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声里,几片折落的夜鸦黑羽,不经意间落在了“由衷酒楼”的石瓦上,印着“由衷酒楼”四个大字的酒旗在此时随风飘荡。
这是一家看起来似乎有点特别,实际上真的很普通的酒楼。不得不说的是,这家的酒菜很平价,而且跑堂的店小二也非常勤快热情。
幽深的长廊尽头,极为僻静处,一间上等厢房,一桌美味佳肴,配上几壶好酒,二人相对落座。窗外,赤焱武士的队伍正路过酒楼门口。铿锵的脚步声里,酒杯中刚满上的酒不停地回溯阵阵涟漪,过了许久方才平息。
当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为步微澜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原本有些阴郁的室内随着这个男人嘴角泛起的笑容,而多了几分秋日的暖意。
“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廉公子对此有何感想。”步微澜为对座那人斟酒,言语中似有些许惊讶。这世上能让步微澜亲自斟酒的,可没有几个。
“从他离开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迟早会回来,只是如今选择这个时间回来,实在是太巧了。”这位被步微澜称作“廉公子”的男人年纪约二十四五,剑眉星眸里,蕴藏着一股世间少有的英雄意,除此之外,便是举止投足间,让人匪夷所思的江湖气。
廉公子的腰间别着一块月牙形的白玉,看样子价值不菲,但若单看其衣着,却实在是有些过于朴素,着实让人难以将他与“公子”这一称谓相挂钩。
此时的步微澜,身着锦衣华服,云纹长靴,满面荣光,看模样就知道肯定非富即贵。单从气质上来说,步微澜反倒是比这位廉公子更有世家公子之风采。
廉公子:“微澜兄不觉得吗?”
步微澜:“愿闻其详。”
廉公子:“不久前,夏国为解我夙国之围,以联姻之策劝退了墨国兵临明月城下的六万铁骑,微澜兄可有听闻。”
步微澜:“此等家国大事,匹夫皆知。”
“如今夏国迎亲的队伍正在赶来夙国的路上,墨国的军队刚撤走不久。咱们这位消失多年的储君,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我估摸着,此刻夏国也差不多快得到消息他回来的消息。”廉公子笑道,“待云凡继位国主,夏国联姻之策,不攻自破。”
“云凡刚回来,不可能马上继位。”步微澜为廉公子斟满酒杯,“再说,若是国主不打算将王位拱手相让,国主依然还是国主,而云凡依然不过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浪人。”
廉牧:“在尚有合适人选的前提下,宗族世家还是会遵循传统,扶持云凡继位,无论他们过去有多么不待见云凡。”
步微澜:“老国主失踪前云凡才是夙国名正言顺的储君,虽然世人常对他私生子的身份颇有微词。”
廉公子叹息道:“但是,现在这个私生子从北陆找回了我们夙国遗失多年的镇国圣兽血眼霜蹄,还带回了这如洪水猛兽般的赤焱武士与飒部战士。”
“公子的意思是,云凡的归来是有人先前便做了刻意谋划?”步微澜试探道。
“廉牧认为,这一切可能是云姈国主的安排。虽然过程中难免需要做出一些艰难的妥协。”廉牧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开门见山道,“毕竟现在这个时候,除了云凡,没有人可以救夙国。”
“公子也认为,目前只有这云凡才可以救夙国?”步微澜问。
“不然让我等七尺之躯借联姻之策苟且偷生?”廉牧说罢,愤然拍桌道,“即便云氏一脉已后继无人,但咱们夙国男儿可还没有死绝!”
步微澜:“夏国派来助我们夙国抵御外敌的军队,据说第一批共有五万,其中有三万是血虎骑,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廉牧:“世人都知道,赤焱武士与夏国可是世仇,他们若是得知云凡不仅回来了,还带着赤焱武士一起回来了,不拔刀相助已是谢天谢地。”
步微澜:“云凡带回来的这群武士,加上跟随他回来的那些北陆蛮子,在一起才不到两万。现在这个局势,倘若夏国中途撤军,墨国若再度卷土重来,靠那群蛮人和这些来历不明的武士,咱们当真能守住夙国最后的疆土?”
