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开斜倚在车厢里,身下枕着软软的锦垫,心里实在很惬意。
马车飞驰在山道上,赶车的人是个熟手,山道崎岖,马车却不颠不簸,四平八稳。
秋羽裳坐在韦开旁边,那位林大小姐却坐在车辕上,手里摇着一支野花,口里唱着小曲,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
秋羽裳看着她的背影,问:“她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找一个能解我的毒的人。”韦开说。
“天下真有人能解的了“桃花附骨香”?”
韦开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她既然说能,就一定解得了,我知道她认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想这桃花附骨香总是人配出来的,就总有人会解。”
“她究竟是什么人?”
韦开微微笑了笑,“你有没有听过风云帮?”
秋羽裳微蹙着眉头,“风云帮?莫非就是那个雄霸洛阳,声威显赫,人称江湖第二大帮的风云帮?”
韦开点了点头,“天下只有一个风云帮。”
“她跟风云帮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风云帮主林笑风的独生爱女林祖儿。”
“怪不得这位大小姐那么大的脾气。”秋羽裳冷冷地说
韦开笑了笑,“林笑风早年丧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将她宝贝得不得了,所以她一向刁蛮任性,谁都没放在眼里,我一看见她,脑袋就有七个大。”
秋羽裳却不再开口,似乎已结束了这次谈话。
韦开看了一眼车辕上的林祖儿,“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认识她,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秋羽裳垂下头,“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与我有何相关,我为什么要问?”
韦开轻轻叹了口气,“你又变了,你若是肯时时都像刚才那般,该有多好。”
秋羽裳仍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韦开忍不住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喃喃的:“我现在倒真希望祖儿没有出现,至少你不会这么冷冷地对我,莫非我真的只有一死,才能博你一笑吗?”
秋羽裳的肩头微微有些颤抖,但却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她的目光,一直凝注着手中的剑。
韦开叹息着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眼中忧虑之色渐浓。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阴阴绵绵,无边无际,山道旁有孤鸟惊起,直飞云霄,却也撕不开这茫茫雨雾。
马车在林祖儿的指挥下,转入了一座山脚下的小道,蜿蜒曲折,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
在一片盛开的黄菊丛中,掩映着一片竹篱,三五间竹舍,黄绿相映间,小桥流水,细雨微风,风物宛如图画。
竹舍里传出阵阵琴声,琴声空灵,声声入耳,却又恍惚飘渺,如天外之音。
一条黑猫懒洋洋地躺在窗角下,眯着眼,一动不动,竹窗半掩着,隐约可见一青衣老者白发苍苍的背影,正在几前抚琴。
林祖儿看见老者时,脸上已绽开了鲜花般的笑容,她快步奔了过去。
秋羽裳默默地扶着韦开下了马车,两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谁也没有说话。
林祖儿欢快地奔过小桥,穿过小径,她刚刚跑过竹舍前,手指还未触及竹门,突听“争”的一响,琴声嘎然断绝。
那只黑猫惊叫一声,忽地一下跃下窗台,跳入黄菊丛中。
林祖儿脸上立刻变了颜色,猛然推开竹门,门一推开,她整个人也僵住了。
竹舍中低榻矮几,几上一琴,刚才抚琴的老者扑倒在古琴之上,一支锋利的短矛从他的后颈直透咽喉,鲜红的血随着矛头,汩汩流在琴上。
林祖儿飞掠进来,竹舍中除了那老者,却没有别人,再看那老者,早已气绝身亡,她咬紧牙,指尖却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是什么人,能在瞬间掠夺人命,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羽裳和韦开也跟了进来,看着青衣老者苍白的银发和汩汩的鲜血,韦开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们本不该来,要不然也不至祸及无辜。”
秋羽裳皱了皱眉,“我们要找的人就是他?”
林祖儿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跺着脚说:“是,就是他,这地方这么隐秘,怎会有人抢先一步下毒手?”
