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已经离家有三天,这三天的时间里,陆幼翎从最开始的焦虑不安终于变得沉寂下来,到了晚上少了父母的陪伴因而迟迟敢入睡,可终究自己只是肉身凡胎,总不能一直耗着不去睡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下,郭清泉便开始骂骂咧咧:睡个觉还瞎折腾,赶紧闭眼!
陆幼翎吐了吐舌头,吓得不再翻身,他将母亲浣洗过的衣物抱在怀中,衣服上还留着自己熟悉的味道,便不再畏惧陌生的环境,心中居然一片祥和,那令人畏惧的索命梦境真的就没有再打搅他。
连续两天的清梦,陆幼翎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莫非随着自己的离开,那索命的噩梦也留在云都城。
郭清泉看他不再认生,到了白天便开始使唤他:“去,把地里的麦秆割了。”
陆幼翎从来没有做过农务,哪里知道如何收割麦秆,他扬起手中的镰刀朝地里走去,才走到半路上便摔了一跤。
郭清泉没好气的赶上来对着他小脑袋瓜子就是一脑瓜崩。
“笨小子,让你割个麦秆都不会,你看你摔的这身泥,我看呐就是你这身袍衫惹的祸,让郭叔叔给你改改。”说罢便将陆幼翎袍衫的下摆给撕开两半绑扎他的两条细腿上。
陆幼翎摸着头眼里噙着泪说道:“这是我娘亲给我缝制的,你怎么给我撕坏了。”
“你既然住在这那就得干农活,总不能让你白吃白喝一辈子啊。”
“谁说我要在这呆一辈子的,我爹娘说了会来接我的。”
“你爹娘啊,怕是不会来接你喽。”
“胡说,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你给我回来!”郭清泉看见陆幼翎要跑,连忙追了过去,几步路的距离便将他提了回来,“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许说你叫陆幼翎,更不许提你爹娘,否则就把你这双小腿给打折了!还有,从今往后你就跟我姓郭。”
“为什么要跟你姓,我爹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你自己不是都有儿子了。”陆幼翎瞪起小眼,一点也不惧怕郭清泉,郭清泉伸出枯槁的手准备招呼在他的脸上,可转念一想,到底只是个孩子,何必跟他置气,便缓缓放下胳膊。
“我要回云都,我不要呆在这!”陆幼翎依旧不依不饶。
“行,送你回云都也可以,不过你得做好几件事才能放你回去。”
郭清泉没有耐心再跟面前的小子啰嗦,他决定改其道而行之,反正只是小孩子,连哄带骗至少能让这个小鬼老实几天,若真的动手打他,自己多少有点下不去手,到底是自己恩人的孩子。
“什么事情你快说出来。”
陆幼翎一脸渴求的靠近,郭清泉笑着指了指面前的麦田,干涸的土地上露出嶙峋的裂纹,只留下半尺高枯黄的麦秆纵横交错在田间。
“割完麦秆就可以回云都了么?”
“这只是其中一件事而已,割完了我另外还有吩咐。”
“郭叔叔,那你瞧好了。”
陆幼翎煞有其事的撸起库管朝田间走去,腥黄色的泥土沿着他的鞋子蔓延到小腿上,腿肚子上的肉开始隐隐作痒,陆幼翎方才觉得穿着鞋子在田间做事极为不便,于是退到一旁又将鞋子脱掉,光着脚丫子一脚踏进田间。
镰刀上下挥舞,郭清泉不忘嘱咐一声:“小心割着自己的手,你个笨孩子。”口中又不免一丝得意的笑出声,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这孩子长在尉官家平日里不愁温饱,可长在农家不还是要下地耕作,且看他有没有这耐心。
晌午十分,陆幼翎满手泥浆的倒在地上,身上袍衫上分不清是泥水还是汗渍,下摆和裤腿都被锋利的麦秆割烂,露出里面一道道刮痕。倒是一双透彻明亮的眼睛至始至终没怎么闭眼,躺在地上斜视着一旁谄笑的郭清泉。
“郭叔叔,你交代我的事我可是做完了,说吧,下一件是什么?”
“急什么,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气力帮我做事,去后院井里挑担水,先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收拾干净了就过来吃饭。”
“吃……吃饭?”
陆幼翎一听到吃饭,肚子里便开始翻江倒海,如果说入睡的问题告一段落,那么吃饭的问题则颇为棘手。陆幼翎虽然不是长在富贵之家,但是父亲也曾身居司尉之职,又得平西将军司徒洪源常年惠赠,家中的日子可谓是殷实无忧,吃得东西虽然算不上山珍海味,但是在母亲陆夫人的悉心烹调下也算是丰盛可口。而今到了郭清泉家中,全然没有当自己是客人,郭清泉日常吃什么,陆幼翎只能跟着吃,偌大的搪瓷碗里清水上泛着菜叶,一点油腥也没有,让人看了全然没有胃口,吃到嘴里只能品尝出一股土腥味,下到胃里往往腹胀难以消化,陆幼翎自认为跟小时候偷喝的药渣子差不多。
“郭叔叔,我可能不怎么饿,要不我沐浴完就睡一会儿吧,今天累得浑身没劲。”
“去吧去吧,真是奇了怪了,今天看你这么辛苦特意掏了个鸟窝子给你煮完蛋汤喝,既然你不舒服,那汤我也就自己一个人喝了。”
“蛋汤?”
