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宅偏东北约十丈的一处地势较高的地块是马家祖上菜园子,面积四丈见方,两颗三人合抱的高大樟树一南一北地长着,给园子只留下一半可种菜的空间。园子除了西北角的一幢年代不远并简化了结构的六开间房屋外周围没有其他建筑物,而稍远处的房子也都没有超过东向轴线,村子东面开阔的稻田就紧邻着。马暖山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提到过这是块风水宝地,以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能变卖。那是早逝的父母亲给他留下的唯一遗训,也许还有其他叮嘱,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唯一能记住的就只有这个。土改时一切收归集体所有,唯一允许的是按家庭每个人口一分半的标准分配的种菜用自留地,而且可以延续祖有地块。尽管实际可用的面积只有一半,他还是保留了这块地,后来试图跟队长沟通,希望面积计算时能减去樟树遮蔽的部分,但遭到回绝。关于马家其他方面的传闻,他所知道的跟村里的其他人几乎没有区别。其中就有关于父亲去世后留给母亲的遗产,最终去向不明。三千多块的银圆是母亲在父亲病故后收藏在墙壁中不幸被窃走,不久,她也终因此事郁郁寡欢而去世,留下十岁的他和五岁的弟弟,更因为去世时晨不吉利,在后堂厨房位置屯尸三年后才安葬。还有一笔财富则不知去向,据传是一碗瓜子形金子,足足百余两。这金子连同村东头二十几亩良田和西半边祖宅是爷爷分给父亲的财产,另一半属于叔叔名下。不过,叔叔因吸食鸦片和沉迷于押妓不仅仅比父亲早早花完祖产,而且据传是他窃取了父亲去世后母亲那笔银圆。叔叔的结局是变卖了所有地产,留给唯一儿子的是完整的祖屋东半边和对应的耳房,但儿子最终入赘他乡,房子转让他人。至于爷爷辈是如何发家的,马暖山所知道的只是很模糊的线索。据说,当初的一天下午时分,爷爷年轻时伙同村里其他人去追击一个被人追捕的逃亡途中正好路过本村的外乡人,一个劫匪。那时候,满山都是原始森林,村北面大部分都是野草超过人高的未经开垦的土地,紧贴村子也满是灌木和杂草的世界,一片蛮荒之境,几乎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绿色吞噬。追捕的人群渐渐拉开距离,相互失去联系,最后连随后赶到的巡捕房的人也打道回府了。只有最强壮的爷爷一个人继续追在最前面,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后来,好长时间爷爷都没返回,人们还以为他出了意外,或者可能被匪徒杀了。但最后爷爷是在夜里回到村里的,回到自己那间简陋低矮的房屋里。村里人直到第二天才知道,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爷爷没有说得很清楚,只是反复强调自己迷路了,根本连回村的方向都找不到,哪里还追得到匪徒。后来县衙也派人来打听,终归一无所获,事情也就渐渐淡出人的视线。不过,几年以后爷爷出一段时间的远门,说是去经商,回来后慢慢显示出了财力,开始与乡绅混得热火,继而买地,最后盖了那幢大宅,成了本村三富之首。不像其他张李二富有一定的财富积累的历史,村民们很怀疑爷爷财富的来路,设想着当时那个匪徒也许是被他杀了,拟或是花钱买命,总之是爷爷占下了那笔歪财,其数目可以从衙门当年透露出的内容可以推测,其中包括那些黄金的说法。尽管如此,村民们或者认可爷爷财富的获得方式,或者被爷爷渐渐形成的势力所威慑,所以并没有想到去报官的。后来,村里因为地界的事与临村打官司,爷爷出了给衙门送去的三百银子中的大头而最终被人认可,不再有人怀疑其财富的来历正当与否。随着时间的流逝,爷爷的故事最后只剩下那笔黄金的悬案,而且演变村里共同的传说,仿佛那笔钱本来就不应该是他的,不再是马家的私事,最终这事也渐行渐远,而到马暖山这一代的落魄后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爷爷的名字。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原点,不但是马家,对其他两家历代单传、解放后成了地主的村富而言也是如此。不过,似乎宿命似的,他们都和王队长的祖先有着类似的关系:他们的佃农,而且每家最多都只肯租借三亩次等的水田,并不期望着收到谷子作为租金,因为王家的不勤快是村里有名的,但凡能够充饥,不管是青菜还是罗卜,就不再想办法积累些什么,草草地耕作,一旦到了欠收年份,便只有拖欠一条路可走,久而久之,所欠租谷折合银圆到解放前已经达到三百多,是全村负债最多的,因而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新政府扶持对象,此后也就水到渠成地做了生产队长,从此跃为本村除那些在外有正式工作吃国家供应的人家以外的首富了。王队长祖上能够长期躲过债主的逼迫,除了练就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毅力外,一个全村几乎人人皆知的秘密是张李二财主不定期地到王家,让王家妻子提供任何服务,特别是在年关催债的那些日子,男主人很默契地退到外室默认。刚解放的时候政府来村子挖地主剥削阶级的教育材料,王家只提供了成摞的欠债凭据,未曾把妻子被霸占一事说出去。三富中的李家在解放前夕据说逃到了台湾,连最近的亲戚也不知道其身在何方。另一富的张家,以低价收购了李家的房子和土地,原本以为捡了个便宜,结果所有财产总计已经超过地主的标准,被赶出了自己的祖屋和新买的李家祖屋,住进一幢临时盖起来的简陋房子中,虽然也有四间型制,但连四墙都没有到位,更不用说屋内房间的分割装修,成了全村最穷的人家,好在张家留有子嗣,一子一女,继续延续着香火。
