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仇家恨”四个字说来很悲壮,可是若将它拆开来说便很挣扎了。一边是大义所趋,一边是放不下的执念,大义与仇恨交织,做出的选择何其艰难。
曹余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他有多少挣扎的样子,曾经的贞观二年进士,如今的一州刺史,一个读书人,当他穿上官袍,高坐明堂,以俯视的姿态看着堂下百姓生灵时,他已不再是纯粹的读书人了,做官有做官的规矩,要懂得权衡,懂得逢迎与妥协,就算这些都不懂,至少也该在表面上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李素从曹余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不过他很有耐心,有耐心是因为自信。
来到西州多日了,这里是一片荒凉的大漠,也是弱肉强食最直接最血淋淋的地方,所谓的婉约和含蓄在这里根本没有市场,大西北糙汉风格大行其道,李素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处事风格,而且也把这种风格学得炉火纯青,上次集市杀人便是一次牛刀小试,效果斐然。
直来直去挺好的,大家都不必太费心思揣度,爽了大家勾肩搭背交个朋友,不爽了索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这里,谁手里握着刀子,谁便有发言权。
所以曹余的态度对李素而言算是很重要,但也不至于太重要,曹余选择摒弃私怨,与李素携手抗敌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曹余仍无法释怀二人之间的恩怨,选择继续与李素内斗,把城池生死存亡之事放在一边,那么,李素自然也不会对他太客气,先把他干掉再说。
一个敢一口气杀十三名官员立威的疯子,绝不介意再多杀一个刺史的。
大敌当前,西州首先需要一个令出一门的统领,和齐心协力的团队,内斗是取死之道,所以李素今日来到刺史府,态度不卑不亢,却多少带着几分凌人的强势,逼曹余做个选择,曹余的选择直接决定着李素的选择。
李素提出摒弃前嫌,共同抗敌后,一直静静等待着曹余的回答。
曹余平静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仿佛指甲上长出了一朵美丽的花儿,李素则饶有兴致地打量刺史府前堂内的摆设。
很有意思,这位刺史大人对西州百姓苛以重税,三年来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二税一的苛政自大唐立国以来闻所未闻,按理说捞了这么多钱,刺史府应该如宫殿般奢华才是,然而李素看到的却是满目萧然。
庭院里光秃秃连棵小树苗都看不见,前堂更是寒碜无比,穿着足衣踩在木地板上吱吱嘎嘎,显然地板陈旧腐烂多年,堂册挂着两幅字画,看落款却是曹余自己所作,西侧立着两面麻纸屏风,屏风已然发黄,下面居然破了两个洞,垂头再看自己面前的矮脚桌,桌沿颇多掉漆之处,四个边角被磨得毛毛糙糙,显然也是用过多年的老物件。
本来是无聊时随意看看,李素却越看越惊讶,随即再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曹余一眼,然后李素的神情陷入了深思。
一个名声并不算好的父母官,任期内捞了那么多钱,府里却过得跟被盗匪刚抢过似的,是财不露白,还是……府外养着小三?
时间静静而缓慢地流淌着,不知过了多久,曹余终于开口了。
“李别驾……”
“下官在。”李素笑着拱手。
“别驾所言大军压境,是否过于危言耸听?”曹余冷冷道。
李素眨眨眼:“要不,下官立个军令状?若数月之内西域诸国不曾联兵攻打西州,下官愿送上大好头颅……”
曹余浑身一震,眼里闪烁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目光:“李别驾果真愿立此军令状?”