“微澜兄你要明白,夏国与我们再亲密,终究还是外人。今日即便帮了我们,迟早还是要还回去的。这天下从来没有无偿的盛宴。”廉牧转动手中的酒杯,目光渐渐深邃,“哪怕是家宴,有时也难免暗藏杀机。”
“可是,前不久国主刚答应与夏国联姻。”步微澜不解,“若是现在毁约,只怕对夙国当前时局是极为不利啊。”
“照目前看来,我认为国主答应夏国联姻,可能只是权宜之计。”廉牧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道,“我怀疑咱们的国主为了大局着想,极有可能和宗族世家的那些老东西们有所密谋。”
步微澜提醒:“公子莫要揣测国主心思。”
廉牧:“你看,如今夙国云氏已无男丁,若是云凡不回来。在这种涉及两国邦交的问题上,国主既然答应了夏国联姻的请求,就不可能不去履行。如果履行,夏国的军队将借联姻之策入境,随后看似帮我们御敌,实际上必然会接管明月城一切城防事务,到时候咱们自家的门就由不得我们来决定是开是合了,这和亡国有什么区别?倘若不去履行,瞬间与夏、墨两国交恶。夏国撤军,墨国卷土重来。联姻之策,看似一线生机,事实上横竖皆是死。宗族世家的长老都不是傻子,国主和夏国联姻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会不管不问?这可是涉及到夙国各大家族利益,以及共同存亡的大事!”
看似对万事万物漫不经心的廉牧,
其实早已看透如今夙国内部局势。
“如若国主真打算召回云凡,为何不在墨国入侵之时,而要挑到现在?”步微澜依旧抱有怀疑。
廉牧:“谁能想到墨国入侵速度如此之快,谁又能想到我堂堂夙国,竟如此不堪一击,老国主失踪后宗族世家一直不放权,新国主想亲政又没有军队作为支撑,国难当前,人心离散,若不挑选此时,又要更待何时?”
步微澜:“目前尚有霜剑禁侍作王室禁军,即便世家宗族不放权,也并不会对国主亲政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吧?”
廉牧笑了笑,他认为步微澜在和他说笑:“微澜兄,你这是在装傻还是在试探什么?”
步微澜疑惑:“公子此话怎讲?”
廉牧:“除了最近病故的霜剑大统领,如今霜剑禁侍的四位副统领皆是在下故交,但是这四位副统领中,有两位乃世家子弟出身!一位是咱们夙国四大世家之一的韩氏长子韩桀,另一位是四大世家之一的夏氏长女夏晖,早在云姈国主继位以前,这两位便已供职霜剑。”
步微澜:“公子的意思是,咱们夙国的这些世家早已在暗中对王室禁军进行了渗透?”
廉牧笑了笑:“我不否认霜剑禁侍是一把锋利的剑,但是谁能保证,在如今复杂严峻的局势下,我们的国主能够完全握住这把双刃之剑。”
步微澜愁眉紧皱,没有说话。
廉牧:“话又说回来,虽然现在只有云凡可以救夙国,但是这家伙的性格,生来便如同天边流云,随风四散,一向难以掌控。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谁愿意将他召回。宗族世家本就不待见他,他也向来不待见宗族世家。可能也就云姈国主说的话,或许会听听。”
步微澜:“唉,看来,这若是真的召回云凡,时机确实不能太晚也不能太早。”
廉牧:“墨国铁骑撤军之后,夏国军队入境以前,这个时机刚好。”
步微澜:“公子的意思是,为了保证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对于云凡的行迹,宗族世家与国主肯定就在事先便有所了解?”
