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誉公子府要比往常热闹。
华灯挂满府院各处,下人们忙碌的身影就没有停过,每个出入公子府各个院落的下人们手脚比以往要更加的麻利和谨慎,并且丝毫都不敢有所懈怠。今夜的公子府管家刘能要比以往更加忙碌,而楚誉从秋日祭前几天起,便基本没有休息过,这几日的楚誉没有了平日里的浪荡散漫,多了更多的谨慎和细心,可谓是事无巨细,事必躬亲。
楚誉做的这一切,不仅仅是在为秋日祭做准备,也是在向自己的父亲表现,为人子女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今夜的楚氏家宴,位于誉公子府的金桂阁内。朱红琉璃瓦,顶部精雕镂空,抬眼便可见青天明月,亦可通过手动开关闭合,以免天有不测风云。
阁中有三池水,池中有锦鲤戏水,水中央有片寸土,寸土内有金叶槐树扎根。槐树上挂着零星华灯,晚风过处,秋叶落于池中,颇有浓浓秋意。赴宴宾客绕池而席,一些特别的家宴会有府中下人装入精心打造的龙舟盘,顺着水池奉上,席间自有下人帮宾客们盛菜,所以不必担心到时候会出现“翻船”的尴尬。
当楚阖踏着火红的迎宾毯,登上金桂阁。
所有来客纷纷起身恭迎楚阖的到来,原本因为长途跋涉所以有些疲惫的楚阖,在那一瞬间清醒了许多。他和气地挥了挥衣袖,“都坐下,别站着,今夜是家宴,寡人都让诸位等了这么久,诸位还这么客气。”
“这是一位英雄该有的殊荣。”说这话的,是坐在贵宾席上的明镜居士叶轻娆客气道,“今时不同与以往,如今国主可是整个东霁的大功臣。”
“不敢当不敢当,家国大事,匹夫有责。”楚阖揽住叶轻娆的手,同列于贵宾席的右相燕淇揖手道,“国主英明”。
泾渭关一战初期,他建议楚阖暂且观望,并极力反对楚阖主动响应梁懿的号召,如今大胜归来的楚阖,并没有怪罪于他,而是与之相视一笑,“燕相礼让了,都是为了雁国好,寡人理解,泾渭关一战中,令公子表现骁勇,可以说,咱雁国今后又多了一位良将,此乃寡人之幸,亦是雁国之幸。”
话语间,燕淇的目光投向贵宾席下家臣席的燕离,脸上倍感自豪,“能得国主厚爱栽培,实乃犬子之幸运。”
“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先入座吧,莫要误了赏月的良辰。”一旁的明镜居士扶楚阖入座,楚阖忽忆起他与叶轻娆竟有多年不见,遂道,“一转眼,多年不见,居士近来身体可安好。”
“多谢国主惦念,比之前好多了。”
楚阖眉眼慈笑,环顾阁内挥袖示意:“都先坐下吧,这里没有外人,都坐!都坐下!不要搞得这么客套!”
