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清晨,厚实的白花花的霜覆盖着菜园子每一样植物,不管死的还是活的。地面上的松土也开始浅浅地结了一层冻土,特别是小石块下面结了冰柱将其顶起,踩上去“卟卟”做响。青菜叶子涂上一层白霜,弯弯地着地。樟树根部已经变成灰色,周围散乱地又长出一些小苗,叶子催熟般已经没鲜嫩,世俗地变成大樟树叶的黑绿色。几块搬剩下的大樟木木板和那根无法搬动的大正梁依旧原样放在地上,颜色变灰,残存的稻草雨披散乱地铺展。出奇的是正梁上还有新长出几株小枝,鲜嫩柔软又很有生命力。马暖山每次来到菜园都要定定地看上一会儿,不去动它,时常看见一些鸡们刨那些稻草和泥土,往上面撒了许多泥,又经过雨水冲洗,出奇地想,如果哪天王队长看见,会不会怀疑是自己动过了。不过,自从木板被运走之后他就没有在这里碰见王队长和李会计。他曾经偷偷去集体仓库看那些被收缴的大木板,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他觉得除了腰部还时有酸痛外其他都已经恢复了。他不止一次地琢磨,那些木料运回来以后堆在这里是否安全。不知不觉,已经长大的狗儿来到他面前,在他脚上缠着,舔了舔他伸过去的手。
他招呼着狗回家,先看见女儿高高地挽着袖子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完衣服,绞着衣服里的水,“哗哗”地溅了一地。他进到客堂,摸了摸正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捧着碗取暖、“呼呼”地吃热粥的儿子。
全家人都坐下来吃早饭,盛枝琴像往常一样忧心忡忡:“你天天去菜园子看又有什么用?那些木料又不会自己走回家。花了那么多的钱和心血,我就是不放心一直在那么远的地方放着,抓摸不到。要是给偷了,或者烂了什么的,谁知道。”
“你干着急又有什么用?你以为是这边山上的柴火,扛回来就是?”
“我是不急,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大家都住碾房是个什么滋味。”她显得很着急,很是看不惯丈夫做事拖拉的作风,“再过不久就是年关将近了,谁还有空去跟你拉木料?过年了,雨水很快就会多起来,谁还运得过来?家里也就那么点米了,再拖下去,总不见得给人家也吃红薯吧。”
他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事情就你一个人知道,别人都是傻瓜?”
“你知道?你要什么都知道的话怎么不自己去联络人把木头运回来,还让我挨家挨户去?”她很轻蔑地回敬。
自知无法和妻子去比与人交流,难以完成召集十几个人运回木料,他沉默了。
“就说这冬天出工的事吧,如果生产队不安排,我们请人家去运木料,也就不用贴人家的工分损失。按道理这大冬天的,是不会有出工安排的,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使坏,偏偏等你安排好了,突然要出工,十几个人,至少两天,那就是一个整劳力一个月的数目,都够运回来的开支了。你是当家的,怎么不去跟队长疏通疏通?”
“我是做不了这个。”
“知道做不了?我早就知道!当初如果不是你什么都没搞清楚就盲目动手,哪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好像家里有钱,损失多少都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气得吐血?吐血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啊,也就是只有老婆头上凶。”她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跟他置气的时候,便放缓了逼迫的语气,“我已经去找过队长了,给他打了预防针,如果他胆敢再故意刁难,我就跟他们王家拼命。上次就已经失策了,就应该直接闹到他家里,看他还那么嚣张!这世道,我早就看明白了,谁最凶谁最有理,谁最不讲道理,谁最有道理。就像他王家,世世代代好吃懒做,有谁家会穷得那样连块瓦都没有?他家现在是好了,可也要让他们知道,要做野蛮人,谁都会,不用教。你看他们还敢不敢把那些剩下的木板搬走?到时候我还就把那些板给用上,看他们敢不敢把房子给拆了!”
他在想着满山头都是树木的那个村子,无意义地设想,如果有足够的力量就能够想用什么样的木料就砍什么样的树。
“我已经跟好多家说过了,都没问题,剩下的就是本家,更不应该有问题。这运木材回家的事就这几天定下日子。这两天我再去其他人家说说,凑足十六架车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事越快越好,我不希望到时候全家人都去住碾房,去搭草棚。谁又知道那些木料放在那里究竟会出什么事!”