韦开叹息着:“就在刚才我们到的时候他还未遇害,可惜我们实在太大意了。”
林祖儿咬着牙,恨恨说:“究竟是什么人杀了他,除了我们自己,我根本没有看见别人。”
“想必凶手一路跟踪我们而来,可能就在我们绕过竹篱,视线被阻的一瞬间,凶手在外面下了手,这只短矛必是穿窗而过,他根本未进屋,我们自然找不到他。”韦开沉吟着。
林祖儿立刻摇头,“不可能,绝没有人跟踪,我一直坐在车辕上,就是怕被人跟踪,我相信天下绝没有人能逃过我的眼睛。”
韦开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们要找的人已经死了,这解药也找不到了,真是天意绝我。”
秋羽裳忽然说:“只要他真的有解药,就算人死了,解药一定还在。”
林祖儿却叹了气,顿足说:“可惜他根本就没有解药。”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虽然没有解药,但天下只有他知道那个有解药的人在什么地方。”
秋羽裳说不出话来,她的心沉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
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又在刹那间破灭。
她已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韦开的目光,也许她真正不敢面对的已不是韦开,而是现实。
现实为什么总是这么残酷?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们?她不敢想下去,她的眼里突然又充满了泪。
韦开看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他脸上仍带着笑容,温暖而动人,“我们走吧,我现在突然又想你陪我喝上几杯酒。”
秋羽裳一动不动,心里一片冰冷。林祖儿狠狠踩了踩脚,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咒骂着什么,她似乎还没有死心,返身又奔了出去。
她围着这几间竹舍转了几遍,又在黄菊丛中转了几圈,突然惊叫起来。
秋羽裳吃了一惊,莫非那个凶手并未走远,又对林祖儿下手?一念未转,林祖儿竟又像阵风般掠了回来,她肋下竟挟着个七、八岁的小孩。
小孩红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模样精灵可爱,被林祖儿挟着,小脸吓得略有点发白,待看见青衣老者的尸体,吓得惊叫一声,脸全白了,全身瑟瑟发抖。
“他是这里的小童子。他刚才恰巧上山去打柴,不在这里。”林祖儿得意地拍拍小孩的脑袋,“我就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他们也算心狠手辣,不过百密一疏,总算给我找到了。”
“找到他又有什么用?”韦开问。
“当然有用,因为他一定知道赵老二的家。”
“赵老二又是什么人?”
林祖儿指着几上的老者,“他是赵老大,赵老二自然就是他兄弟,就是那个能替你解毒的人。”
韦开脸上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喃喃道:“我看还是不去的好,才害死了老大,还要害死人家老二吗?”
林祖儿眼睛又瞪了起来,“你这个乌鸦嘴,尽不说好话,难道我们还会这幺倒霉吗?我说过不让你死,你就绝对死不了。”韦开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去找赵老二。”
马车一直停在竹篱外,赶车人一身灰布衣,低着头,给马加着草料,一双穿著草鞋的大脚沾满了泥泞,一双手也肮脏不堪,手指上长满了茧子。
他见四人走出来,也不开口,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让四人上车。
他看见韦开他们四人都背对着他准备上车,平庸而老实的脸上突然变得凶狠而狰狞,他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柄薄而狭长的短剑,剑刃蓝中带青,显见淬过剧毒。
他慢慢向前走了两步,突然纵身一扑,青蓝色的剑光一闪,闪电般向那小孩后背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料到这一瞬间的变化,他绝对是个暗杀高手,这猝然的一击,几乎没有任何人能避开这致命的一剑。
剑尖几乎已刺进小孩的背心,突然间,又一道剑光闪过。
赶车人只觉胸口一凉,他一低头,就看见一截雪亮的剑刃从他的胸膛滑了出来,一闪就不见了。
他耳边刚听见剑出鞘的龙呤声,然后就看见自己胸膛里喷涌出的鲜血。
他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惊叫一声,手中剑已坠地,他一步步退了出去,脸上肌肉毒蛇一般扭曲痉挛,目光中充满了惊骇与恐惧,他退了几步,跌倒在一片黄菊丛中。
林祖儿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呆呆看着秋羽裳手中的剑,喃喃道:“好快的剑!”