晨曦中,马暖山站在樟树下,祖训只是一闪而过,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想像的空间。眼下,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把这两颗大树砍了,地基用来盖新房屋,木材用作房屋的结构和装修的建材,这样一来就能够解决新房子的一半资金问题,剩下的部分通过出售现有祖屋即可满足。二女儿的刚刚夭折,使他和妻子又想到了祖宅的不吉利。一共生过八个孩子的他们现在只剩下三个,大儿子早已经离开老家到十几里外的国营农场谋生。传说马暖山母亲因为去世时晨不吉利,按乡俗入殓后必须在屋内屯尸三年方可进行正式安葬,而为防腐,入殓时尸体用桐油和石灰混合方法对其做了处理,最后罩上黑色蚊帐以示其人尚正常在家生活,拟或是为了避免有人受到惊吓,一旦三年期满,选吉日作为最终去世时间而进行安葬。即使有这样的防范措施,传说仍有好几个人因为醉酒等原因误闯禁地,被眼前的情景所惊吓,渐渐地便有该房子阴气过重之说,登门造访的人日趋稀少,而依村俗人们追求的是人气旺盛,不管红白之事都讲究聚群热闹。
樟树巨大而笔直的身躯显示正值壮年的朝气,不像东西村口的那两颗,尽管还要粗上几倍,但里面是空的,连树枝也萎缩成短而粗的形状,树冠下的领地渐渐缩小,只有高高隆起的树根气势辉宏。初春之际,樟树刚刚换了新叶,看上去鲜嫩可餐,就连粗糙的树皮也因经过充足雨水的浸润而让沟皱之间透露出丝丝绿色。开在高高树冠上的小花无法看见,但能感觉得到散发出来的芳香,幽幽地充满整个空间。几条浅浅地露出地面的树根也长出几株新芽,急切地展开了泛白的小绿叶。树下铺满了掉落的叶子,已经由初时的墨绿色渐渐分化成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每当这个季节,马暖山都要得花一些时间把落叶从树旁的菜畦上清理出去,给刚移植的辣椒、苦瓜、丝瓜和茄子等留下空间。收集在一角的树叶已经积成一个厚厚的土堆,暖暖地在早晨升起隐约可见的热气,里面成了虫子的栖身之地,吸引了家鸡的注意力。突然,有只松鼠“嗖”地窜了出来,飞快地上了樟树,消失在茂密的树枝之间。他下意识地追了两步,笑了笑,吃它的肉的想法只停留几秒钟的时间。
空气中渐渐起了薄薄的一层雾,随着轻柔的晨风飘动,或高或低,或分或合,湿漉漉的,像舌头般舔着周围的环境,抬头望去,樟木树冠已经和主杆分割开来。不过,被露水和雾霾浸润的叶子正滴着水,窜入衣领,立刻凉飕飕的,让人倍感出乎意料而又清晰,禁不住要打激灵。不过,地面上的家畜们却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悠然地找寻食物。没有变化的还有声音,依旧如常地传了过来,倒显得更加响亮,有猪在哼哼叽叽,有狗在吵架,有鸟在扑腾,还有渐渐成为主角的人的声响。刚刚还低低地露过脸的太阳已经隐藏起来,光线也由原来清晰的红色转变成茫茫一片的淡白色。马暖山脚下突然有毛茸茸东西在动,给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家里刚养不久的小黄狗。他满脸幸福地弯下腰把它抱起,嘴里嘟囔着不知说什么,但小黄狗似乎已经听懂,快乐地摇着尾巴,嘴巴也试着要去嗅他的脸。这狗是他特别坚持要买的,花了一块钱,妻子曾反对说一块钱要在家里能够做很多事情,可以买四只粗陶盆,现在用的都已经有裂痕,经常渗出菜水。他解释说,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声言,有只狗也许能够调节一下气氛,说不定也能驱赶屋内的邪气。让全家人都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大家都喜欢上了,不仅是家庭一员,而且几乎成了家里的中心。每当小狗亲热地缠着要吃的,即使是没有一粒米糁的剩菜也会很快吃完,大家脸上都充满了自豪感,原来内心中期盼常有人来家坐坐的那份愿望也不那么强烈了。
雾很快就变淡了,马暖山抱着小狗刚出菜园子,看见李会计正在捡拾猪粪,一只手挎着竹制的带齐胸高拱筐把的畚箕,一只手抓着长柄铁勺,不时地往畚箕勾进猪粪。他们年龄相仿,身高相差无几,但李会计没有他脸上所能看见的明显菜色,神色也更加自信,尽管日常会做几乎相同的事情。在他看来,李会计比王队长要和气多了,至少打招呼时能有回应。他站在原地不动,笑着看着李会计,小心地打招呼。
李会计不停手中的活,看了他一下:“你倒很清闲,大清早的抱小狗玩。”
“刚买不久。”马暖山做错事似的,陪着笑,“是只母的,毛色黄黄的,很好看,以后要生了小狗,到时候送你一只。”
“哟,那就先谢谢啦。”他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地看了看小黄狗,检查是不是只母的,“你还是送给队长吧。”
“倒是想送,就怕他不领情,那样的话会搞得我很没面子的。”
“你的面子?”他脸上写着大大的问号,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平时队长是不愿意跟我说话的,就算我问上去他也,也不一定理我。”
“你要摸对队长的胃口,毕竟他是队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说呢?而且——”他有些犹豫,“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我们说实在的吧,你明知道队长看不起你,那就是说你要主动去搞好关系,总不见得是队长来主动跟你拉关系吧?你是有机会的,比如说,家里有客人,就请队长来陪席。”
“我真的还没请过他吃饭呢。以往家里有客人了,或者办其他酒席,都是按照老传统,请本族的人来陪席的。”
“这都新社会了,你还是老传统,那怎么能行呢?不过,我看你们一些人都挺奇怪的,好像都不认可队长现在的地位,瞧不起似的。你还好点,像张家,简直还当没解放,以为队长家还是以前那个永远还不清债的主。这事往重里说是想变天,往轻里说也是对领导的不尊重。队长最恨这种人了!”