盛枝琴不再指望丈夫出面,而且说到做到,挑选了的人手,连同丈夫,很快凑足了二十个人和十六辆独轮推车。
这天一大早,马家院子挤满了人,节日般热闹。十六辆独轮车一字排开,一直到了要盖新房子的菜园子。除了推车的,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着。
盛枝琴将今年分到的口粮一半碾成米后让丈夫全部带上路,又去买了十几斤肉用盐腌好带着,准备了预计四天的食物。终于出发了,她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习惯于多想一步的她强迫自己不要去乱想,但还是避免不了对意外情况的担心,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就像走钢丝绳,一不小心就会跌倒,而且没有翻身机会。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天,又有了另外的担心,雨水会让泥泞的山路将这次几乎耗尽所有的安排化为泡影。她抱着儿子,一直站在村口,直到长长的车队消失在拐弯处的通往东方的小山路上。
马暖山显得很是轻松,一路上给人分享独自一人砍伐树木的故事,反倒觉得一个月的伐木中并没有特别离奇的诸如碰到老虎一类的经历而有些失望。渐渐地,人们便没了兴趣,只管聊些家里常见的事,有如一块出去看电影的途中。只有几个稍有打算盖新房子的人向他打听伐木的一些过程。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周折,反而比他当初一个人进山的时候早小半天到达目的地。大家立刻被完全不同的环境所吸引着,睁大眼睛看着那些高山和特别不同的全木房子,非常羡慕取之不尽的木材和宽松的居住环境。原来的房东很热情地接待他们,给他们准备着地铺:用干稻草在地上铺开,足足占了两间才估计够用,就像他们一路往这里赶时在别的村子借宿于祠堂那样。
马暖山看着除了颜色变暗之外,木材纹丝未动,心里便讥笑妻子的多虑。他吩咐众人将木材装车,着实费尽脑筋,有些担心回去是否会顺利。终于在天黑之前把车装好,每辆车上都捆装了两根木头,最吃重的是对正梁柱,最轻的则加了那些椽木。
第二天一早,寒气之中一大队人吃过早饭就出发了,房东老人特别客气地前后帮忙,希望当中有人进山伐木时能够借宿他的家里。山路一路下坡,几辆走在前面的吃重推车尽管安排了两个人一组,但还是非常吃力,拼命拉住免得失控冲下山沟或者撞到他人。队伍渐渐地来开距离,人们再也没了心思闲聊,紧张地把稳推车。在那些有上坡的路段,他们必须四人一车才能吃力地勉强通过,有时甚至惊出一身冷汗。
当天下午,队伍走出了山区,路也开始变得宽敞而平缓些了,还有汽车轮子的痕迹。不久,他们经过一处林区检查站。马暖山忐忑不安地环顾一下,似乎在寻找力量源泉,一行人也传染似的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安静得像是在看无声电影。
“你们是干什么的?”检查人员拉了拉袖章,上面是大红字“检查”。
“运木材。”马暖山小心地回答。
“你当我们瞎子啊!”
马暖山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除了极力陪笑脸之外就不知道要做什么。
“哪里人?”检查人员继续问。
“湾源村”
“什么湾源村?”
“我们是溪口公社的,湾源村。”看见对方一发怒,马暖山很是紧张。
“溪口公社?有证明说你们是那个什么村的?”检查人员很是随口。
“证明?”马暖山更紧张了,“他们,他们都可以证明我——”
“他们?你们都是一起的,除了聚众偷砍之外还能证明什么?”
“你可不能这么说,哪有光天化日之下偷砍树木的?”他觉得对方思路有些可笑,不过,紧张的情绪还是将其遮住了。
“依你这么说,白天就没有贼,就没有强盗了?”检查员很不满意,似乎意识到不应该进行辩论,“你有介绍信有吗?”
“介,介绍信?什么介绍信?”他一脸茫然。“那是什么信?”
“那就是没有了。”检查员瞬间就找回了自信,“有工作证吗?”
“没有。我是农民,哪有那东西。”
“有批条吗?”
