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太平村,众人策马飞驰。
景色在李素眼中飞速倒退,和煦的春风拂过脸庞,柔柔痒痒的,很舒服。
微风一吹,李素的脑子忽然清醒起来,想到刚才东阳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生出了疑惑。
她是不是有事对自己说?
刚才见面太匆忙了,李素暗暗记住,等面君过后,再好好问问她。
一个多时辰后,李素领着部曲们进了长安城,进了城后,李素老实地下马,部曲们为他牵着马,李素则负手在前面慢慢走着。
虽说李世民早已允许他长安城骑马的殊荣,李素却很少在城里骑过马。皇帝允许不代表自己可以肆无忌惮,人家那是客气,自己不能当成福气,为人臣子该有的谦逊与谨慎还是要时刻记在心里的,古往今来那么多臣子被皇帝莫名其妙弄死,大抵便是臣子真没把自己当外人,皇帝允许什么他就干什么,大大咧咧百无禁忌,总以为自己是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这种人的结局很少有寿终正寝的。
牵马穿过长安城的各坊,直入朱雀大街,顺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前,李素很快到了太极宫门前。
朝门口的羽林禁卫递上腰牌,禁卫仔细查验过后,便派人入宫通禀,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宫门打开,门缝里闪出一位年轻的宦官,笑着朝李素行礼,然后领着李素入内。
跟着宦官走进宫,直到甘露殿门口,宦官示意李素在殿外等候,没过多久,宦官传话,陛下宣李素进殿。
李素在殿外廊下脱了鞋,只着足衣悄然入殿。
走入殿中,李素明显察觉到一股浓浓的颓丧气息,只觉得殿内很压抑,就连阳光洒进来都带着一股子消极的味道。
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正半坐半躺在殿首的软榻上,仔细看了看李世民的模样,李素不由大吃一惊。
李世民的头发竟然白了一半,神情憔悴,气色灰败,额头上缠着一块白巾,双目呆滞无神,就连李素进殿他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连抬眼皮这个动作都觉得费力。
“臣,泾阳县公李素,拜见陛下。”李素朝李世民躬身行礼。
李世民嗯了一声,嘴唇张合间,轻声说了一句话,李素此刻离他一丈多远,李世民语声太轻细,李素没听清。
“呃,陛下刚说了什么?恕臣耳力不好,没听清楚。”李素尴尬地道。
李世民叹了口气,声音高了许多,这次李素听清了。
“朕刚才说,要你走近一些,朕……说话费力。”
一句话说完,李世民已有些喘息了,同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李素暗暗叹息,听李世民说话,中气不足的样子,似乎已非常虚弱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精神矍铄的天可汗陛下,此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英雄迟暮,君王意气已尽。
东征一战的结局,几乎打垮了这位向来不肯服输的皇帝,一生的荣耀和威名,在这一场征战中消耗殆尽。
李素朝李世民走过去,走到离他两步距离时才停下脚步。
离得近了,李素才发现李世民苍老了许多,脸上甚至出现了零零星星的黑色老人斑,呼吸也有点急促,听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给人一种随时一口气喘不上来立马驾崩的感觉。
“陛下,您……保重龙体。”李素神情伤感地道。
无论他对李世民多么的不喜欢,不可否认的是,李世民终归是一位好皇帝,这位皇帝当父亲很失败,当上司很失败,当兄弟很失败,当别人的儿子很失败,可是,皇帝这个角色他无疑是成功的,大唐正因为有了他,才会如此精彩,如此激昂,煌煌盛世有了他的带领,这个充满了神奇与浪漫的国度才会焕发蓬勃的生机,壮阔时如同进军的战鼓,深沉时如同浅斟低唱的诗句。
盛世仍在,英雄已老。
李世民看着李素,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昨日李绩进宫,与朕详细说过你们断后狙敌的经过,朕很欣慰,你和李绩的战果给朕挽回了天大的颜面,此次东征本是败局,因为你们舅甥二人的谋划,败局生生扭转成了平局,听说攻打高句丽都城的主意还是你出的?果然不愧是大唐英杰,不枉朕这些年饶你一次又一次闯出来的祸,你……很不错。”
李素急忙道:“臣只是奉旨而为,并无寸功,陛下运筹帷幄,遥胜于千里之外,臣等攻破敌国都城皆是陛下谋略授意,臣不敢居功。”
李世民神情平淡地道:“呵呵,昨日李绩进宫见朕,也是同样的说辞,你舅甥二人难道早已商量好了?铁了心要把这桩功劳推给朕?”
“陛下,臣不是推功劳,陛下命臣等断后狙敌之前面授机宜,就是这般吩咐臣的,臣只是奉陛下之命而行罢了,不敢居半分功。”
李世民忽然冷笑:“你们推得倒是干净,朕却没那么厚的脸皮接住,功劳是谁的就是谁的,朕若连臣子的功劳都抢去的话,这个皇帝当得岂不悲哀?朕从起兵反隋到如今,何时做过抢功之事?李素,你以为朕的脸皮和你一样厚么?”