“我可不敢看不起队长。”
“我知道,你是另一个极端,怕跟队长打交道。好好想想吧,需要的。”
“是是是。”马暖山小心地试探着说,“我还希望李会计能帮忙呢。”
“帮什么忙?一快喝酒?没问题。”
“酒肯定是不会少请你和队长的。”马暖山很高兴,“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下,我想盖幢新房子,就在这地方。”
李会计原本想讥笑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马暖山想砍那两棵大樟树,放下手中的工具,认真想了想:“这事我可说不清楚。你大概是想这是你家祖上的地界,把树砍了,既有盖房子的地皮又有板材。”
“是。”马暖山的回答很没底气,渴望地看着他,希望从中寻找到肯定答案,“所以,想请你给通融一下。”
“这事我可不知道。”
李会计说完匆匆忙忙走了,没有去理会茫然无措的马暖山。他觉得这事有些超过自己的判断能力,不过,还是认真地回顾解放后生产队和大队对村里那些有祖传财产的人的处理。最后他笑了,认为马暖山是在做梦,因为解放前夕村里最富裕的张家所有土地财产都充公了,家庭财产除了够基本生活必需品外绝大部分分给了村民,所有大宅也收缴了,包括从李家购买的村西那幢房屋和自家村北那幢祖屋,成了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开始时几乎是强制性地分给那些住茅草房的村民居住,一共八家,王队长家分到了村北那幢房子的四间正房。后来随着那些村民慢慢地有的盖了自己的或大或小的新房子,有的把自己原来的房子整理了一下,都陆陆续续搬了出去。那两幢大宅中的村西那幢依旧还住了两家人,村北的一部分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另一部分则改成生产队的办公之处,张贴一些应时的标语和偶尔统一发放的农田基本知识,诸如益虫害虫之分、害虫的生长周期、水利建设等。王队长曾经动员过那些人不要搬走,但奇怪的是多数人不愿意留下来,哪怕是举债也盖了自己的小房子,给人迫不及待的感觉,他们盖的新房子其实只是半成品:四墙都没有砌到顶,更不用说内部装修了。后来,王队长留也盖起了自己的新房子,村里最漂亮的新盖的标准六间大瓦房,显赫地全部用青砖砌成的墙一次性到顶,尽管内部装修还没开始。除了三幢大宅,村里大多数人家的房子的墙都用乱石砌成,甚至用土夯成的墙,稍好的也只是在墙的三分之一上端用砖砌。不过,王队长似乎也渐渐认同了村民们的想法,住在自己盖的房子里特别踏实,尽管没有老房子那样气派并且装修良好,住起来也需要留心保护,没有原来那样的随意。后来连每天的记工分的事也放在自己家里了,从那以后几乎就没有想过去住那幢房子。王队长家里每天晚上都是热热闹闹的,他年迈的父亲很是喜欢,尽管还是有些留恋那幢大房子,成就感大打折扣,解放前那些大宅从来只能仰慕。
晚上,李会计右手手臂下夹着工分簿,左手小指伸进嘴里,恣意地剔牙缝,“呸呸”地吐掉碎屑,特地比平时早些到了王队长家,向他汇报马暖山想砍那两棵大樟树的念头,希望队长考虑予以阻止。
王队长家只有父亲还在吃最后几口饭,正喝着茶,没有立即表态,只是盯着看家里空荡荡的空间,没有正式装修,除了两间正室简单地用些树枝和几块原木板扎着,形成房间,而其他地方则只有框架。他原本的计划是再积攒几年的钱,把所有房间都装修了,用木板隔成应有的独立空间。
“那怎么成?”看见儿子不开口,队长的父亲很认真也有些激动地说道,满脸的皱纹,身板弯曲,但目光犀利,“那可是集体的东西,他凭什么去动?他还当是解放前?没啦!别说解放了,就算还是旧社会,他那点东西早就给他卖光了。”
“爸,你就别掺和了。”
“我觉得你就是心太软,太好说话,这样下去做不成大事,要搁解放前,连钱都不敢借。现在你怕什么呢?有人民政府撑腰,你还怕他造反不成?这可能嘛!他要真有能耐也不会向李会计试探。”老汉很是不屑儿子的表现,激动得接连咳嗽,连饭都喷了出来,差点呛着,但依旧不想停下。
“爸,你小心点,别噎着。”
“我命硬着呢,死不了!要不然,我早就被他们那些地主财主给欺负死了,还能活到现在,过上**给的好日子?我还要看好戏呢,瞧瞧他们最后都有什么下场。李世通算他腿脚快,逃到台湾去了,但是,台湾迟早要给解放掉的,到时候一样给抓回来;张礼忠,他受不了解放后的地主生活,死了,活该,我还要看他的儿子辈,还有孙子辈;姓马的就更不用说了,也算他家幸运,解放前就破败得跟我们差不多,倒落了个贫农,跟我们一样,但他家祖上也是地主,也没少欺负过你爷爷辈的人,我们也不能手软。当然,我们不能够违反,那个叫什么来的?反正是不能违反上面规定了的东西。”
“是政策,党的政策。”
“对对对,是政策,它保护了我们,我们当然不能,绝对不能去违反啦。”老人因为激动,说得又快,渐渐地有些气急了,脸都涨得通红,连连咳嗽。
王队长赶紧让他回房休息,安慰他说道:“事情总归会解决的,你别担心。”
“别便宜了他!”老人似乎还是不放心,几乎憋着劲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这事你先别传出去。”王队长回到客堂,有些严肃地说道。
李会计看了看队长,似乎要寻找更准确的答案,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边陷入沉思,一边示意妻子赶紧收拾桌子,准备社员们前来记工分。
湾源村生产队其他两个队干部也来了,一个是分管物质的张春林,还有那个负责派工等杂活的干部。他们简单地和队长交流一些当天出工,特别是春耕生产的工作进展情况。随后,社员也陆陆续续地来了,脸上都充满阳光,不仅可以记上今天的工分,而且队长家是除了在大队当书记的仇书记家外唯一用上煤油气灯的人家,透亮的视线让刚从周边黑漆漆的环境中走来的他们倍感吸引,无不抬头看看那灯,露出羡慕的神情。人们开始闲聊,屋子立刻热闹了。
李会计在社员的簇拥下,很享受地接受人们期待的目光,在桌子前坐下,放上工分簿,摊开蓝色有些破损的硬封面,悠然地旋开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垂着眼皮,偶尔抬眼看看众人。他先在前面几页给队长和包括自己在内的队干部记了当天的工分,再逐个让社员报自己的名字,一一记上十分,表明全天出工,或五分,表示半天出工。记过工分的社员大多陆续离去,但仍旧留下一些健谈的,聊着不痛不痒的事。
不知什么时候队长的父亲从房间出来,站在一旁看着热闹的场面和虽然有些晃动但透亮的煤油气灯,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无限期待着这一刻能够永远。
马暖山来得比较晚,队长家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似乎特别为了能跟李会计有接触的机会,记完工分后没有离开,而是热切地看着。李会计注意到了,但没有理会,漫无目的地翻着工分簿。他怯怯转向队长,但队长已经在他想开口之前走开了。最后他鼓足勇气问李会计人员道:“应该没事吧?”