“没有。这树我是买的。”
“你什么都没有就想运走木材,那不是天方夜谭嘛!当我们这里是什么?是公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公园还得买张票呢!”
“可是,我的确是——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自己是谁,可也不能说我这些木材是偷的啊。”他几乎没了主意。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检查人员突然声音大了,“我可告诉你,我说你偷了,你就是偷了,别以为有了,有了那什么,有了那么多的人就怕你。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知道不?”
问题很是深奥,马暖山摇摇头。
“谅你也不知道!”
“那就请老哥指教一下吧。”他越来越紧张了,“这些木材可是我家一辈子的家当,真的是买的,那么多人都可以证明,而且你要还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林区。”
“哟,让我去林区?你是谁啊?真是蛤蟆打哈欠,不知天高地厚。”检查员一脸鄙视,“你什么都没有的话我们可走啦,谁有时间陪你们这些闲人?”
马暖山突然想起木材出关证明,紧张的心一下子轻松许多,小心地陪着笑脸把它递给傲慢的检查人员,恐惧地看着身后那拦在面前的红白两色栏杆,单薄的木条。
检查员爱理不理,听着广播。
“你看,这是证明。”他小心翼翼,惟恐说错,“我们还得赶路呢。”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对方还是不满意,让他真恨自己嘴笨。
“我可告诉你,我这是在收听新闻,掌握了解国家大事?你懂什么?就知道自己碗里盛点什么,一点眼光都没有。”检查员懒得理他,索性闭目养神了。
马暖山恨不得揍他一顿,甚至把检查站给捣毁了,但旋即责怪自己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过了很久,小心地央求道:“麻烦你给看看吧,我真的有证明。”
“你烦不烦啊?”检查员一脸的不情愿,接过证明,但并没有去看,而是出了门,围着最前面的独轮车上的木料转了一圈,又远远地看了看后面的长队,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清点数目,接着就回到站内简单的办公室,继续听着广播。
马暖山几乎绝望的时候没想到峰回路转,事情进展得顺利,都有些不敢相信,满心喜悦地等着他们把栏杆打开,只是很快就明白了,他们根本没有放行的意思。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向关着门窗的房间探视,没了主意。这时,同行的有人过来提醒他是不是给点好处。他犹豫着,掏出贴身放着的十几块准备应急之用的钱,抽出两张五圆的,想了想,又放回一张,胆怯地回到办公楼,迟疑地敲了敲门。
“你没事敲门干什么?”检查员开门了,一脸阴沉,试着要关上门。
“大哥,大哥,你行行好。”马暖山赶紧把住门,心里一急,连手被门夹着了都不觉得痛,“家里还等着呢。”
“家里等着?我在上班,代表国家利益。是你的事大,还是国家的事大啊?我可告诉你,我们做的事情就是防止有人挖社会主义墙脚,破坏国家建设的犯罪活动。不错,我们伟大国家是地大物博,可如果不严加管理,那也是经不起破坏的。”
“那是。”他陪着小心,惟恐说错话。
“不要以为有了这张证明,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他轻蔑地甩了甩手中的纸,发出“哗哗”的声响。
马暖山紧张得汗都出来了,生怕他把那张出关证明给撕毁了。
“否则的话,还要我们干什么?”