众宾客听罢,纷纷落座。
此时落座宾客席的有明镜居士叶轻娆,雁国友相燕淇,却少了天琼城商会会长颜枫以及白氏家主白逸。而那个跟随楚阖一起归来的少年也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入宴,并手握楚阖赐予的楚氏家主信物“风麟剑”,面无表情地站在楚阖身后,一言不发。
贵宾席下,家臣席居左,楚誉落座首位,接着便是跟随楚阖一起凯旋的右相独子燕离与一些将派的楚氏家臣,宾客席居右,位于首位的则是颜菁,之后便是白蔷和沾了师姐师父光的孟简,而那位来历不明的洛紫菱则坐在了孟简的身后。今夜的楚氏家宴,是由楚誉一人置办安排,其实从位置布局上来看就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准备的太过于仓促,也有可能是有意而为之。
随后,公子府的家仆叫道“开宴”,一道道藏于龙舟盘里的美味佳肴,便在此间由专人操控池中锦鲤,由这些锦鲤簇拥推入宾客席前,这一幕不仅把孟简看傻了,更把他馋哭了。
当鲤鱼们将一道道菜推到宾客们面前时,孟简第一个伸出了筷子,但是还没碰到菜盘,便因白蔷的一个眼神而怂了回去,于是可怜的孟简只好先忍住饥饿,等坐在贵宾席上的那四位先挥动筷子。
此时的楚誉,对这位突然多出来的来历不明少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敌意,只因他得到了楚阖赐予的楚氏家主象征“风麟剑”。自楚誉长兄继位储君后,楚氏家主之位一直是楚誉所渴求之位。
据楚誉了解,他的二哥楚弈沉心于家国大义对家主之位并无兴趣,自古以来宗室家主传男不传女,所以妹妹楚姒即便比他合适却不具备接位资格,而他楚誉在家中的排行又在五弟楚萧之前,所以按理说,楚誉才是最有资格成为楚氏家主的人选,结果现在突然多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看样子已经是被楚阖授予了楚氏家主之位,这楚誉哪能服气?
思索间,楚誉多看就这个被黥了面的少年几眼,却发现这位少年同时也在看他,二人的目光并不避讳彼此,并且这其中似乎还掺杂了些许说不出的火药味儿。楚誉忽而在心中冷笑,上一个敢这么跟他对视的人,现在不知道坟头的草已有多高了。
“转眼间,竟不知不觉在帝都待了近一年时光,如今终于归来,寡人可真是想死诸位了。”话语间,雁国公举起酒杯敬向两位老友,“来,寡人敬诸位一杯。”
碰杯间,楚阖方才意识到今日的宴会竟少了两个他最熟悉的面孔,遂问道:“怎么今年的秋日祭,就我们几个,这颜枫跑去哪儿了?还有白逸这家伙呢?”
“禀国主,颜先生近日似在天琼城遇到了棘手的事情,走不开,而白老爷似与颜先生同在天琼城中。”燕淇为楚阖解惑道,楚阖追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令他俩连秋日祭都不能按时到场。”
“据说,颜先生有一桩生意和传说中的黑天教牵扯上了说不清的关系,于是白老爷特地赶过去给颜先生搭把手。”燕淇说话间,楚阖将目光投向了叶轻娆:“居士最近可有听闻有关于这黑天教的风吹草动?”
叶轻娆摇了摇头,但是余光却在贵宾席上游动,近日她确实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但是总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见叶轻娆一脸困惑,楚阖便不再多问,转而言道,“没想到,寡人这在帝都待了这么长时间,竟也闭塞了这么长时间。”
叶轻娆好奇问道,“听国主这口气,似乎在帝都这一年待的并不是太开心?”
“帝都弥留期间,寡人倍感不自在,像是被束缚了手脚。”楚阖像个孩子一样比划道,“总感觉有无数只眼睛,每时每刻在背后盯着寡人的一举一动,等着寡人犯错,然后将寡人困在这座名为帝都的巨大牢笼之中。”
“常听闻帝都龙潭虎穴,但国主吉人自有天相,定能诸事如意,化险为夷。”右相燕淇奉承道,楚阖笑道:“天天都有人在盯着寡人,寡人什么都做不了,每日可无趣了,不过好在有位趣人,令寡人耳目一新。”
叶轻娆与燕淇面面相觑,反观于楚阖,楚阖问道:“诸位可还记得早年的玄国公。”
“当然记得,那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右相燕淇挽袖笑道,“活了大半辈子,再也没见过像他这么天真的,面对当时强大的夙国,竟妄图窃走天下以号令天下。”
叶轻娆回忆道,“我记得,这位玄国公当年为了筹集军备,好像还问天琼城借了不少钱。”
“不知后来天琼城有没有问墨国索还,听说这如今的墨国侯是玄国主的后人。”燕淇道。
“墨国侯应该不会承认。”叶轻娆思索道,“而且,至今也无真凭实据可以证明墨国侯乃玄国公的后人。”
“即便是,他也不敢认。”楚阖笑道,“当年的玄国主,犯得可是欺君谋逆的大罪,若是认了那就是反贼之后,定会引来列国围剿。”
见着话题越扯越远,叶轻娆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拉回到了最初,“国主在帝都见到的那位趣人,莫不是玄国公吧?”