“呵呵……”李素皮笑肉不笑,随即脸色飞快板了起来:“不愿。”
曹余:“…………”
李素嘿嘿冷笑。
想要我这颗头颅很久了吧?偏不让你如愿!回去躲在房里画小圈圈诅咒我吧,军令状是随便立的吗?虽然诸国联兵攻打西州已是九成九可以确定的事了,但还是有微小的可能不会来,既然存在可能,李素就不会冒这个险,活了两辈子,多么奇葩的命格,应该珍惜啊。
曹余失望地叹了口气,显然没把李素带进坑里令他颇为扼腕。
说到底,曹余打从心里不信李素的话,换了别人在他面前危言耸听,早被他一脚踹到城外冷静反省去了,可是对李素,曹余不敢,不但不敢,表面上还不能露出看疯子的目光,因为这家伙真是个疯子。
沉吟半晌,曹余终于表态了。
“西州不太平,三年来也有过几次被敌人攻打的经历,每次人数大抵只有数千,在本官谋划统领下,皆有惊无险,若说将来会有超万的敌军入侵攻打西州,老实说,本官是不信的,只不过凡事皆有可能,或许被李别驾言中也未定,身处这个不太平的城池,本官也不敢说得太肯定……”
曹余说着话,身子忽然挺直了一些,神情浮上几分凛然之色:“无论是真是假,西州刺史府上下同心同德才是正道,本官也是读圣贤书出身的进士,这个浅显的道理本官自然明白,非常之时,本官愿抛开与李别驾的私人恩怨,共同抗敌,本官且与李别驾做个君子之约,诚如李别驾所言,若诸国联兵攻打西州,你我齐心协力拱卫西州城防,如若敌军未来……”
曹余望向李素的目光多了几分厉色:“如若未来,李别驾这些日子在西州的所作所为,本官便不得不奏报长安,那时,还望李别驾莫怪本官,领着骑营自回长安静待陛下处置吧。”
李素脸颊抽了一下。
话说得含蓄,意思听懂了。
如果敌军来了,那么一切好说,大家同进同退击敌便是,如果敌军没来,速速滚回长安去,莫在这里给本刺史大人添堵了。
李素很无语,这真是一计不成,又生奸计,军令状没把他带进坑里,紧接着就想把他赶回长安去,长得如此英俊风流,又是名满长安的翩翩名士,为何在西州竟如此不受待见,会让名士很受伤的……
“便依曹刺史所言,敌军若来,你我同心同德抗敌,敌军未至,下官自回长安。”李素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桩交易。
曹余不放心地补充道:“领着你的骑营回长安。”
李素瞥了他一眼,小心眼的家伙!
“好,领着骑营回长安。”
曹余大悦,起身走到李素面前伸出了手掌。
“作甚?”李素皱眉看着他。
“击掌为誓。”
李素露出难色:“不必了吧?说实话,大家不是很熟,这种太亲密的接触……”
曹余不满道:“李别驾并无诚意?”
“好吧……”李素咬了咬牙,面现悲壮之色,伸手朝曹余的手掌轻轻击了三下。
击掌过后,曹余彻底放了心,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这几年戍守边陲,西州两个折冲府对西域诸国还是很关注的,三年里派出了不少探子深入诸国都城内打探各种消息,没有灵通的消息渠道,曹余也不可能守住西州三年,品行好坏姑且不说,能在西州刺史任上一做便是三年,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保住城池未陷,曹余终究有几分本事的。
而近来数月,折冲府探子汇集起来的种种消息显示,西域诸国并无大规模的兵马调动,而且诸国朝中也没听到任何针对西州的声音,但凡大军出动,少说也要提前数月调集粮草,马匹等辎重,还有各部兵马的集结,重臣们商议出兵战略等等,一场战争不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来临,终归有迹可循的,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和征兆的战争简直闻所未闻。
所以曹余现在很得意,他觉得自己赢定了,换句话说,李素滚定了。
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政治交易成交了。
曹余神情松快了不少,甚至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李别驾,你我有约在先,既有约章,便不可反……”
话没说完,曹余忽然顿住,接着脸色变得很难看。
李素这竖子,刚与他击过掌,此刻正一脸嫌恶地用一块白色的方巾没命地擦着手掌,摩擦,摩擦,似魔鬼的那啥……
太过分了,本官有那么脏吗?
“李别驾!”曹余忍不住怒喝,脸上露出愤怒之色。受侮辱了,伤自尊了。
“在,在……”李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太冷了,搓搓手……”
沙漠大白天热得跟蒸笼似的,这竖子连编个借口都不肯认真编。
曹余深吸一口气,现在他只想赶紧送客。
“别驾若无他事,那么……”
“有事,还有事。”李素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到曹余面前。
曹余接过扫了一眼,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纸上写的东西很眼熟,却正是李素刚来西州上任时曾向他提出发展西州的几点方略,从招商到募兵,再到修城墙,一个字都没变过。
“曹刺史是真正有见识的读书人,想必深知未雨绸缪的道理,信不信外敌攻打是一回事,但既然有了这个说法,便要当成真的来对待,照下官这几点方略施之,无论敌军来或不来,对西州终归不是坏事。曹刺史您说呢?”
曹余拧眉沉吟不语,神态却与上次不同,这次他的神态不再是敷衍和轻蔑,曹余第一次认真地将目光放在这份沉甸甸的方略上,认真地思索李素的每一句话,权衡着这一步走或不走的得失。
看着曹余沉吟的模样,李素笑了。
仍是当初一字未改的方略,仍是刺史府的前堂,仍是同样的两个人,可是今时今地,已非昔时昔地。
上任西州不到一个月,诚如曾经自己所言,他李素发出的声音,将会被整个西州官民驻足,认真倾听。
他做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