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李绩有点奇怪,进了监牢到现在,说话没头没脑的,令李素十分奇怪,每句话的意思他都懂,但串联起来就很糊涂了,总觉得他脑子坏掉了,李素想劝劝他要不要进来和他一起住几天,就当是度假村疗养了。
李绩没理会已一脸茫然的李素,径自道:“此事陛下亦束手无策,吐蕃使团那边闹个不休,老夫估摸他们不会善了,听陛下说,你主动要求住进大理寺,老夫想了想,觉得也没错,先避其锋芒,在牢里好好想想办法……”
顿了顿,李绩道:“如若实在想不出办法解决也无妨,老夫再为你向陛下求情,从轻发落便是,大不了不当这县侯了,以后老夫帮你找找机会,让你再立几个大功,把爵位再拿回来。你小小年纪,一力担起一个家,这些年委实苦了你,往后不必太为难自己,但有不决之事,尽可来问老夫。”
李素唯唯称是,神情愈发茫然。
李绩自顾道:“太子李承乾谋反时,吐蕃忽然陈兵边境,共计五万大军,对我大唐边城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必欲趁我大唐内乱而取利,老夫联名程咬金,李靖,牛进达等将领向陛下上疏,从剑南道调拨府兵三万开赴边境,与吐蕃大军遥遥相对,这头两国和亲成与不成,不妨先谈着,但边境却不能由着吐蕃耀武扬威,大唐若无应对,反倒助长了贼子气焰,反正一头谈和亲,另一头磨刀剑,两头都不耽误。”
李素愣了片刻,随即感动不已。
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李素明白,李绩这是在用实际行动给自己撑腰,从军事上给自己提供了底气,边境的大唐军队对吐蕃形成威压制约,从而间接地影响长安城的吐蕃使团,减轻李素解决和亲麻烦的压力。
李素感动地看着李绩,讷讷道:“李伯伯高义,小子铭记在心……您这么做可是担了风险呀,小子实在想不通,您为何……”
李绩摆摆手,道:“闲话休提,一切待你出狱后再说,老夫今来看看你,主要是想说说这事,事说完了,老夫这便走,出来后不妨先来老夫家里坐坐,往年尽看你跟程家那群大小土匪厮混,以后多往老夫这里来,莫厚此薄彼了。”
说完李绩转身便走,留下一头雾水的李素独自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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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李素从牢里放出来了。
这次也是他自己要求的,找人向太极宫递了一份奏疏,很快李世民便下旨释放李素,还遣宦官给他带了一句话,“由尔定夺”。
李素知道李世民的意思,放他出来是要让他解决和亲和稻种之事,而且必须做得两全其美,否则,可就不止是蹲牢那么简单了。
在狱卒们送瘟神般的目光里,李素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理寺监牢,上了门外等候的马车,匆匆往家里赶。
牢里蹲了十几天,实在太想念家人和家里那个大浴池了,必须泡个痛快。
回到家刚与老爹和许明珠见着面,还没来得及跳进大浴池里泡个热水澡,李素便听到一个极度震惊的消息。
“舅舅?谁家舅舅?”李素愕然地看着李道正。
“你的舅舅!”李道正神情有些怔怔。
李素呆滞地看着老爹,随即笑道:“孩儿什么时候冒出个舅舅了?爹,莫闹,快去地里看看庄稼,孩儿先去泡个澡……”
李道正怒道:“大冬天的,地里庄稼早割了,看个屁的庄稼!我说你有个舅舅你不信咋?”
“当然不信,这些年一直是咱们父子相依为命,什么时候冒出个舅舅了?”李素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变,看着老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不会是孩儿蹲牢这几天,您不声不响续了一房弦,给孩儿找了个后娘吧?这位后娘上面有个哥哥?”