李素脑中飞快转动,嘴上却道:“不敢,臣的脸皮其实和陛下一样薄,可谓吹弹可破,世人对臣的误解甚深也……”
“闭嘴!”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息又有些乱了,这次显然是被李素气的。
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李世民缓缓道:“是非功过,后人评说。事实上,朕发起的东征根本不必等后人评说,朕自己就能做个评断。”
顿了顿,李世民神情颓丧道:“东征之败,皆朕之过错也!”
李素愣了一下,抬头迅速扫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没吱声。
“此战发起的时机不对,国库贫瘠,粮草不足,军械紧凑,士气不稳,决策错误等等,这些都是东征之战里埋下的隐患,靺鞨六部烧毁我军粮草是致败的主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我军久攻安市城而不下,损兵折将士气低落,被敌人骤然偷袭,所有的隐患全部爆发出来,这才是东征之败的真正原因。总之,朕在这场战争里犯过的错太多了,事后朕回想自省才发觉,东征之战从开始便错了,若能再等上三五年,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李素垂头仍没说话,关于这一战,死的人太多,错的人太多,战后思考的人也太多,大战结束以后,仿佛人人都成了诸葛亮,当初这样做不对,那样做才对,当初打这里就好了,打那里不对……
好话歹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李素还能说什么?
神情失落地注视着殿外的阳光,阳光有些刺眼,李世民眯了眯眼睛,悠悠叹道:“子正,你说说,朕有生之年能征服高句丽么?”
李素垂头道:“陛下,高句丽已由国主高藏掌权,高藏与泉盖苏文不一样,至少二人对大唐的态度不一样。”
李世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让朕暂息东征之心?”
“是,臣以为,近十年内,不应再东征了,请陛下给大唐百姓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吧。”
李世民眯起了眼睛:“这是你的想法?”
李素抬头直视这他的眼睛,回答得很坚定:“是,臣以为,大唐十年内不宜再发动任何大规模的战争了,再打下去,好好的盛世基础会被消磨殆尽,百姓们将重新回到贫困之中,臣建议陛下将大唐国政的重心从征伐转化到民生,请陛下的目光从异国的版图转移到治下子民的衣食上,恳荒,扶农,兴商,开渠,修堤,减赋,推行改良新稻种,这些才是迫在眉睫必须要做的事,战争已结束,百姓和将士们都该喘口气了。”
李世民盯着李素的脸,许久,缓缓地道:“子正斯言,实为谋国治世之论,不知不觉,子正也渐渐像个合格的臣子了,朕很欣慰……”
并没有正面回应李素的话,李世民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高藏夺权,王宫前斩泉盖苏文,其所为应与子正脱不了关系吧?”
李素笑了:“有关系,但关系并不大,臣确实给了他一些建议,甚至还临时给他五百颗震天雷,可惜高藏有他自己的主意,并未全按臣说的去做,当然,最后的结果成功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了。”
“站在大唐的立场,你认为高藏当权比泉盖苏文更好,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素老老实实道:“臣不敢保证,但臣以为,高句丽谁当权并不重要,无论是泉盖苏文或是高藏,他们内心里对大唐都存着敌意的,臣需要做的是让高句丽国中生乱,乱成一锅粥,兵变夺权什么的,谁输谁赢臣不在乎,臣在乎的是让他们自乱后腾不出空来与大唐作对,只能强行压下敌意,老老实实对大唐俯首称臣。”
李世民笑了:“既然心存敌意,他们迟早会再次撕去恭顺的外衣,那时大唐该如何应对?”
李素也笑了:“那已是一二十年以后的事了,那个时候,大唐大抵也喘过气来了,陛下再领军去教训他们一顿,或者干脆灭了他们的国。”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子正此事做得好!其实你们攻破高句丽都城的消息传回长安,世人皆赞尔等之功,可是依朕看来,你助高藏夺权,制造敌国之乱,此功的分量比破敌都城要重得多,这才是真正的谋国之策,出一计而安天下十年,甚善!”
笑声一顿,李世民忽然浮上伤怀之色,喃喃道:“十年……朕哪里还有十年可等?”
