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礼寺焚香阁内的房梁和立柱,本来是涂染着朱黑交错的凤凰纹饰,只是现在上面挂满素织白布,阁内窗户紧闭,只留有正堂行走的大门,堂内烛火奕动,焚香升烟,徐徐环绕。
正堂中间摆放一口没有封盖的棺材,里面躺着一个人,身着白色的寿衣寿裤,神态安详,只是长着一张不阴不阳的脸,死了也多少让人憎恶。
三天了,迦礼寺焚香阁内至今没有人来吊唁,倒是国君日前因国事繁忙为由,嘱咐下人送来了一副挽联。
“哼,我原以为迦礼寺门人遍及云都,三哥的葬礼应该会来很多人才对,想不到居然一个人都没来,大哥,你说我们迦礼寺有这么招人恨吗?”
身为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兰蝶谷谷主何裴娇嗔道,她虽然身披素衣,但是脸上仍然略施粉黛,周身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秀丽的双眸如同静止的潮水,看似温润,可随时都会迸发出浪涌。
萧略表情淡然,本不愿多说话,只是何裴所说确是事实,心中顿时略微不满。
“何裴,你派出的人可有消息?”
“回禀大哥,这些日子我和崇万重搜遍了云都城的各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各处隘口关卡可有仔细盘查?”
“隘口关卡由国君派人盘查,全程戒严,似乎也是无迹可寻。”
一旁的崇万重及时插嘴道:“本就是国君的人杀害三哥,现在帮我们盘查关口根本就是监守自盗!”
萧略大声呵斥道:“住口!怎么敢凭空诬陷当朝国君!”
崇万重虽然生的一脸凶煞之相,平素里一直自恃力量甚高,处事鲁莽耿直,唯独在大哥萧略和五妹何裴面前不敢造次。此时听到萧略的厉声呵斥,眉头高耸,急忙分辩道:“这不是我一人的想法,二哥白自赏也是这么说的。”
执掌洛川苑的白自赏轻摇折扇,眉宇间内有乾坤,两行丹凤细眼透露出的精光似能洞穿一切,只是他现在没有料到崇万重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供出来,索性向前一步,先声夺人。
“大哥,你不是也怀疑三弟的死同国君有关吗?想想这些日子我们迦礼寺也派出好几波人马明察暗访,云都城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行凶之人,能将凶犯一行人藏匿在城中躲过我们的追查,想必主谋之人一定是个权势无双的人,当然,更为关键的是动机,三弟虽然视财如命,但也算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何故会惹来杀身之祸?”
白自赏自顾自说,萧略虽未点头回应,但是听者有意,左天岸的死,实是削弱了迦礼寺的势力,而事后又能得利的唯有国君及其嫡系而已。
“自赏,依你之见除了国君便无其他可能了?”
“那倒未必,不过小弟现在有一计谋必可使行凶之人现身?”
“哦?”萧略腾地站起身,目无转睛的盯着白自赏,“但说无妨!”
“大哥,你不妨下令停止缉拿,并散布谣言于城内,就说凶犯行踪已有眉目,我自画一凶嫌画像张贴于各处街市,然后带着四弟和五妹偷偷把守云都东西两处隘口关卡,料想三日之内必有可疑之人出城,我们便乘机擒拿,以血三弟之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凶犯自己露出了马脚,这招以静制动固然很巧妙,只是我们并没见过凶嫌相貌,如何能画出肖像?”
“大哥应该还记得三弟左天岸的肱骨被镔锤震裂,能以气化形使用如此重量的武器,那必定是四弟这番孔武有力的相貌,再加上常年驱动土蛮之力的人,血脉喷张,势必粗犷放荡,不修边幅,脸上长有络腮胡须也是再正常不过。如此说来,只要在相貌描述中添上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善使镔铁锤,必无差错。”
何裴站在一旁,一边比划着崇万重厚实的手臂,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崇万重闷哼一声,说道:“膀大腰圆怎么了?留络腮胡又怎么了,这才是男人的象征,哪像某些人,白面书生,看着像个娘们儿。”
“诶,”萧略伸出双手按住白自赏让他不要动怒,一边又示意崇万重,“万重不可使性子乱说话,我觉得自赏的方法可以一试,我即刻就下敕令停止城内搜寻,各人依计行事。你和何裴听从自赏的差遣,日夜监视城门动向,倘若有异常立马报之与我。”
众人各自领命然后退去,只留下萧略一人看守灵位。不曾想崇万重又折了回来,萧略见他神色异常,似乎有话要说,便问道:“四弟是否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聊?”