“你怎么知道他要暗算我们?”她看着地上的那柄短剑,问。
秋羽裳淡淡说:“我们来这里有谁知道?”
林祖儿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难怪一路上我都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原来他就坐在我身边。”
韦开叹道:“这本就比任何追踪术都有效的得多。”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不过,现在总算好了……”林祖儿的话未说完,忽然又大叫一声:“糟了,现在他死了,我们谁来赶车?”她使劲皱着眉,“别的我都会,可就是不会赶车。”
秋羽裳冷冷说:“上车吧,只要还有马,要赶车还不太难。”
马车又疾驰在山道上了,韦开还是倚在锦垫上,目光呆呆注视着秋羽裳的背影,一言不发。
林祖儿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半响,终于忍不住问:“她很好看吗?”
韦开眉头微蹙:“我不是在看她,我只是在想……”
林祖儿几乎跳了起来:“看已经很坏了,居然还敢想,你说,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她嘟着嘴,咬着嘴唇,眼睛里竟噙满了泪水。
韦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不想怎样,再说,就算我想怎样,只怕也不会有人答应。”
林祖儿眼珠一转,忽又嫣然一笑:“这句倒是老实话。”
“在你面前,我几时说的不是老实话,不过,等我的毒解了,你最好还是回去。”韦开一板正经地说。
林祖儿嘴又噘了起来,“为什么?你又想赶我走?”韦开沉着脸,“我有正经事要做,你别跟着我胡闹。”林祖儿立刻摇着头,娇嗔道:“不嘛,我不回去,你有正经事,我也有正经事。”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林祖儿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又有什么正经事,我看你做的全都是偷摸拐骗、偷香窃玉的坏事,你不要我跟着你,是不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韦开苦笑:“林大姑娘,难道你嘴里就没有句好话么?”
林祖儿板着脸,“谁让你从来就不做一件好事?”
“既然我从来不做好事,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因为我也从来不做好事。”林祖儿仍板着脸,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韦开大笑:“你终于也说了一句实话。”
林祖儿瞪了他一眼,幽幽地说:“其实,我也知道,男儿志在四方,不应沉醉于儿女私情,只不过,我的心意,你也应该明白。”
韦开看着她,不由握住了她温暖柔嫩的手。
林祖儿没有动,任由他握着,轻轻地接着说:“我不烦你就是了,但你千不要赶我走,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就是不要太过份,再说,必要时我也可以帮你,好吗?”
韦开微微笑了笑,“你这么说我还能说不好吗?”
林祖儿脸上又露出甜甜的笑意,眼波轻柔得宛如荡漾的春水。
韦开痴痴地看着她,良久,喃喃道:“她要是能像你几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林祖儿没有听见,秋羽裳自然也没有听见。
赵老二就住在两座山之间的深谷里,几间冰冷的石屋,屋前屋后种着一片又一片的仙人掌。
日落西山,山谷中一片森黯,仙人掌密密的尖刺在黑黝黝的暮色之下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
林祖儿远远看见石屋,呼出口气,“我们终于到了。”
“这赵氏兄弟究竟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韦开问。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两兄弟是对不折不扣的怪人,老大是个琴痴,终日沉醉于琴音韵律之中,不理世事,老二却是个药痴,他不但能配制各种奇毒,而且更擅于解毒,家父曾经说过天下绝对没有他解不了的毒,只是他们行为怪僻,从不与世人交往,又淡泊名利,所以天下几乎没有人知道世间还有此二人。”
“那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他们曾受过家父的恩惠,所以凡是林家的人,他们都能有求必应。”
说话间,马车已驶到石屋前停下,小孩从车辕上翻身跳下,直奔了进去。
不一会,从石屋里走出一位枯瘦矮小、面色腊黄的老人。他穿一件土黄布衣,头上带一顶形状奇古的高冠,脸色似乎久病不愈,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却清矍异常。
他脸色阴郁,显然已知道赵老大的死讯。
林祖儿跳下马车,“赵二伯,总算找到你了,赵大伯他——”
赵老二却一眼也不看她,目光冷漠如冰,冷冷截口问:“谁中了毒?“
“就是他。”林祖儿指着韦开。
赵老二瞟了韦开一眼,语气依旧冷漠如初,“我一定要救他?”