“当然,当然。”他赶紧递上钱,“一点小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检查员看了看,没有理睬:“有些事情是可大也可小的,态度很重要。同样的事,态度端正了,可能就没事,反过来的话,就是没事,也完全会变成有事。事物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也是难以把握的,就要求我们必须严格管理,杜绝一起漏洞。”
马暖山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明白他们是嫌钱少了,于是咬咬牙,转回人群,装着跟人借钱,又抽出五圆。对方进了办公室,门开着,他试探着进了门,把钱放在办公桌上,满脸堆笑着等着回话。对方并不言语,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人喊自己,这才发现栏杆已经打开,欣喜若狂,尽管很是心疼那不曾计划的十块钱成本。
一行人悄悄地,像小偷那样尽快通过那道栏杆,只是不争气的车轴发出刺耳的怪叫,让人徒生紧张而又没有丝毫办法。有一辆车,推车的因为过于紧张反而将车弄翻,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气氛立刻凝固了,大家摈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检查站,终于没有看见里面的人出来,赶紧将车重新整理好,现场如夜晚般一片安静。
马暖山觉得手心里湿漉漉的,直到最后一辆车顺利通过那道栏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到额头上那层细汗经风一吹,冷飕飕的,似乎一下子恢复了知觉。
大家又走了一程,直到将检查站远远地抛在后面看不见,才在有人提议下全部停下休息,每个人脸上都恢复正常。那几个原来准备也要进山砍伐树木的人热烈地议论着这通过检查站的经历,头一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热望。
“还好我老婆想得周到,让我带了些钱准备急用,否则的话,我差一点就把一辈子的事给交代了。”马暖山心有余悸地说道,脸上满是兴奋,“这家伙可好,谁知道他们张口就来什么规矩,想都想不到。”
“我都没有兴趣盖房子了,宁愿破就破点,万一一个没弄好,你就得完蛋,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求人都找不门。”有人显得灰心丧气,“他们做事怎么就没个谱呢?那样的话,也好让人知道怎么去做。”
“王队长没有听说他盖新房子的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事。”另有人说道。
“他是拿了公社介绍信去的,连木料都是便宜的,又是借了汽车去拉。人家一看派头不一样,当然就不会故意那样了。当时我也参加过,没有这么吃力,只是把木头运一段没通车的山路后就搬上汽车。我们有人还搭上汽车回家呢!其他的人都走回家的,也不着急,反正算出工的嘛。”
马暖山满脸歉意地看着大家。
“没事,我不是要拿你跟队长比,那是没法比的,知道你的难处。现在办点事情,要没有什么关系比登天还难。这是你,要我,根本不可能动这样的脑筋。”
马暖山很受用地笑笑。
“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帮一把?否则的话也就用不着这样提心吊胆了。”
马暖山很尴尬,想了想:“他哪有那样的本事,能够自保就不错了。”
众人身上有了寒意,重新出发。
又过了两天,运木料的队伍一路在那些陌生的地方投宿,终于到了熟悉的地界,路上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原本有些萎靡不振的精神渐渐热切起来,渐渐拉开了距离。傍晚时分,第一辆车拐过湾源村村头半里外的小山路,前面就是通向村子的公路。
焦急的盛枝琴前两天就不时地朝这边查看,尽管知道不可能那么快,但更担心如果丈夫提前到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已经是出门的第四天下去,预计一切正常时今天一定能到,她几乎没有离开过菜园,远远地看着村东头,直到傍晚,终于看见小山路拐弯处出现一辆独轮车,接着又是一辆,几天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赶紧回家和女儿一块做饭,其间又不放心地跑到村口观看,热情接待陆续到达的车手,直到最后一人出现在视野里,禁不住流下眼泪,脸上是少见的笑容,觉得最难掌握的环节,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已经如期走了过来。
夜幕降临,马家在菜园地打着火把连夜将木料堆放到位,引来许多人围观。盛枝琴有意安排人将新木材压在原来剩下的那几块厚樟木板上。运木材的一行人同马家人一样,心里也踏实了,把车推回家后如约到了马家吃饭,满满地坐了两桌。
马暖山热情地往每个人碗里夹肉,又挨个敬酒之后,开始有人划拳,原先嘈杂的议论声渐渐被吆喝声所取代,那些不善喝酒的吃了饭,便早早地离开。
当夜,酒席很晚才散,酒量并不大的马暖山不久就开始呕吐,异味很快充满了房子,好在那狗迅速将呕吐物吃了。
盛枝琴很是不满:“你啊,就是命穷,好不容易吃点好的吧,还全给吐了,真可惜啊,瞧瞧这一地,都便宜了那条狗。我都说过多少回了,那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不能少喝点?男人都一个样,上了桌就巴望着把别人灌醉,这不瞎折腾自己嘛!”