“大哥,白自赏不在这里,那我便可以放心跟你说。”
“四弟但说无妨。”
“这一年来,二哥白自赏有些不守不规矩,我是跟你提过的,只不过大哥你一直不信,我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所以…”
“所以什么?我都说过我们五人本是迦礼寺出来的同一批学生,又被封为迦礼寺司天之职,共同经历过生死磨难,早已情同手足,何必要彼此猜疑呢?”
“可是在祭命大典的前两日,我亲眼所见,白自赏同左天岸鬼鬼祟祟的出入安林,之后左天岸带回个孩童藏匿于焚香阁之内,证明换子祭命这件事白自赏也是参与其中的。三哥死在安林,他白自赏居然一句话也没说,这难道不是个可疑的地方?”
萧略皱着眉头问道:“四弟,你认为白自赏知道三弟的死因?”
崇万重摇摇头,“三哥死了这么多天我才回忆起这些事,所以想第一时间通知大哥,他白自赏一直想坐迦礼寺正巡值的位置已经很久了。不要看他平日里温文尔雅,大哥不在之时,他便独断专行…”
“好了,不要再说了,”萧略及时打断了崇万重说话,他双手握紧崇万重的肩膀,一脸严肃的说道:“万重,我知道你的为人,有一说一,从不拐弯抹角,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执事不在,国君势力步步紧逼,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互相猜忌反而让他人渔利。听大哥的,你现在不要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更不要把这件事说给其他人听,我有时间自然会查个清楚。”
“嗯,那我先退下了。”
崇万重拜别了萧略,走出焚香阁。阁楼之外绿荫成滩,好一处别有洞天的意境之地,只是在绿荫之后正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盯着阁内的一举一动。
竖日后,云都城的大街小巷张贴出布告,布告的内容和画像完全出自白自赏之手,缉拿的要犯正是手持镔锤的彪形大汉,一时间城内温度升高,路人皆以此作为话资谈论。
郭清泉刚入城时只听闻云都城内有一重要人物在安林被人暗杀,看了布告文案之后方才知晓原来死的这人是左天岸,他虽未见过此人,但是也从陆德口中知晓此人乃是迦礼寺的大司天,换子祭命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左天岸被人伏击身亡,这件事和陆德是否有关系呢?郭清泉面露急切之色,他挑起菜担朝陆德家中走去,却发现陆德的家中早已人去楼空。郭清泉向四周的邻居打听,邻居们都说不知道陆德一家人的去向。
郭清泉心中暗觉不妙,于是急忙动身返回,却在西门处被云都守卫拦了下来。不止是自己,门口聚集了很多日照国往来的行人和商贩,他们这群人当中已经有人被困在这里三日有余,郭清泉站在队伍最末端,心想着今天怕是白走一趟,不仅没有见到陆德,反而自己也被困在这里。
如果是这样,不如去迦礼寺转转,兴许能见到儿子。
郭清泉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身,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幼稚,迦礼寺是什么地方,自己一个庄稼汉哪能说进就能进去的,现在全城戒严,搞不好被当作凶嫌抓走也说不定。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郭清泉忽然想起一人,当年在叶月城一战中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如求求他,以他的权势也许能让他见上儿子郭若麟一面,那么此行也就算没有白来。
郭清泉所念之人,正是当年平西将军司徒洪源,司徒洪源的府邸紧挨皇城,云都城内的人都知道位置,郭清泉随口找人问了路便找到司徒洪源的府邸。
司徒洪源府邸的院门辉亢大气,门口两座石狮子巍峨耸立,透露出杀伐之气。两名值卫皆穿着银丝细铠,手中的亮银长枪辉光奕动,郭清泉出现时,他们的目光便聚焦到这个身形佝偻的庄稼汉身上。
“将军府邸,不得擅闯入内!”
“两位军爷,小人有要事想求见司徒将军,还请军爷代为通报一声。”
“你是什么身份,将军哪有时间见你?”
“小人名叫郭清泉,麻烦军爷通传一下,司徒将军如果还记得小人名讳,自然会放我进去。”
“如此贱名,将军岂会记得,实话跟你说,将军去了边境抵御罗生浪人至今未归,你是见不到他的。”
“这样啊,那请问司徒将军几日能回?”
“你问这个干什么,赶紧走,不然就对你不客气了!”