“当年的玄国公如今早已死透。”楚阖笑着继续道,“寡人见到的,乃已逝玄国主之胞弟,传闻中,那位并不存在的玄衣无垢。”
……
贵宾席下,洛紫菱默默地观察着孟简的一举一动。今夜的洛紫菱并没有身着黑衣,而是换上了一身修身的华服,令此时落座于对面的楚誉有些望眼欲穿。她试图展开精神力从这个少年的灵魂深处搜索着她所渴望的东西。
精神力是灵魂的触角,是可蔓延并触碰的思绪。精神力的用途有很多,它无法被肉眼所捕捉。通常只有黑衣教的教司及以上级别,才能够操纵这可怕的精神之力。
精神力可以被用来控制和探查目标的灵魂和记忆。一些强大的异术,需要同样强大的精神力才能驱动。
由于洛紫菱正坐在孟简的身后,所以当这些精神游丝展开时,很快便缠绕到孟简的身边,但是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保护着孟简,令洛紫菱无法完全渗透到孟简的灵魂之中。
那是一股似曾相识的力量,令洛紫菱害怕而又蠢蠢欲动,她感觉这股力量就像是一把火,而自己则是即将扑火的飞蛾。
短暂的试探过后,她确实感觉到了面前的孟简灵魂深处有秘密。她需要施放更多的精神游丝将面前的少年包裹,然后将自己的意识透过精神游丝,渗入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探查,这样才能确定孟简是不是她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当如蛛网般将整个金桂阁覆盖,落座于贵宾席上的叶轻娆察觉到了不对劲,她下意识的摸了摸她藏在袖中的匕首,并顺着这如蛛网般的精神力,寻找它的根源。
于是,时隔多年之后,赤焱武士与黑天教徒,就这样,在雁国楚氏的家宴上,迎来了历史性的对视。仅仅是一眼,无需任何人引荐,二人就互相确定了彼此的身份。
秋月金桂,晚风拂面。
月光,透过乌云倾泻在红毯上,飘落的叶悬滞于屏息间,微微泛起的涟漪在那一刻被时间冻结,所有人都在二人对视的那一刻仿佛被陷入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景是画中景,人作画中人。
除了洛紫菱与叶轻娆。
十方之境!
这是被人族所遗忘的“神侍”一族,赤焱武士与黑天教都曾是“神侍”族人,只有“神侍”才能开启这个被称为“十方之境”的绝对领域,在这个领域中时间与人或物皆是静止的,除非得到这个领域的施展者应允,否则皆会如冰雕一般被冻结!不仅如此,所有处于这一领域中的事物,受到的破坏和伤害却是真实的!
萦绕着孟简的精神游丝,在这一刻被洛紫菱点燃,黑色的火焰并不会将周遭的景物焚毁,但是一但触碰到人类的灵魂,这黑色的火焰便会如贪婪的野兽一般,将之吞噬殆尽,只留下一具没有意识的皮囊,仍由洛紫菱如傀儡般操控摆布,这场无声的对决,叶轻娆似乎一开始便被洛紫菱抓住了软肋。
叶轻娆自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毕竟台下坐的可是她的宝贝徒弟。随着一把从叶轻娆袖中抛出去的匕首,萦绕在孟简身边的精神游丝被这匕首附带的风刃逐一切断,并在此时的洛紫菱脸颊割开一道极其细微的血痕。
时隔多年后,她再一次体会到受伤的滋味,鲜红的血缓缓溢出冰冷而又苍白的肌肤。洛紫菱大惊,赶忙收回了其余的精神力,为自己疗伤,于是绝对领域在这短暂的交锋过后融化。所有人与景,皆在如梦一般的画卷中缓缓回归到现实的世界。
叶轻娆蔑视地看了眼洛紫菱,便不再理会。而这一刻的洛紫菱,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满眼充满了不可思议。
原本她以为今日她会遇见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赤焱武士,但是经过刚刚短暂的交锋,她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孟简不知道的桌上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并且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面前的烤猪上,他认识这把匕首,是师父的,于是下意识的看了眼贵宾席上的师父,师父示意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孟简虽心有疑惑,但却也不声张,只是默默地直接拔出匕首切起猪蹄。这是孟简少有的机智时刻。邻座的白蔷不解地看着孟简,“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匕首?”
