是输了。”
孟简:“输了…”
白蔷:“丢人!”
颜菁:“刚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孟简:“刚刚师姐也没有打我啊。”
白蔷:“还敢嘴贫?”
颜菁:“小师弟,你是什么时候学坏的,现在站在师姐面前都敢扯谎了是不,告诉我,谁教的?”
白蔷搀扶着此时有些生气的颜菁。
孟简小声嘟囔:“大黄狗!”
白蔷:“什么?”
“没没没,我牙疼,牙疼。”说罢,孟简装作牙疼的模样捂住自己的脸。此刻的他疼的不是牙,而是脸。
“师父临走前,怎么交代的?”夜色渐深,晚风微凉,月光皎揉。白蔷扶着此时有些愠怒的颜菁缓缓步入“风止居”内庭。
孟简:“让我好好照顾二师姐。”
白蔷:“明明是让你好好的伺候二师姐。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懂不懂?”
孟简:“懂懂懂!”
白蔷:“你既然懂,那还跑去跟楚二公子打架?咋的,翅膀壮了?师姐师父都管不住你了?”
白蔷的语气中,杀意四起。
孟简不敢接话。
“小师弟,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风微微摇动青纱,孱弱的颜菁咳嗽道,“是不是平日里,师姐们都对你太好了,所以师姐的话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当耳旁风算了?”
“二师姐,我知错了。”孟简有些内疚道,“别因为我气坏了身体,我实在是太气那个楚誉了,如果不是他……”
“这本就是我和他的事,都过去了。我再说一次,你不要插手我们的事情了,好吗?”颜菁强压心中的怒火,打断了孟简的解释。这时,胸腔内,一股气血忽然上涌,至使颜菁痛声咳嗽。
孟简不敢抬头,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
“算了算了,师妹不气不气。”面对微微动怒的颜菁,白蔷流露出少有的温柔,“这段时间我来陪你,顺便替你和师父一起好好管管小师弟!”
颜菁皱眉怒视孟简而不言,孟简赶忙在旁为她端茶递水,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是孟简第一次见温柔的二师姐发这么大的火。也是头一次看见大师姐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去跟楚誉过招,人家可是九阶巅峰的武者,身经百战的名将,你才六阶水平,几斤几两心里没数?若是他失手杀了你可怎么办!”白蔷的情绪转变地比孟简想象的要快,“我们可就你一个小师弟!”
话语中,虽有责备却也有关切。
“在这世上,我也就只有两位师姐和师父三个亲人。”孟简认真的对白蔷和颜菁说,“我不想看见我最在意的亲人受到伤害、委屈和痛苦的困扰。”
“怎么,你还以为你这是在替你的二师姐出头?不!你这是在找死!”白蔷怒道,眉角青筋微颤,“如果你活腻了,跟大师姐说声,大师姐随时可以送你一程,省的我跟你二师姐天天没事就为你瞎操心。”
“这哪好意思啊…”孟简尴尬地小声嘀咕。
“什么?”白蔷没听说他说什么。
“牙疼…唉哟…”
孟简继续捂着脸道。
“牙疼就少说话。”颜菁尝试平复心情道,“以后若是让我知道,你又再去找楚誉,要么你离开“风止居”,要么我离开“风止居”。”
孟简不甘心地沉默了。
白蔷:“听见没有?”
孟简:“听见了……”
清冷的月光,无意中洒落风止居的庭院内,为颜菁平添了几分憔悴,或许是因为动怒所以伤了元气,原本就有些惨白的脸上又少了几分血色。
这令孟简更加的自责和愧疚。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世人,并以此为乐趣。
那时的颜菁没有想到,今夜她对孟简说过的狠话会在不久后意外成真,尽管这并非她的本意。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此时的孟简,是真的答应了他这位二师姐不再找楚誉的麻烦,但遗憾的是,很快便会有一件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就此改变他原有的人生轨迹。
那些身着锦衣佩带长刀的壮汉们像是一个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在白蔷的示意下退回了夜色之中。
风止居的大门轻轻合上。
摇曳的烛影里,大师姐搀扶着憔悴的二师姐回里屋休息,少年关切的目光在欲言又止中收住了分寸。
“唉!为什么我做啥,大师姐都会知道!”望着两位师姐渐渐淡去的背影,孟简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回想起刚刚大师姐拿剑脊打自己屁股的那几下,虽然那几下大师姐注意了分寸,但疼是真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