值卫双双亮出手中兵器,郭清泉心生胆怯,只好悻悻而返。不过他也不愿去城西关卡干等,毕竟几时放行还未可知,何必要浪费时间在那里干等,况且天色已晚,今天无论如何也回不了郭家村。
郭清泉身上也没有什么盘缠,自然住不起客栈,他忽然想起西边有一处密林名叫安林,正是个遮风避雨的好去处。
虽然左天岸几天前在那里遇害,不过这些年来哪里没有死过人,自己早就百无禁忌了。郭清泉抵达安林时,天空已经入夜,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生了一堆火,火光如同明灯一般照亮了周围的黑暗,郭清泉借着火光又搜集到了很多干柴火,有了这堆火,虽然身处密林之中也不用害怕毒虫猛兽的侵扰。
郭清泉盘腿依靠在一棵大树旁,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也不知道儿子现在是死是活,假如还活着,那么若麟应该算是修缘之人了吧,他会记恨自己将他送到迦礼寺吗?
郭清泉无奈的摇了摇头,有时候人的命途本来就是身不由己,改变未必是一件坏事。郭清泉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否则今夜又将会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他侧躺下身子,看着火堆上的火焰跳动,突然看到火焰之后有一处荧荧绿光闪烁,郭清泉以为是林间鬼火,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这种地方不会有鬼怪出没吧……”
郭清泉壮着胆在火堆中掏出一根较长的木薪当作火把,他朝前走了几步用火把试探的挥扫,萤火消失了,但是草丛里却露出半截森白的玉石,郭清泉捡起来发现是一块吊坠,吊坠一头系着红穗,中间精雕细刻,玉泽温润,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郭清泉心想,幸亏来到这里过夜,居然能发现这么个宝贝。
他将玉坠拿在手心掂玩,当翻过来的一刹那,他才发现玉佩当中镂空雕琢的是一个字,仔细一看,中间刻着一个‘曲’字。
“咦,居然是曲家的玉坠,他们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郭清泉心中一沉,将玉佩塞进怀中,好吧,也许一切都只是猜测,左天岸的死似乎只是个巧合,只是云都不能再呆下去了,天一亮就得马上赶回去。
郭清泉赶了一天的路,随着火堆慢慢熄灭,安林之中青烟盘踞,郭清泉一边想着儿子郭若麟,眼睑渐渐沉重,只一会儿功夫便深沉的睡去。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一睡便不再有睁眼的机会,和儿子郭若麟便阴阳阻断,从此山水无相逢。
丑时已过,高墙之内七个人各自身形不一,先后翻身而过,屋檐之上身法行走悄然灵动,如同月夜下一闪而过的掠影,他们落地时连园中的花木都不曾触碰,雨露均沾,只能感受到微风拂面。
七人来到园中的花房,此时花房内仍有烛火掩映,一个人影投射至窗棂,七人皆跪拜伏于窗外。
花房内之人传出低沉的声息:“玉坠找回来了?”
七人中为首一人答道:“是的,玉坠果然遗失在安林之内,只是晚到一步,已经被人拾去,因此我们七人商议结果了此人,夺回玉坠。”
“什么?你们怎可如此大胆!”
“回大人,我们做得干净利索,只是个普通农夫,没有耽误多少时间!”
“尸体可有处置?”
“未曾处置,小人深知大人喜好,特意带回来给大人你做花肥。”
“很好,你们杀伐决断,不愧是我曲某人的得意干将,只是暗杀左天岸一事已经行踪败露,迦礼寺已经张贴画像到处缉拿你们,我这里现今也不是绝对的安全,为今之计只能将你们运送出城才可以。”
七人中一身影彪悍之人接过话到:“那日我七人与左天岸在安林恶斗,并未见其他人影,真不知道如何会有我的画像?”
窗户内烛火闪动了一下,似乎是里面的人加重了鼻息,声音俞加低沉。
“怪只怪你们行事不密!我意已决,即刻找人送你们出城,至于酬劳,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人影晃动,接着花房的门被推开,走出一位步履稳健之人,他左手持一锦盒递给为首之人,说道:“拿去!”
七人齐呼到:“谢谢大人赏赐!”便围成一圈迫不及待打开赏赐之物,谁知锦盒刚一打开,便有白雾从中飞出,空气中瞬间弥漫出一种异域的花香。七人面部皆被白雾扑面,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好似饮醉涉水一般,浊气沉于心肺,连呼喊声都来不及发出,便齐齐倒在地上。
走出来的那人背手负立,一手用丝巾捂住嘴鼻,冷眼目睹着面前七人相继倒地,口中说道:“我曲某人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挣的,且让你们尝尝沉迭香之毒,死也死的痛快,园中不妨再多你们七人当作花肥吧。”
他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的七人,确认已经死透,又想起身后还装着一个布袋,里面正是七人杀死的那名农夫的尸首。
“且将你与七人合埋,死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便解开布袋口,里面顺势滑落出一张人脸。
“居然是你!哈哈,杀的好,杀的好啊!…”花园中肆意传来狂浪的笑声,在静谧的夜晚里显得恐怖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