他用手抹了抹嘴巴,又从女儿手中接过破旧毛巾擦了擦,心情很好:“也没什么,今天我一块肉都没吃。我就知道会醉,索性不吃了,明天要还有剩的话再吃点。”
“那些菜呢,平时哪来那么油水?”她还要说点什么,被女儿制止了。
他尴尬地笑笑,不去争辩,回到房间,上床睡觉,还特别亲了亲早已经入睡的儿子,帮他掖了掖被子,立刻鼾声如雷。
盛枝琴母女收拾完了桌子,把吃剩的菜拢在两只陶钵里,小心地看了看还剩的几块肉,稳稳地放进碗柜,再将那些残渣会同洗碗水倒进木桶,用做喂猪。
回味他们讲述一路碰见的命悬一线的经历,盛枝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让女儿陪着又来到菜园,依稀的月光下看见那堆木料完好无损,终于放下了心。此时北风越刮越大,天开始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越来越密致,飘落在她们身上,很快就在地上薄薄地积了一层,白白的,渐渐醒目。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催促丈夫把木材运回家,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那盏在风中摇曳的煤油灯,稍有疏忽就可能随时随地熄灭,前功尽弃,任何时候自己能够想像得到的就是多做一点,多想一步,容不得半点闪失,生活已经没有退路,有时候连选择死亡的机会都没有,命中注定一生担忧。
第二天,天亮得似乎出奇地早,早起的人们一看,已经下雪了,白白的一层严实地遮盖着,将一切变得柔和,尽管寒冷的风时不时提醒这是个惯常的冬天。
马暖山醒来后感觉体力恢复了大半,起床后发现满视野的厚厚一层雪,也有些后怕了,很庆幸把木材运回了家,不得不佩服妻子想得周全和做事果断,否则的话,这场雪下过只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进林区,或者还有更坏的情况,就是一行人被捆在外地,几乎无法想像有什么样的后果。心情舒畅的他决定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雪地里抓只兔子打打牙祭,隐隐约约之间也希望借此一搏妻子些许好感。
吃过早饭,他换上破旧不堪的低帮雨鞋出去了,面对妻子的不屑,依旧情绪良好,坚信今天出去一定会有收获,到时候就会有资本炫耀一番。他过了因积雪而有些湿滑的青石板桥,看见小河里的水依旧缓缓流动,大雪对它似乎没有丝毫影响,身后留下唯一的一串脚印。他站在桥头,远远地看去,一切看上去都变得单纯了:只见满视野一片洁白,阳光比往日更为强烈,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田野和小山之间也几乎没了区别,一律白白的盖上雪毯子,没有了界线,一个纯粹而简单的世界。雪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凉凉的,能将体内所有积郁冲刷干净,还给一个真空的身体和记忆。
他仔细地辨认雪层下田间小路的痕迹,每一步都很小心,但还是有几次滑落灌溉沟里,好在没有积水,雪也软床般使摔倒变得很柔和,爬起来后一拍,一切似乎不曾发生。他来到山脚下与稻田之间过渡地带的缓坡边缘,有一弧形高岸将之与稻田隔开。他隐蔽地观察着,相信那里因为雪层下有鲜嫩的草,应该是野兔子最可能的觅食之地,厚厚的积雪会让它难以奔跑。忽然,他看见白灿灿的阳光下果然有几只兔子在啃食雪下的嫩草,便顺着那高岸,猫着腰慢慢靠近。他突然从高岸底下跃起,顺着陡坡爬了上去。那几只正在吃草的兔子立刻四处逃窜,只是原本不善于平地奔跑的它们此时由于积雪的限制,逃跑的速度很慢,面对逼近的他只能迅速转弯,试图甩开。他铆足劲,盯着那只体型肥硕的兔子追赶,来来回回阻挡,不让它逃向山中,终于将它按在手下。他避开它锋利的牙齿和有劲的后腿,用麻绳将它捆绑起来,手上传来兔毛的温热。他颇有成就感地拎着兔子,站起身,其他的兔子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而四周的雪已经踏烂,露出零乱的印在泥土上的脚印。