李会计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更像是因为喉咙痒而发出的声音。
对于这样的回答,马暖山尽管心里不很踏实,但仍然如获至宝,为自己打气地想,他们都已经同意了,而且,根据以往经验,无论跟他们说什么,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很友善和认真的回答。欣慰的表情立刻融化了刚才因心悬着而凝固紧锁的眉宇,他冲着李会计笑笑,谨慎地点点头,再用目光寻找队长时,发现已经不见了。他快乐地离开队长家,并不在乎李会计根本没有反应,依旧勾着头在胡乱翻阅工分簿。
走在回家的路上,马暖山心情非常舒畅,脸上呈现难得的笑容,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两棵大樟树下,尽管漆黑一团,仍然饶有兴趣地围着它们转了几圈,抬头看看树冠。对于盖新房子的事他已经考虑很久了,相信自己苦个几年就会实现目标。他更相信老宅的不吉利,从爷爷辈开始人丁就不怎么兴旺,到现在只留下自己一条血脉,一线微弱的血脉。他原本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能够成为家族将来兴旺的依托和基础,可是,大儿子已经远走高飞,从此很少回家,更不用说让家族增添旺气;而六个女儿中现在只存活了一个,夭折的五个中只有刚死去的超过十岁;湾源村几乎垫底的人气,几乎成了村民们串门的畏途,尽管房子坐落在村子中央。更有让他除了说明宅子风水不好之外无法解释的发生在自家的事情:妻子竟然会有将新生二儿子饿死的诡异动机和随后新媳妇过门短时间内所发生的两代人之间水火不相容的争吵和打架。有时候他觉得妻子有些走火如魔,尽管很快会否定自己的想法。他给自己设想的唯一途径就是盖新房,除此别无他法。他暗自安慰,尽管所生的六个女儿只剩下一位,但两个儿子到现在为止还都健康,相信是有神灵在保佑,可是,那也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他体会到了彻底感悟后的酣畅,以及随之而来的急切。
大儿子马发名是盛枝琴的掌上明珠,似乎她就是为这而生,也相信会为那而死,就像一粒稻种,凝集生前死后的所有,把全部浓缩成渐渐成长的希望。她常常怜惜儿子没有跟自己过上好日子,降落在贫弱的家庭,唯一能够给予的就只有精神,尽管精神也是需要充足食物来支持的。跟丈夫结婚以后,只是象征性地回到湾源村居住了很短的几天日子便返回娘家,寄居之初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不适应,相反倒因为能够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继续早年的生活而感到高兴。丈夫在十几里外的一个名叫鲁家村的地方外打长工,吃住在地主家,每年二十九担谷子的收入基本上就她一人花销,日子过得很安逸。只是后来他因患肝炎在家休养期间,生活来源立即成了问题,不得不靠父母亲接济度日时才真正体会到与过去少女时代生活的不同,而这种长时间寄居丈母娘家的境遇又让倔强的丈夫感到不适,也成为日后他坚持回老家的动力。好在他的病在半年后好了,重新去打长工,家里的经济收入也渐渐恢复。真正让她为大儿子感到内疚的是一年后的冬天,她临盆之际,按照乡俗,不能够在娘家生养小孩,只能挪到家族公共祠堂内。尽管有家人的关心,但望着空旷的建筑,她还是有种无家可归的苍凉之感,而它来得如此之快,让自己毫无心理准备,惟有眼睛里充满的泪水是真实的感受。十几个小时过后,她生出大儿子,给予自己和丈夫莫大的安慰,也让娘家人多一份关心有了依据。不过,当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她母子转移到平常居住的屋子时她还是特别感觉儿子的不幸,似乎像个流浪的人被同情人所收养。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那内心中的不安也慢慢淡化,不断长大的儿子给了她所有的补偿。那是一段她终身都特别留恋的日子,尽管他们是寄居在娘家,而且跟父母亲和兄弟都是分灶吃饭,但仍然能够感受到他们对自己和儿子的关爱,而且丈夫很少回家,自己也是偶尔去他那边看看,平日里就她和儿子两个人,其乐融融的,仿佛是少女时代的延续,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儿子。看着聪明伶俐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她根本没有想到世界会有那么大的变化。先是解放,懵懵懂懂的她看见儿子去玩解放军军官骑的马的尾巴,脸上能看见的只有欣慰,想,这世界无非是换了个朝代而已,对于自己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甚至想像着自己也许会一辈子待在娘家,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儿子而存在。后来,丈夫没有长工可打,不过,出乎意料地因长工出身而当上了那个叫鲁家村的村长,只是没能很好把握。体会到拟或是自由气息的他决定回到老家,延续祖宗的气息。她是绝对反对回丈夫祖籍地的,当初父母亲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同意这门亲事看中的就是据说因为人丁单薄而使马家很看重人,但后来倾家荡产的变故让她认定湾源村的人文环境非常不友善,仍旧愿意生活在娘家,再不济去鲁家村居住也比回湾源村强,觉得几年来去看望丈夫时与当地人建立的联系和观察,对未来生活还是有些把握的。