李素一震,抬头望着他,却见李世民神情黯然,那张脸像一堵千年的古墙一般苍老斑驳。
“陛下……”李素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任何安慰此时都显得空洞无力,李素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这位帝王重新振奋,此时的李世民在他眼里,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枯灯。
李世民却洒脱一笑,道:“罢了,留给下一代帝王吧,朕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打下这大好江山伟业,足够了,若世间真有英灵飘荡,朕可以拍着胸脯告诉那些逝去的人,朕这个皇帝尽管犯过许多错,做过许多混淆善恶的事,但朕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李氏社稷,这就够了。”
李素躬身道:“陛下不逊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帝王,这是臣的心里话。”
李世民笑道:“得子正之赞,殊为难得,此时此景,朕当与子正浮一大白,可惜朕的身子已饮不得酒了……”
李素心里有些难过,沉默片刻,道:“陛下好好养歇身子,保重龙体,臣定能等到与陛下开怀同饮之日,这一日想必不会太远。”
李世民哈哈笑道:“子正也会说讨巧的奉承话了,朕假装相信你的话便是。”
李素强笑道:“陛下不必假装,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李世民黯然道:“这一次,朕恐怕真的大限不远矣,唉,皇图霸业,江山社稷……”
李世民语声渐小,刚才君臣的一番对话已耗尽了李世民的精力,李世民说着说着,眼皮开始耷拉,脑袋一点一啄的打起了瞌睡。
李素等待良久,见李世民耷拉着脑袋不出声,李素不由小心地上前一步,轻唤道:“陛下,陛下……”
回答他的,是李世民沉重的呼噜声。
殿后的屏风内,常涂的身影如鬼魅般冒出来,阴恻恻地道:“陛下已睡着,李县公可退出殿外。”
李素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急忙朝李世民行礼后缓缓退出殿外。
跨出殿门,李素心头一动,转过身深深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仍盘坐在殿内,脑袋耷拉着,常涂正悄悄给他披上一张皮氅,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拖拽得冗长,渐渐的,他的身躯化作一道模糊的光影,光影仿佛在阳光的照射中慢慢虚弱下去,显得孤独而苍老。
李素莫名红了眼眶,他并不喜欢李世民,从认识他那天直到今日,一直都不喜欢。可是,这些年他与李世民的种种恩怨浮上心头,掐指细数,终究是恩多于怨,作为他的臣子,李素不得不给李世民一个公正的评断,这位千古一帝其实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默不出声的,李素站在殿外,悄然朝李世民长长一揖,久久方才起身离去。
常涂一直静静地看着殿外的李素,见李素沉默行礼,常涂阴冷的表情微微一缓,眼中露出几许柔和,直到李素离去,常涂这才将目光转移到李世民身上。
李世民仍在呼呼大睡,睡得很沉,因为是坐姿,李世民的身躯摇摇欲坠,常涂急忙伸出手,扶住李世民的肩,然后慢慢的,轻轻的让他放躺在软榻上,紧了紧裹在他身上的皮氅,直到李世民睡踏实了,常涂这才收回手,仍如一道影子般,无声无息恭立在李世民的身后。
不知为何,当李世民的生机渐渐耗尽,常涂那趣÷阁直如标枪般的身躯也显得苍老佝偻起来。
静谧的大殿内,常涂忽然叹了口气,不知为谁叹息。
…………
…………
离开太极宫,李素走出宫门,呼出胸中一口浊气。
今日面君其实还有很多话没说,李素在高句丽立下的大功名扬天下,按理说李世民应该论功封赏,可李世民却一句话都没提,而李素当然也乐得不闻不问,反正他对升官晋爵并无太大的爱好。
只是李世民绝口不提封赏,难免给李素留下了一个悬念。究竟是李世民身体不行了,脑子有些糊涂,所以忘记提起封赏之事,或者是李世民另有深意,刻意不提此事,李素也想不明白。
天色尚早,李素决定去一趟晋王府,然后拜望一下几位长辈。回到长安,许多该尽的礼数便必须做到,这也是李素向来在朝堂中颇得人缘的原因之一。
晋王府也在朱雀大街上,离太极宫不远。李素独自负手走在前面,后面的部曲们牵着马,众人缓行漫步,如踏春一般走向朱雀大街。
太极宫的正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大街两旁皆是王公权贵的府邸,能住在这条街的人,大多都是当朝开国国公或郡王,包括程咬金,牛进达等。
朱雀大街对李素来说是一个险地,长安城治安不错,差不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不过朱雀大街是个例外,当然,李素这个人也是例外,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李素走在这条街上时,经常莫名其妙被人打劫,而且打劫他的强梁好汉每次都是同一个人,不仅如此,这位强梁好汉不抢别人,专门抢他,就好像李素生来的使命就是准备好各色重礼,等着被这位好汉抢走似的,很憋屈的心情。所以走在这条街上时,李素难免有些战战兢兢鬼鬼祟祟之感。
今日既不幸也大幸,大幸的是,李素今日进宫面君,并未带礼品,不幸的是,就算身无长物,可还是碰到了这位强梁好汉,实在不知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
“哇哈哈哈哈哈,小后生站住!老夫出来活动一下手脚都能遇见你,咱爷俩真是缘分呐!”
一阵魔性的大笑声从李素身后传来,提神醒脑,招灾破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