廉牧:“不错,再退一万步说,如果国主当真打算以自己作为筹码,通过和夏国联姻的方式来换得夙国最后的苟延残喘,那么此刻不仅仅是云凡,连同这些披着重甲的武士,那些骑着骏马的蛮子,都不会出现在我们东霁的明月城中。两国联姻,贵在赤诚。”
“所以,只要云凡顺利归来,并继承大统,夏国的联姻之策便不攻自破。”步微澜细思恐极。
廉牧笑道:“到时候,即便夏国想发难,也无济于事。”
“是这个道理,”步微澜道,“礼乐宗法,国之根基,越是大国,就越会注重。”
话语间,步微澜思绪渐沉,似是想到什么,当即话锋一转:“先不谈这个,抛开家国恩仇,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听公子话语间深藏对云凡的期许,不知如今的廉公子,是否已放下曾经的执念。”
廉牧不解:“此话怎讲。”
步微澜讳莫如深的笑了:
“廉公子可还记得那年明光铠旧事。”
廉牧:“未曾忘记。”
步微澜:“那你和云凡之间…”
廉牧沉默了片刻,漠然道:
“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
原本融洽的氛围在此时变得有些令人窒息,步微澜尴尬的赔笑,目光里,廉牧将酒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再缓缓满上。
抬眼间,廉牧发现步微澜在看他。
廉牧知道,步微澜在等一个答案。
虽心有不甘,但廉牧最后还是道:
“不过,如今国难当头,暂且算了。”
步微澜:“这一杯我敬廉公子。”
廉牧:“今日闲谈唯你我二人知晓。”
步微澜:“纯属老友间的酒后胡言,又怎会让第三人知道。”
“喝。”廉牧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对了,微澜兄可知这跟随云凡归来的飒部六将,是个什么来历。”
“八个字就可以概括这号称闻名北陆的六个蛮人。”步微澜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的不屑。这倒是引起了廉牧的好奇:“哪八个字?”
“有勇无谋,不足为虑。”
步微澜的评价并没有令廉牧解除眼神中的好奇,他转动手中的酒杯,酒杯中的酒并没有因此而溢出,“那微澜兄可知晓,这次跟随云凡归来的人中,与云凡并驾齐驱的那位女子?”
步微澜想了想,问:“廉公子说的可是满头金发肤色白皙,常穿着紫衣出行的那位?”
“正是!”廉牧放下了酒杯,眼睛一亮。
“此女子名为古依娜,最擅奇谋妙计,先前云凡之所以能搅动北陆十侯内乱,全凭这古依娜一人谋略。她虽然并非云凡麾下飒部六将之一,但却是云凡如今的左膀右臂,丝毫不容小觑。”
“咱们的明月城已很久没有这么热闹。”望着窗外的旗帜,廉牧忽然陷入了沉思:“难得有空小酌,一不小心又被家国大事耽搁。”
“看来,公子今日还想聊点这世间的二三事?”步微澜笑道。
廉牧:“我知微澜兄见多识广,若是有朝一日夏国与夙国开战,我们将不得不与这群北陆人并肩,微澜兄认为,哪一方会更有胜算?”
步微澜:“此次跟随云凡归来的,是二十多年前,未被北陆十侯联合清剿干净的飒部余孽,粗略估计不过一万余人。久闻夏国血虎骑钢武迅猛,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若让当年鼎盛时期的飒部燎原铁骑与如今的大夏国血虎骑来一场单独的较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是现在?仅凭这失去了燎原铁骑后的一万余飒部余孽,面对三万夏国血虎,我们可以在他们打完后给这群北陆人收个尸,也算是尽一下地主之谊。”
廉牧问:“若是加上城中这些身着重甲的赤焱武士们呢?”
步微澜:“坊间关于他们的传闻,大多是演义杜撰,过于离奇浮夸,虽说在当年的赤焱之乱中,面对夏、邯联军,这些赤焱武士险些以一己之力灭亡两国,可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廉牧:“确实,如今的赤焱武士或许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些赤焱武士,如今的夏国也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夏国。”
步微澜:“能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迅速恢复实力,并且称霸于东霁,也就夏国可以做到!抛开往事不论,仅凭现在城中这些赤焱武士,实难抵挡如今夏国之锋芒。”
廉牧:“你说,我们夙国的军队打得过夏国的血虎骑吗?”