“师父给我的,不信你问她。”
白蔷随即将目光投向叶轻娆,叶轻娆忙着听楚阖讲故事,并没有回应白蔷,于是白蔷揪着孟简的耳朵道,“如果他发现你又说谎了,今儿你就死定了!”
“师姐!我没有!!!”孟简强压着嗓子疼道,结果险些落入池里,若不是白蔷及时将他拉住,估计得掀起不小的浪花。
此时,落座于宾客席首位的颜菁,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对面家臣席首位的楚誉那里。身为多情浪子的楚誉,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而是抓紧时间,跟邻座的右相二公子私语窃窃。
“这个跟着你们一起回来的少年,是什么来历。”话语间,楚誉的目光时不时投向父亲楚阖身后那个神秘的少年。
“不知。”燕离尴尬的道。
“你就偷偷告诉我一点,”楚誉咳嗽道,似有些许不满,“我就当不知道。”
“不可说。”燕离守口如瓶,目光在此间与对座的白蔷相触,“之后国主会向大家宣布的。”
“既然迟早都会宣告,”楚誉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发现他在和燕离窃窃私语,“那你就先跟我透露透露呗。”
“不行。”燕离拿起桌上的酒杯自斟自饮道,“三公子还是不要多问了,国主有令,为人臣子只能听令行事。”
“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把你和你家娘子安排坐一起,所以在生我的气?”楚誉猜测道,“这一点我给燕将军赔个不是,这段时间太忙了,考虑不周,实在是考虑不周。”
“不必。”燕离惜字如金。
“燕将军,你别这样,楚誉如果有什么得罪将军的地方,将军说出来楚誉改。”楚誉头疼的看着燕离,本来他将燕离安排到自己身边就是想为自己的兄长楚湮,打探一些有关于父亲在帝都期间的事情,结果没想到现在一筹莫展。
“不敢。”燕离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下楚誉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前的燕离并不是现在的样子,虽然那时的燕离与楚誉也不是太熟。楚誉不带兵的时候,刚好是燕离在沙场上扬名的时候。他俩恰好代表了雁国的不同时期,但是若真论带兵打仗,那肯定还是楚誉要更厉害。毕竟,当年的楚誉,可是东霁十大名将之一,经常穿着一身青色的战甲深入敌阵,然后满身鲜血斩将夺旗。
雁国公楚阖虽然有五个孩子,但是对于每个孩子他都非常看重。随着那些年的兵荒马乱,渐已成为过去,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楚阖也借机随便找了个理由,夺了楚誉的兵权,并把他的这个儿子从军队中换了下来。
一开始,楚誉自然是不开心的,于是成日借酒消愁,声色犬马,久了之后想开了,看淡了,也领悟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但是那时的他却已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尽管,他依然提的起刀,但是却再也难像当年那样,登高一呼,万人来应。
看着如今来不及卸下甲衣便匆匆赴会的燕离,楚誉的心中忽然有一丝不知从何说起的悲凉,或许,比起现在的衣食无忧,他其实更怀念的还是那些年驰骋沙场的日子。
然而,时光如流水,往事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