李道正呼吸开始急促,杀气酝酿中……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爹您放心,孩儿很开明的,爹您才四十来岁,正是龙精虎猛一柱擎天之年,早该娶一门亲了,不管看上哪家女子,哪怕是寡妇也行,孩儿一定给您把亲事办得隆重热闹,满城皆知,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往后孩儿把她当娘一样尊敬……”
顿了顿,李素小心地道:“孩儿多嘴问一句啊,您找的是女的吧?实在是长安城那些权贵近年尚好男风,谓之曰‘风雅’,爹您没染上那毛病吧?老实说,如果爹您找的是个男的,孩儿的情绪可能有点复杂,或许一时接受不了,给孩儿一点时间……”
李道正终于忍不下去了,暴起发飙,随手抄起门旁一根藤条,然后满院子追杀李素,李素被揍得抱头鼠窜,李家院子很快热闹起来,许明珠一脸惶急地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薛管家闻声跑出来,见自家老爷正抄着藤条满院子追杀侯爷,薛管家一愣,接着反应飞快地转身,换个地方看风景去了。
李素不记得自己被揍了多少下,疼倒是不怎么疼,只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被老爹揍,实在很没面子。
李道正揍完也爽了,手撑着藤条喘息了一阵,然后瞪着李素:“早想抽你了,以前看你是县侯,揍你怕折了你的官威,如今陛下已将你的官爵罢免,老子就不必跟你客气了。”
李素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有点上进心了,至少也该把爵位拿回来才是,就当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
当然,自己如果戒掉嘴贱这个毛病可能更容易一点。
“现在可以说人话了吗?”李道正瞪着他道。
李素点头叹气。
“你不是一直奇怪你娘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吗?自从上次太子谋反,我在窑洞前杀了许多人以后,你这些日子或明或暗的试探,套老子的话,想知道我当年的身份,对不对?”
李素眼睛一亮:“难道这些都与我那个刚冒出来的舅舅有关?”
李道正嗯了一声,随即挺直了腰,道:“听清楚了,你娘是当朝国公的亲妹妹,而我,也曾是那位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当年追随他南征北战,沙场喋血,手上攒了百十条人命,大大小小也曾为他立过不少功劳……”
李素神情渐渐凝重:“爹,当年您跟随的是哪位大将军?”
李道正沉默片刻,缓缓地道:“英国公,李绩。”
李素吃了一惊,失声道:“竟然是他!”
李道正黯然叹道:“你娘她……生在功勋之家,隋末天下大乱,她随家人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太平,大将军封官晋爵,她本该安享富贵,一生无忧,可她却偏偏看上我这个身份低微的亲卫,义无反顾离家,与我在这贫苦乡村里受尽苦楚,那些年她缺衣少食,病痛缠身,却无怨无悔,生下你后便撒手而去,这一生我欠她实在太多,是我对不起她……”
李素呆滞地看着老爹,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现在,他仍未接受自己是李绩外甥这个事实,想到前日李绩来牢里探望他,当时他那眼神,还有神神叨叨不明其意的一番话,李素此刻才明白,原来李绩并非神神叨叨,那次去牢里探望他,目的是去认亲的。而且这次李素入狱,长安城的长辈们都在为他奔走求情,可李绩出力却最大,甚至将自家的安危都赌上了,李素一直觉得奇怪,按理李绩不是这么不冷静的人,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情分尽到最大的力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道理把自家的安危都押了上来,从联名上疏,到请求调兵开赴边境,分明已大大超出了帮人的范围了。
原来自己竟是李绩的亲外甥,李绩这些日子做的这一切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以前再怎样疼爱李素这个晚辈,李素对李绩来说终究是外人,疼爱和维护都是有限度的,可李素的身份若突然成了自家亲人,那么待遇就不一样了,帮忙的底线也大大提升了。
李素抿了抿唇,看着老爹道:“爹,孩儿入狱后便突然多了一位舅舅,是爹主动与他相认,求他来救孩儿吧?”