但最后在倔犟的丈夫面前,她还是不得不妥协。迁回湾源村的开始日子,她就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先前判断是正确的,自责为什么不坚持到底。他们颇费周折地才要回那两间房子,对于解放前被人设骗局赢走的那些房子,王村长竟然一点都不支持,还挖苦说,如果有那么多的房子和田地支撑到现在的话马家那就是一个地主了,应该感谢人家把财产瓜分。有了王村长的话,原先那些器物也只能从相对而言好说点的本族拿回少量的维持基本生活的家什。开始那段日子,他们连炒菜的盐都难以借到,只能吃淡的。她特别关注的是越来越不开心的儿子,不仅因为家里失去之前的生活来源,也由于一时难以和村里同龄人融合,脸上的肉已经明显不如那时丰满。再后来家里新生小孩几乎难以成活的残酷现实几乎让她崩溃,而这时对于回迁这件事也只剩下感叹的机会。唯一让她对未来还能有信心的是儿子慢慢在长大,她也不再去设想诸多的后悔的可能,渐渐地也建立了自己的交流圈子,凭借聪明才智,逐步成了圈子里的主心骨,邻居但凡有要紧事都会来向她请教。特别是从娘家那里学来的三项技能在村里展示后让她地位愈加稳固,尽管生活依旧困窘。第一项是念咒语清除人们口腔周围和咽喉位置因内火而长出的淋巴:只见她让人张开嘴巴,看了看通红的患部,用手指一边轻轻揉着病患者的淋巴,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但又让旁人听不真切,实则是一套口诀:“淋巴淋,你性恶,我姓李,你是恶来捻死你!”,最后用食指拇指掐住患处,口中念道:“捻死你!捻死你!”,对方疼痛得几乎逃走。就这样一共七遍,多数人会在第二三天后痊愈。第二项是治疗小孩咽喉白:她去小河边的洲地上找四味草药,有麦冬、蓝藤、箭草和马兰根,回家捣碎后交给病家,让药分成三天剂量,煮透喂汤,多半会见好。第三项是置办老鼠药:有年轻人知道她的技艺,偶尔碰见没长毛、未睁眼的嫩老鼠,交给她。只见她把老鼠塞进腕口粗的竹筒内,加上熟石灰,再倒进麻油封住,一个月后,竹筒内就全部化成黑色的粘稠物,插上一根竹筷子,挂在大门内侧供人随时随地使用:只要往发炎的浅伤口上涂抹些许,溃疡处就可在三天左右收干结痂。所有这些服务全都免费,随来随用,很能解决常见而一般不愿去看医生的小问题,比起让其自行痊愈,速度要快许多。让她渐渐赢得赞誉的还包括一时兴起又很快消失的文化普及运动:政府组织力量到村,利用晚间时间教念时政和一些常识性的知识小片段,她往往是那个学得最快和最完整的人,学习能力胜过那些年龄小的,因而总是被教员表扬,让人们起先只是知道她思维敏捷,似乎得到佐证。
几乎将大儿子看成整个世界的盛枝琴在身边陆陆续续所生女儿相继夭折之后,相信自己唯一能够依赖的只有他的认定更加确信无疑。她对于村里快速改变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家里的粮食收入时好时坏也并没有所太多影响。她唯一坚信的是,随着儿子的长大,那份希望会越来越坚实,除此之外便和自己没有太多关系,或者没有机会去做改变。回湾源村不久,马家参与了土地改革,按照家庭人口比例分到了五亩半的土地,除了包括那块祖有的菜地,其他都是抽签而得。马暖山刚开始很兴奋,因为所抽到的稻田中有两亩多是祖上的,尽管和祖上鼎盛时期所拥有的土地无法比拟。通过辛勤劳作,每年能有三千斤谷子的收入,已经接近打长工时的水平,而且年景好的话还可能增加,只是扣除除去公粮、征购粮和其他支出共计一千余斤之后就有些紧张了。后来提倡互助组合时,新迁入的马家很难像大多数人那样在本族内找到合适的对象,只好和几个邻里合作,进行换工。不多久,马家又被本族接纳了,形成大的初级农业合作社的合作关系,到后来更大的高级农业合作社,一直到一九五八年的人民公社。渐渐地,马家和多数家庭都感到手中对土地的拥有在开始时一次次重新分配和其后合作之中消失殆尽,心中对土地的那份热切也渐行渐远。对于这种变化感到高兴的不多的几家之中多是生产队的干部,王家则因为由村长转为生产队队长便最能体会到其中的好处。
大儿子到了读书年龄,盛枝琴早就手工精心缝制好了书包,把对丈夫目不识丁给家里造成的萧条所积累的憎恨化作让儿子读书的动力。她相信马家祖业的迅速败落完全是丈夫没有文化一手造成,尽管也能够想到,如果马家留下巨额财产,给家里所带来的命运会像张家那样走向另一极端。只是周边原本就只有很少私塾的乡村环境,几乎没有正常上课的学校,常常是有派驻的老师才能在公共祠堂简陋地摆上几张桌子,上一时期的课,老师一旦离开一切又都恢复如初。她的愿望总是不能如愿以偿,经常为能够找到可以读书的地方而费尽心血。儿子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读了几年书,她几乎要发疯,更是成为村里人讥讽的对象。这一切终于在儿子十三岁的时候根本解决:溪口镇有了按照正规编制开展教学的学校,溪口小学。盛枝琴非常欣慰,尽管儿子年龄似乎有些大了,并不合适。不过,儿子在村民中所拥有的聪明能干的口碑足以让一切不再成为障碍。她清楚地记得,村里号称铁算盘并在解放前以此为生多年的称为“先生”的王姓中年人,被缠不过,答应教儿子算盘。可是王先生第四天就告诉她说不教了,她很紧张,以为儿子闯了什么祸,赶紧赔不是,却被告知,不教的原因是他再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了。她高兴的同时也深感儿子的天赋如果没有更高的老师就会最终荒废,所以,坚持送他去溪口镇小学上读书,即使家里的收入因只有丈夫一个人参加集体生产而连年下降。