林祖儿也沉下脸,冷冷地说:“不错,而且一定要救活。”
“赵老大已为林家之事身死,我再救活他,我兄弟已不再欠林家什么,你明白吗?”
“只要你救活他,以后林家的人绝不会再来打扰。”
赵老二这才看了她一眼,“扶他进来。”
林祖儿总算松了口气,只要赵老二开了口,韦开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赵老二的确擅于解毒,服了解药,还不过六个时辰,韦开的体力就渐渐恢复过来。
韦开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林祖儿,她手托香腮,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韦开,虽然熬了夜,但一双大眼睛仍明亮如秋水。
她看见韦开醒来,脸上立刻绽开春花般的笑容,欢呼道:“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韦开伸了个懒腰:“没事了。”他揉了揉眼睛,“你一夜都守着我吗?”
“不知道你怎样,我怎么放心得下。”
韦开怜惜地抚了抚她的秀发,“你还是这么任性。”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四下环顾,却不见秋羽裳,忍不住问:“她上哪里去了?”林祖儿眼圈一红,娇嗔道:“人家守了你一夜,你心中却只想着她,早知你这么没良心,让你死了算了。”
韦开却仍然追问:“她究竟到哪里去了?”
林祖儿咬着嘴唇,冷冷地说:“她早已走了。”
韦开怔住,喃喃道:“走了,她怎么会走?她走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林祖儿嘟着嘴。
韦开一翻身坐了起来,“我不信,她怎么会不辞而别?”
“我为什么要骗你,她真的已经走了。”
“她为什么要走?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我用得着说什么,”林祖儿咬着牙,“她自己无情无义,她自己要走,关我什么事?”
“住口,我不许你说她的坏话。”
“我说她坏话?”林祖儿身子禁不住微微地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不去问她自己为什么要走?你现在有力气了吗?,你忘了是谁辛辛苦苦救了你的命,你这么忘恩负义,我真该让你死了才好。”她越说越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韦开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也像打翻了个五味瓶,半响,终于长叹一声,“祖儿,我不是怪你,我实在想不到她竟会不辞而别,你不要再哭了,好吗?”
林祖儿抹着眼泪,“你当然想不到,你为了她身中剧毒还躺在病榻之上,她却已弃你而去,我看你只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韦开呆呆望着窗外雨丝弥漫的青山,林祖儿的话就像一根针居然刺痛了他的心,他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
他本以为秋羽裳绝不会走,至少在他醒来以前,但她居然真的走了,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难道在她心里,真的从来不会在乎任何人?那么她究竟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心上?对她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天边铅云低垂,韦开的心却比铅云更沉重。
晨。
没有朝阳,只有理不清也斩不断的雨丝。
灰白色的雾气在山峰间弥漫,草尖树叶都挂满了雨滴,一颗颗晶莹剔透,宛如情人的眼泪。
山间没有路,连一条小径都没有,但秋羽裳却一步一步一直向前走,没有停下来。
她所走的,本来就是一条自己的路,这条路看不见,更不知有多少阻碍,多少陷阱,多少危险,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不能回头,也别无选择,她早已注定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她身上干透了的血迹又被雨水浸湿,她的脸上只有雨水,没有眼泪。
她一向不习惯用眼泪来流露感情——会流眼泪的女人是最软弱的女人,而她又怎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她的手上,握着冰冷的剑。
她的一生,能伴随她的莫非只有这一柄剑?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我不想走,但是我不能不走!”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韦开一定会懂。但她又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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