陆幼翎两眼放光,这算是三天来头一次见荤腥,陆幼翎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陆夫人送给他一个木偶人,自己喜欢的不得了,但是后来无意中弄丢了,为了这一件木偶他甚至伤心欲绝甘愿绝食了好几天,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有点傻,有什么事能够比吃饭更加重要呢?
陆幼翎猛地冲向后院,身后则放下话:“郭叔叔,我一下子感觉不累了,你等等我,洗干净了马上就过来!”
“这小子!”
郭清泉边笑边摇头,兀自回到自己的卧房,屋顶的茅草已经年久失修,上面的秸秆有些地方已经变得单薄稀疏,刺眼的阳光洒落在屋里,细微粉尘也无处遁形漂浮在空气中,最后落在案几上的灵位上,郭清泉摊开袖口轻轻拂去沾染的灰尘。
“孩子他娘,这个孩子便是若麟的化身,我会好好待他的……”
云都城内,氤氲的天空在几声惊雷之后开始稀稀散散的落下雨滴,安林内枝叶被雨水沾湿,低沉的叶子彼此相连,将本就阴暗天气里最后那一点光都夺去。
四个身着锦绣缎袍之人围站成一圈,他们头上套着相同的帽巾,帽檐压的很低使得五官看得不是很真切,只能感受到四人周身环绕肃杀之气,与外阻绝,雨滴簌簌落下却不能沾身。
圆圈之中躺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死人。素钵锦衣,头顶戴着鎏光华冠,只是里面的头发早已散开,脖颈、四肢上的还有数十道刀伤,深浅不一,血渍四溅,细碎的血痕布满周身。衣襟处由内而外透出一股殷红,透染大片领口。
为首一人双手背过身后,面色如铁,眼睛直盯着盯着周围树干上深浅不一的剑痕问道:“死了有多久了?”一手持折扇之人轻抚扇面回答,这个人面色如同悬挂深夜的玉盘,洁面皓齿,帽巾也遮挡不住流露出的儒雅。
“怕是有三个时辰,身体已经出现僵硬,但四肢还能弯曲。”
“致命伤在胸口对吗?”
“嗯,切口整齐,且有凝冻成团的血液,也许是冰刃之类的武器。”
“那其他几处伤口也是冰刃的割裂伤吗?”
“不太像,尤其是左手的肱骨断裂,可能是大锤震击造成的。”
“万重,你是用锤的高手,不妨过来看看。”
被称作‘万重’的人伏在地上,他的个头又高又大,两臂孔武有力,只单手便将尸体翻过身来。
“没错,是锤型兵器造成的,只是这劲道不纯,否则三哥的手臂不会只是骨裂这么简单。”
身后紧跟着传来一女子说话,嘤然有声,听着好似莺声燕语一般。
“三哥不会是你杀的吧?”女子话锋虽然尖锐,却不带声色。
“裴妹,你看你又取笑我了,我只是好奇这种修为的人如何杀的了三哥。”
“我看三哥最近沉迷于敛财,怕是修为早就大大不如前了吧。”
“裴妹,三哥的修为可是达到‘无妄’之境,这云都城内,除了国君王府和迦礼寺,怕是鲜有人能杀得了他。”
“那他是怎么死的,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我……我猜想是一个单手握锤,单手持刃的人干的。”
“呵呵,说你是块木头真是不假。”
“裴妹,莫非我说的不对?”
“你倒是炼气化形,变出个锤子和冰刃给我看看,呵呵呵……”
此时执扇之人上前打断道:“崇万重,何裴,你们不要再胡闹了,三弟人都死了,亏你们还笑的这么开心!我刚才仔细检查过他的身体,身上这些创口应该是不同的兵器造成的伤害,可见三弟是遭到多人联手围攻,并且这些人的修为应该都在‘虚谷’境界,至于最后这一致命刀伤,很可能是个‘无妄’境界的高手。”
“‘无妄’境界的高手,而且以气化形,善使冰刃,大哥,你知道是谁吗?”
被称作大哥的正是此前负手而立之人。
“能聚集众多‘虚谷’高手,而且敢与我们迦礼寺针锋相对,这个人应该有莫大的金钱权势,莫非是受国君指派。”
“大哥,你分析的有道理,祭命大典那天,执事不在,我观察国君心中不悦早已暗起杀心,只是当时的境况不由他发作,事后必定拿我们迦礼寺开问,只是派高手暗中于安林伏击三弟确实是始料未及,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召见三弟进宫在设法击杀,而且……。”
“而且什么……你说下去。”
“而且三弟为人贪婪好财,从来都是见风使舵一个人,国君真想要拿迦礼寺开刀,也应该是派人先杀大哥你才对。”
“不管怎么说,大家今后务必小心行事,没事的时候也不要轻易离开迦礼寺,最近新进的四十三名孩童一定要尽心*,务必出几个杰出人才为我们所用。至于三弟的死因,我会设法慢慢侦查。”
“遵命,大哥。”
为首者缓慢的弯下腰,将尸体袖口处印有火焰的标记摘掉,死死的握在手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