不久村里兴起了公共食堂,每家每户除了烧水外不得生火。敞开供应的日子才过去两个月,就制定了严格控制食物数量的新政策。大儿子在镇里上学,三餐都安排在学校食堂吃,每天来回十几里路程的步行,每天回家都显得饥饿无比,脸上的肉渐渐消瘦下来。盛枝琴每天像做贼似的利用拿碗回家洗的机会,将碗摞在一起,在碗底夹带一些饭回家,再让丈夫在外面观察,如果有人来就说在烧开水。她虔诚地加水煮成似粥非粥的稀饭,眼神中充满期待,似乎要把眼前的食物变成无限的供给源泉,让儿子充饥。好在,一年多后公共食堂取消,尽管家里仍旧没有充足的食物,但毕竟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安排,大人们以红薯等杂粮为主食,尽量让儿子吃上米饭。不过,很多情况下依旧让她无从下手。儿子也很懂事,也富有创造性地在冬天生产队收获罗卜后丢弃的叶子捡拾回家。她不像其他人那样拿去喂猪,而是用盐腌制后留待青黄不接的时候当部分主食。再后来发展成连芝麻叶都成了抢手货时,她几乎绝望,似乎难以置信稻田里的收获原本是那样地靠近每一个村民,可最终都成了回忆。大旱那年,山脚下稻田唯一可以看见水的地方就是那眼葫芦塘,承接着半是泉水半是尚未完全蒸发的积水。村旁的那条小河也第一次干涸了,只剩石坝下那处深潭还有些积水,几乎成了鱼缸的水潭,吸引了不仅仅是本村的人,等饥饿的湾源村人想立保密规矩时已经晚了,南边的周家村人也在获得消息后纷纷赶来,个个眼中露出亮光,似乎忘了固有的延续久远的村界。狭窄的空间让人们无法使用网具,大多数人徒手空拳抓鱼,也有条件好的使用鱼叉。纷争也由此而起,原本言语的纷争却因鱼叉的使用变成剧烈的冲突,局面很快失控,尽管虚弱者占绝大多数的现状让人们有心无力,争斗变得有惊无险。不过,马暖山还是差点被人用鱼叉戳到腹部,几乎酿成无法想像的后果,本族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强悍之人看到后用手中的鱼叉挡开了。在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对方已经被鱼叉刺中,倒在泥水之中。满身泥泞的人们纷纷后撤,自然地按村子分成南北两岸,看着受伤者奄奄一息给抬到岸上,已经没法说话,在同村人的大声喊叫中死去,没能告诉谁是凶手。筋疲力尽的双方没了继续争执的勇气,也为日后更大的纠葛埋下了种子。不过,这些天对湾源村的人们来说依旧是值得高兴的时光,因为很多家庭都有了意外鱼获。马家也不例外,盛枝琴小心仔细地把鱼杀好洗净,大部分用盐腌过,再放在架在竹箩筐的竹筛上用木屑熏成坚硬的不容易腐坏的鱼块。鱼获所给人们所带来的喜悦是短暂的,夏收后依旧不见的雨水几乎让每一个人绝望。王队长和其他队干部唯一的职责就是执行公社和大队考察后下达的任务:组织全体人员,凡平时能够出工的无论男女,日夜给临近葫芦塘的那片稻田用水车提水。因为落差大,要三架水车呈成阶梯状衔接之后才能组成一组,由第一架伸进葫芦塘底部的深潭内,提升到第二级小水池内,再由第二架往上提升至第三级小水池内,最后再由第三架提升到排水沟内,涓涓细流显得非常纤弱,捎带着人们似乎太过沉重的希望而随时随地都会断流。就这样,每组水车需要十二个人,一共四组,分昼夜两班次,牢牢地吸附着全村近百号人,在小小的湾源村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后只能连年大的妇女也拉上战场,平均分配在每架水车上,由男人带着。工分以平常两倍计算,每班十二小时的劳作之中有三次休息,时间以点完一根香为计算方法。那些正在哺乳阶段的妇女也只能利用这点时间飞快地跑回家,匆忙给饥饿的孩子授乳。这样的日子整整进行了近两个月,其间几乎依旧没有下过雨,葫芦塘底部的水却奇迹般始终有那么几尺深,让村民们不得不相信那是神灵在起作用,现场充满了严肃气氛,除了水车和水流声外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不过,村民们在家里的饮用水也渐渐成了问题,小河已经断流,几处深潭是为数不多可以取水的地方。男人们出工之后,又艰难地为家里挑水,一律纤弱的身影似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周围环境吞噬而消失。那片稻田经过炽热太阳的炙烤,只剩下靠近葫芦塘附近的还坚持着绿色,直到秋季收获,而那些离葫芦塘远的田间,农作物因缺水很快就变成枯黄,继而变成灰色,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当人们几乎濒临绝望的时候,稻田已经到了秋季收割的时节,水车也歇息了,村民们不再需要晚上出工车水。不过,秋收的季节给大家燃起的希望是短暂的。比往年减产过半的秋粮很快就有大半被作为公粮收走了,每个村民都在盘算着自己最少能够分到多少,但都很失望地发现比自己预期的要相去甚远,最节俭地方式也几乎只能维持两个月,无法支撑到新年。不过,每一家几乎一样的境遇又让大家心里渐渐平静下来,纷纷回忆祖上那些饥馑年代可以充饥的食物:芝麻叶、甜草根、夜韭菜、蓟菜、野芹、细糠等等。这年村里那些新生的小孩无一例外地夭折了,给村里所有人的心里都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更让大家所不能预期的是这种饥馑持续了近三年之久,村里先后死去的壮年人有八人之多。盛枝琴整天被恐惧心理笼罩着,每天都要仔仔细细地把儿子打亮个够,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消失,离开自己远去,此时已经没有心思担心他是否太过消瘦。