李道正叹道:“这些年看你加官晋爵,为国屡立功劳,我甚觉欣慰的同时,也深感担忧,爹没当过官,但我知道官不是那么好当的,爬得越高便越危险,看你官当得越来越大,背后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大人物帮衬你,我时常感到忧心如焚,事实上,你当官的这些年,大大小小蹲过几次大狱,也闯了不少祸,得罪了不少人,遇到的危机一次比一次严重,招惹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大,每到危难临头,放眼四顾,却无一人真正能帮到你,每次都是你独自一人咬着牙度过危厄,爹看在眼里心疼。”
“……你爹我没本事,到死也只是个平凡庸碌的农户,帮不上你什么忙,主动上门认亲这事,其实我早已在犹豫了,我知道你懂得‘独木不成林’的道理,所以自从你展露头角之后,没事捣鼓出来的新玩意总是朝程家,牛家那些大将军府上送,逢年过节从来不耽误,见着人了叔叔伯伯喊得甜,人前人后都堆着笑,娃啊,我明白你的苦处,踏进朝堂这个是非圈里,你一个人独力支撑实在太辛苦,太累了,你希望爹和婆姨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首先就必须先保全自己,你知道自己已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不能倒,你若倒了,家也就完了,所以你在找靠山,交朋友,认长辈,你像蜘蛛一样在编网,编出一张足够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网,这些年下来,这张网约莫已看到形状了,可是它仍然太脆弱,经不起风雨,人家那些门阀世家都是积累了千年才有历经风浪而不倒的底蕴,咱家没有,你在慢慢的积攒底蕴,你做的一切都在为了这个家……”
“看你如此辛苦,我着实心疼,左思右想,总该为你做点什么,当年我与你娘的那段往事早已过去,本不应再提起,可是,如果重提往事能给你找到一座靠山,让你以后不必那么累,想必你娘九泉之下也不会怪我,……这次你出事之前,我便犹豫很久,打算将你娘的事仔细和你说说,后来听道陛下下旨要将你流放黔南,我倒是下定了决心,索性进城找到了李大将军……”
李素垂着头,听着李道正娓娓而道,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做这一切再辛苦,他都觉得是自己应该做的,必须做的,父子一场缘分,夫妻一场缘分,未来与孩子还有一场缘分,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神奇到不可思议的缘分,他很珍惜这场缘分,希望不负此生,希望不负身边人,希望这场缘分有始有终,不负今生。
做这一切的初衷,无所谓被不被人理解,更没必要四处宣扬嚷嚷说自己多么伟大,多么辛苦,李素一点也不在乎。
他没想到,他在乎的人,其实很在乎。
真正的父子,是心有灵犀的,苦不苦,快乐不快乐,一个字都不必说,他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道正叹道:“前日听大将军说,你现在的麻烦不小,就算被放出来了,麻烦也还在,对吧?赶紧去大将军府上拜望他,听听他的说法,或许能帮到你,自家舅舅,求人不丢脸。”
李素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道:“爹,我想去娘的坟上看看。”
李道正一怔,接着笑了笑:“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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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骑着马,领着方老五等十几个部曲,慢悠悠地出了太平村,朝西面那座不知名的荒山行去。
一个多时辰后,众人到了荒山下,山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长满了野草,哪怕是寒冷的冬天,野草也生得异常茂密。荒地不远的正中,一座土坟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坟头周围的野草被除得干干净净,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打扫,坟头两侧一左一右仍立着两尊缩小的石马,坟前立有墓碑,碑上却无字。
方老五等人知道这是李素娘亲的墓,下了马后远远地屈膝朝坟墓拜了三拜,然后识趣地牵着马原地等候,李家父子则一步步朝坟墓走去。
墓前地上很干净,还备着一坛酒和一些祭拜用的香烛,李素一言不发,面朝坟墓三拜,李道正站在一旁,痴痴地盯着坟头土堆,黯然道:“你娘……她是个很有担当的人,有巾帼之风,或许受其兄熏陶,平日也喜好喝点酒,所以我常带一坛酒来看她,当年和我离家之后,我们隐居在太平村里,每逢她兄长生辰,她总是要喝一坛酒的,不过那坛酒她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全数洒在地上,然后摔了酒坛便睡去,第二天醒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我过着贫苦的日子……”