步微澜:“若是苍狼和寒甲犹在,应尚有一战之力。”
廉牧:“那你说,这群武士能打得过苍狼和寒甲吗。”
步微澜:“自然是苍狼寒甲更胜一筹。”
廉牧叹息:“其实,我也不确定现在的这些赤焱武士,能不能打得过如今的夏国军队。”
面对步微澜的不假思索,廉牧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目光深邃的他,在一声叹息后,说起了接下来这段尘封的过往。
廉牧:“多年前,我曾奉命在风雪中追杀四十个穿着他们这样重甲的武士。那时,明光铠已解散,我正赋闲在野。原本打算一个人去干掉他们,结果被老国主知道,认为我简直是在找死,但是又不想我死在大雪里没人给我收尸,于是分了一百苍狼骑,两百寒甲军给我。这些苍狼骑和寒甲军,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每一个都是九阶巅峰的水平,并皆配备着整个夙国最精锐的战甲与刀剑。我们从霁北的落日谷出发,一路围追堵截。苍狼骑有“碧眼苍狼”,寒甲军有战马“飞云”,那些武士只有一双脚。可是,我们却追了他们五天四夜。一开始,我不知道这四十个武士是怎么跑的那么快的。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早已不重要。我们在快到西霁绝龙关附近的一处雪原,与这群看起来笨笨的赤焱武士发生了一场激战。”
“公子一向武运昌隆,加上有苍狼寒甲随同,”步微澜起身为廉牧斟酒,“想必此战的最后,是以公子凯旋告终。”
“确实,只有我一人凯旋了。”廉牧低沉的话语,令步微澜嘴角的笑容陷入凝滞。
“面对这些披着甲衣的猛兽,本来打算给我收尸的兄弟们,反而都死在了那片白茫茫的雪原。”廉牧在说完这话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如今每年清祭之时,我都会给死在那场风雪里的兄弟们烧上几柱香。”
步微澜诧异:“赤焱武士,当真有传闻中那般骁悍?”
廉牧回忆道:“你永远不知道,当他们拔出刀剑时,站在你面前的会是什么怪物。”
“那场风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步微澜对于廉牧所说之事保留了怀疑的部分。廉牧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只是自顾自道:“传说这群赤焱武士,都是天帝长子“晞”的英武者转世,他们的刀剑和战甲皆是诸天的星辉所铸,最下级的武士至少都是十阶巅峰的水准,更别提中上级的赤焱武士会拥有着怎样的实力。”
步微澜望着廉牧微醺的脸色,没有插话。
“如果能给我五万这样的武士,别说是收复霁北,哪怕是一统如今分裂为东西两霁的天下,也绝对不在话下!”廉牧严肃道,“这可都是一群神明的武士。”
“仅以五万甲衣便要完成这等王图伟业的愿景,着实令步某憧憬神往。”步微澜看着面前神情肃穆却有些微醺的廉牧。
在步微澜的记忆里,以史书里记载的有关于当年赤焱之乱时这些赤焱武士的表现,虽说令人震怖,但并不至于像廉牧说的这样夸张。
步微澜认为廉牧应是醉了,遂笑道:“步某也没有和这群武士打过交道,所以就不妄言了。只是,公子当真信这世上有神明存在?”
“我说我见过。”廉牧的目光落在了酒杯中,接着诚恳地同步微澜对视,“你信吗。”
步微澜并不感觉廉牧在开玩笑,他将酒杯中的酒细细品了品,心想,这酒确实是他们二人常喝的“一醉衷”啊,这廉公子今日也就喝了几杯罢了,以往他可是几壶几壶灌口,咋今天醉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