当村民们终于从饥馑的恐惧之中渐渐恢复过来之后,盛枝琴又陷入儿子因超过年龄而无法继续读书的困境,无法理解所谓超龄生的意义,更没有办法去化解,只有眼睁睁地接受儿子小学毕业后被迫放弃了刚刚兴办的公社初级中学。随着儿子以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身份参加日常田间劳作,她那潜藏内心深处的愿望也似乎渐渐远去,而且,常常成为人们的笑柄:不管他如何聪明、算盘打得如何精妙,终究连在生产队谋个会计的机会都没有。经历饥荒之年、村民们慢慢恢复体力之后,公社组织进行大规模的普查,确定了大大小小的开荒和水利项目。湾源村先后在山凹之地人工肩挑手扛筑起了三座简易土坝,用以承接山间雨季流下的雨水,其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用水泥灌注的三级排水涵洞的葫芦塘,在原塘基础上沿南侧筑起比水田略高的土坝,使塘的面积仅仅扩大一倍而深度增加五倍,特别是塘的上游也筑起了堤坝,形成窄窄的深沟,将上游区域的水拢了进来。这项工程湾源村以前是无法想像的,因为筑坝的地域虽然是块沿小河冲积而成的低凹荒地,但却是上游村庄的地界,而且窄沟形成后淹没最低处的几亩稻田。在公社统一安排协调之中几乎没有人提出异议,就这样稳定了新形成的水势,尽管后来有不少人借机对其正当性提出疑问,还一度出现破坏堤坝的事情,但,都安排在夜间偷偷摸摸进行,反衬了堤坝的合理性。新葫芦塘建成之后,沿着小河和山脚那片原本荒芜的土地立刻成了可以灌溉的土地,大规模的开荒自然而然地成了共识,几乎没有任何动员,在短短两年内就完成任务,使湾源村的可耕地一下子增加了二百多亩。这新增加的土地尽管比较贫瘠,但数量上已经占了全部面积的三分之一,而且统一了增加土地肥沃的耕种制度,即,夏季收获不取稻草,冬季收获留一半稻草外加种植一轮绿肥。很快,三年过后新稻田和传统土地上的收获已经没有多少差别。尽管后来公粮安排以新增加的土地为计算依据,稍微冲淡了村民们的喜悦,但大家对村子能够有这样的变化还是非常欢迎,特别是占了临近村子便宜的想法让许多人能够接受那些新增加的负担。常年有深水和水草的葫芦塘又给村民们带来新的收获,里面可以每年养一茬鱼:只需要春天放养一定的鱼苗,并不需要人力照顾,到冬天放干水既可收获近千斤的鱼。
马家的生活似乎没有跟上湾源村的脚步而改善。后来陆续出生的女儿一个个夭折,接二连三遭受打击而异常痛苦的盛枝琴觉得那也是上天的一种安排,让自己今生今世就是为了大儿子一个人而活。就在她刚刚失去女儿的几天后,十里外有人家,母亲刚生产完就死去的,父亲抱着儿子赶来,苦求她收养。她铁定心不领养其他人的孩子,特别是儿子,不想大儿子的将来因此受到影响。对方使了计谋,说要去上茅厕,让她抱抱,却一去不复返。她违心地收养了他人的孩子,丈夫却似乎很高兴,部分了却了多年没有添男丁的缺憾。两年后,在她的坚持下,丈夫勉强将领养的儿子归还对方。
盛枝琴对于儿子参加生产队的开荒运动和水利建设的辛苦劳作时时刻刻有种不安,心中的愿望渐行渐远,慢慢变得与其他同龄人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就有了些许讥笑,有时甚至是嘲弄。特别是不时有人严肃地告诉她如果她儿子不是独生儿子的话就有可能去当兵。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情况,所以,她很乐意接受接连不断地生女儿的现实,并期望着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当同村的很多妇女生养了三个四个甚至更多儿子而引以为荣的时候,她依旧坚信自己的信条,尽管有时也隐隐约约怀疑那种说法,因为并没有看见那些人家的孩子去当兵打仗。她不能够去冒那种风险,也深知同样的家庭情况所附加在各自身上的后果是不同的,特别是王队长始终虎视眈眈地寻机而动更是让她倍感紧迫,因为已经看到张家所受到的特别礼遇。她觉得唯一能够让人放心的就是儿子有出息,为此常常记起早年给儿子算命时先生所说的那句话:不种农田饮好酒,不耕棉花穿好衣。每每望着勤劳的儿子砍来的柴草把家里周边的空地都堆满了,她高兴的劲儿是有限的,因为她不能认同这是儿子未来的生活方式。转机终于在儿子十八岁的时候来临:先是由村里在大队做干部的人推荐,被借进本公社兴办的一所小型农业垦植场,成为一名兼职会计,一年之后,原班人马整个地迁往十里外的全新垦植场,融入那个新组建的大型农场,凭借天资和勤奋,渐渐站稳脚。她对儿子的成就甚感宽慰,知道自己多年的努力和期待渐渐成为现实。这时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的内心深处又生出儿子慢慢离开自己远去的不安。在她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时候,年轻力壮的新媳妇给家里带来的是无尽的争吵,直止动手打架。她并不怨恨儿子的袖手旁观,甚至连儿媳也能够原谅,唯一期望的是儿子在外的日子渐渐稳固,能够永远脱离湾源村的生活。她那额头上的疤痕就是那次争吵的印记:那时她和儿媳差不多的时间怀孕,儿媳整天待在家里休养,她尽管缠过脚,无法下地干农活,但家里的摘菜、洗刷、做饭等等日常工作几乎全在她一个人身上。