李素也定定看着这座孤零零的坟头,久久无言,不知多久,轻声道:“爹,你和我娘……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李道正笑了,露出几分甜蜜的目光,悠悠地道:“一个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卫,一个是大将军的妹妹,自然认识得早,只是我身份低微,不过是大将军收养的孤儿,而大小姐却是富贵闺秀,平日纵然见了也只是行主仆之礼而已,那时大唐刚立国,天下并不太平,各地反军诸侯仍不愿奉大唐为主,大将军那几年忙着四处平乱,大约武德二年,大将军奉旨平并州,平乱之后,高祖皇帝索性命大将军领兵常驻并州,以震慑北方突厥。大将军便命我带着百十亲卫,将家眷接到并州来,而他则奉旨留守并州。我领命去了长安,谁知接了家眷上路后,路上竟遇到一股盗匪,这股盗匪可能是被冲散的义军,布阵颇有章法,战力非常强悍,我和袍泽兄弟百十人苦苦抵挡,堪堪战成平手,后来有几个盗匪趁乱朝大将军家眷的马车冲杀而去,当时我就急了,生恐护卫不力伤了大将军的家人,于是拼了命冲上去,背上挨了三刀,将那几个人全杀了,当时你娘就坐在马车里,见我如此奋不顾身,大约……被感动了吧,从那以后,她便有事没事与我接近,对我嘘寒问暖,从来不看低我亲卫的身份,慢慢的,我们便私下里订了终生。”
李素盯着坟头,淡淡笑道:“李伯伯……也就是我那个舅舅,知道你与我娘的事之后,恐怕不愿答应,是吧?”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大将军知道后,确实不高兴,甚至很生气,但此事却怪不得他,你娘早在很小的时候便与别人订了亲的,那人据说也是山东豪门,你娘脾气倔,一直不答应,但亲事岂能由得她?自是父母媒妁说了算,大将军待我如亲兄弟,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那些年我追随他,好几次救过他的性命,大将军都记得的,他生气的是我和你娘瞒着他,气的是我和你娘的私情坏了早已订好的亲事,害李家失了诚信,而你娘也是烈性子,当时便与他大吵起来,吵过之后当夜便带着我离开了李家,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李素扭头深深看了老爹一眼,叹道:“原来咱们父子竟然同病相怜,年轻时的经历也是一样的……”
李道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
儿子与东阳公主的事,不正是他和英娘的翻版么?
李道正呆了片刻,然后摇头失笑:“果然同病相怜,只不过,你做得比我好,结局……也比我好。”
定定看着坟头,李道正黯然叹道:“当年我若有你这么聪明,或许我和你娘的结局会不一样吧,至少,不会让她这些年缺衣少食,贫苦度日,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吃用皆是锦衣玉食,跟了我以后,她还要学着做饭种田,操持家务,你娘原本生得花容月貌,跟着我以后的那几年,我眼见着你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皮肤也越来越粗糙,她就是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生下你之后,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去了。”
李素也露出黯然之色,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坟头,喃喃道:“我……还没见过她呢。”
李道正眼眶一红:“她若能活到现在该多好,你娘她特别美,你长得像她,所以生来便白净英俊,眼睛鼻子都长得讲究……”
李素眼眶也红了,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落下的泪。
“娃啊,往后常来看看她,别看你娘躺在这里,可我知道,她也盼着你来咧,你娘的坟这些年都是我打理的,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越来越老了,也许有一天,我老到已走不到这里来了。”
李素拽住了他的袖子,强笑道:“爹,您还不老,孩儿眼里,您正当壮年呢。当初窑洞前您横刀立马,群敌敬畏,那一幕孩儿至今还记得的,爹,您是个英雄。”
李道正淡淡一笑:“英雄也有老的时候,老了的英雄,便不能叫英雄了,人啊,一代接一代,一代老了,新的一代又长大了,所谓‘世世代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指了指坟头,李道正道:“将来我若寿终,你把我埋在这里,你娘的旁边,她在这里等了我许多年了,我怕她等不及了,也不知道她投胎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好了……不对,还是早点投胎吧,总好过孤零零躺在这里,每天只有虫鸣鸟叫陪着她,没处遮阳,没处躲雨的,凄冷得很。……下世再投个富贵人家,长大后周周正正许一门亲,许个门当户对的,莫再许我这个又穷又低微的粗鄙武夫了,下一世好好享福,锦衣玉食的,尽管多吃多用,少喝点酒,妇道人家的喝甚酒,以前总骂她,她也不听,说得多了她就不高兴,脸一垮拉,我便怂了,不敢说了,下一世许婆家啊,找个能治得了你的,看你还敢不敢喝……”
李道正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边俯着身子,拔着坟头周围新长出来的野草。
拔了一阵,李道正站起身,伸手捶了捶泛酸的腰,神情忽然露出迷茫无措之色,盯着坟头喃喃道:“下一世你若许了别人,我咋办咧?”
随即释然笑了笑,李道正轻声道:“下一世我若运气好,也投了个富贵人家,有身份有官身的,便来寻你,那时的我,应是配得起你的,我再多读点书,也能和你多聊些话,若还是投在贫苦人家,三餐无着的,我……便不寻你了。”
李素一直没说话,只看着他拔草,听着他念念叨叨说着话,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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