这天一早忙碌完家里的事后,她想利用初冬每月一次的赶集机会抱两只打算过年吃的剦鸡去卖,准备换些碎钱去买些家用必须之物。她顶着个大肚子一路赶到溪口镇集市,将两只鸡卖了,原本想买除盐巴以外还要些土陶钵盘一类的器具,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弃,把剩下的六块多钱小心藏好带回家。然而,当天中午就发现钱不见了,任她如何回忆、几乎翻遍家里每个角落就是找不到。她觉得唯一的可能就是儿媳妇偷了那钱,因为记得刚回家时急着上茅厕,随手把钱放在桌子上,等回来后就忙着烧午饭,这其间家里没有来过任何人,儿媳妇是唯一在家的人,自打怀孕后每天几乎不家门。她言语之中便有了家出内贼之意,被儿媳妇听到后立刻起了冲突,且越来越激烈,最后被推搡撞到木门边角,额头上立刻血流如注,双方肢体争执才停止。但儿媳妇依旧火气冲天,撤着嗓子继续骂街,到最后索性冲进厨房取了菜到和砧板,又拿了一束稻草,来到室外的枣树下,一边骂一边剁碎,说这是给公婆吃的。此时正好是村民们收工回家吃饭时间,纷纷驻足观看和议论。面对如此侮辱,盛枝琴已经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得难以让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左邻右舍赶紧为她招呼着止血,可一时又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有人说一直按着伤口或许有用。一位女邻居依法按着妻子的额头,终于将血止住,此时她的脸和前胸衣服上沾满的殷红的血,有的已经变成暗红色结成硬块。受到惊吓的幼小年纪的女儿们恐惧地畏缩在一旁。同情而又无计可施的人们渐渐散去。几乎绝望的盛枝琴连泪水都流干了,尽管额头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她期盼着儿子能够成为一种安慰,可以治疗内心创伤的药剂,让自己能够曾经走过那么多的坎坷,也会勇敢地面对未来。只是几天后回家的儿子并没有给她带来意外的惊喜,他一如往常那样保持沉默,甚至无法在妻子面前对母亲表露出内疚。不过,当看见儿子已经很健康的肤色和变白的脸,她依旧很高兴,似乎忘了让他给自己主持公道的企盼。儿子的出现加重的她对他的思念,也满足了那份牵挂,同时想,也许儿媳妇留在家里是件好事,他可以定期回家。不过,这种愿望很快就化为泡影,因为儿子告诉父母亲说,他要把妻子接到垦植场去,那里已经安排好了房子。听到这种让她难以置信的消息,盛枝琴有种永远失去儿子的悲苍之感,无法相信那是真的,尽管也为儿子能够在那边立足感到欣慰。儿子是身上的肉,她觉得自己是在活生生地看着被割去。儿媳妇自然很高兴有这样的安排,一种摆脱现实困境和避免长远为农妇的超越让她几乎不能自制,连在家多待一天都难以接受,临走时放出话说,当初她答应嫁到马家的前提是马家只有一个儿子,这边的所有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她的财产,无论是多是少。儿子终于带着媳妇走了,去了一个对盛枝琴来说毫无概念的地方,那个曾经维系自己坚持让儿子读书出人头地的所在。她相信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但儿子的离去更让人难以承受,唯一能够化解的就是把自己的心灵附着在儿子身上,永远不离左右。分别的时候她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儿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日后的生活。自己的担心很快就成为现实,儿子几乎很少回家,就连过年也没有出现,几乎蒸发般与家里失去联系。她相信那肯定是一直怀着憎恨心理的儿媳妇在捣鬼,莫名地想到自己青年时期所看到的那些媳妇熬成婆后的解脱。
这年,清苦冷清的春节在幼小女儿们的期盼之中没有预期结果地结束了,盛枝琴根本没有心思去准备,只是让丈夫买了三斤肉,杀了两只阉鸡,特意留了一只,希望儿子能够在正月初的几天回家,顺道带回去。不过,大儿子始终没有出现,她并不责怪,因为相信他心里是想着自己的。不久,她生下一个小孩,出乎自己的意料,是个儿子。她非常绝望,想到曾经听说的只有独生儿子才可能免去当兵,也想到儿媳妇走时放出的话。她忧郁地坐着月子,很少去看小儿子,决意让他自生自灭。就这样,小儿子被饿了三天,也哭了三天,到最后嗓子哭哑后只有张张嘴的力量。茫然无知的马暖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在乐滋滋地为儿子取名马水龙,水中之龙,直到那天掀开被子发现儿子已经奄奄一息,几乎怒不可遏,但还是克制住自己,希望妻子能够恢复理性。她茫然地看着稚弱的儿子,怜悯之心渐渐战胜了她决心保全大儿子的理智,开始喂奶,发现儿子几乎失去嘬吮能力。好在以后的几天儿子越来越能吃,力气也渐渐增长,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已经四十岁,奶水竟然很充足,尽管儿子很能吃,但依旧有多余,有个年轻的母亲还偶尔来讨过奶。她便想,小儿子或许真的是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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