回家时穿过村子,马暖山满脸少见的成就感,就像春季小河涨大水时用网缯捕获大鲤鱼那样,成为人们注目的对像。下午,当他准备再去一次的时候,发现原本厚实的雪已经稀稀落落,房子前后都在滴水,满地泥水,天空中挂着的阳光却异常明亮。
随后的不几天,积雪消失了。
年关已近的湾源村有了过年的气氛,村里最殷实的在大队当书记的仇家早早地买了些年货。仇书记妻子很喜欢把那些村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更没有看见过的新鲜年货拿到小河里去洗,时常会围了些看热闹的女人们,热切地议论着。今天,她拿了四只皮蛋在河里洗干净,有的猜是咸蛋,有的猜是白煮蛋。那猜白煮蛋的便被人讥笑,说,仇书记家吃白煮蛋的话拿到河里洗个什么劲。她在人的怂恿之下剥开了一只,黑黑的,连自己都以为是坏蛋,差点给仍进河里,但一闻闻,并没有臭味。她又把它掰开,依旧黑色的蛋黄流动着,再也忍不住了,将它远远地抛进河里,忧郁着是不是把其他三只也仍了,最后好是留着,只是一脸的厌恶。女人们热闹地议论,依旧不明白是什么。
盛枝琴没有兴趣参与,满心思地计划着明年的安排。房子的买家看到木料运到,又给了二百块钱,她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按照当初请的日子动土、上梁、搬家和开灶,这已经不是为省下花钱再请日子的小事了。买主似乎对她能不能按时盖好房子很是怀疑,始终不肯全部支付房款。失去控制力的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在明年把房子盖起来,哪怕四面透风。
后来的几天又下了几场雪,直到年三十才停。村民们都相信瑞雪兆丰年,但最开心的还是那些孩子们,男孩子们有的玩起打雪仗,踩着自制的高跷角逐:两根腕口大小的木棍上离粗的那端开了个口子,一块木板削成一截榫头,横向插了进去,再在底部斜撑小树枝。他们全然不顾布鞋已经浸湿,索性扔开高跷,彼此追逐。
雪依旧静静地下着。
马桃春脚踩木屐,从后院挖了一盆干净的雪回到厨房,又从柴垛里抽出一根枯枝,问父亲要了些准备写春联的红纸边角,加点水放在碗里,又找出两只小酒杯。她教弟弟用雪把杯子装满,在树枝上两只杯子对抠,捏紧,再慢慢松开,一个小雪球就挂在上面,最后用那红纸浸出的水染上,只见些许红色渗透开来,形成深浅不一的过渡颜色,宛如桃子般鲜亮可人。这几乎是她每当有雪就带着弟弟必做的一件事,尽管并不是每年都有这么厚实的雪。看见弟弟越来越熟练的双手,她开心极了,想像着自己就是那树枝上的雪桃子,把他也给逗乐了。当树枝上缀了十几只雪桃,弯弯地下坠,一颤一晃的,形成优美的弧线,明快的颜色让人忘了那原本是根枯树枝。之后,她抱起弟弟,一同使劲把它插进后院的泥土里,雪桃子摇摇晃晃,树枝也形成弓形,弯弯地悬在空中,禁止不动,尽管时有微风吹过。
“漂亮吧?姐姐也是桃子呢。”她对弟弟说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特别喜欢洁白的雪球上的那点红色,看着自己身上穿的洗得发白的青色棉衣,清晰地记得,曾经故意让鲜红的鸡血沾在袖子上,很快变成紫红色,而现在也已经完全给洗掉了。
傍晚,湾源村的人依旧沿袭早吃晚饭的习惯,陆陆续续有了鞭炮的声音,或长或短,那是家里吃团圆饭的时间。
马家也一样地过年。马暖山是前两天去溪口镇置办的年货,一切保持最低水平:一张大红纸、买了一斤海带,一斤油炸豆腐,肉没有买,准备用前几天请客时剩下的。他最喜欢的鞭炮只买了最小号的两挂八头,一挂用在吃年夜饭,一挂用在初一开大门,其他的就只有用香来撑门面了。他每每想起小时候父亲一样喜欢鞭炮、香和大红蜡烛,往往早早地向店老板订下选店二百头的,还有那些现在已经很少见到自己也不敢奢望的大红蜡烛,此时已经变成了幻觉。
马暖山裁出连张七寸宽四尺长的两条,去人家请人写了一副对联。马桃春带着弟弟用那些碎料剪成小纸条,沾着稀粥贴在家具上、茅厕的门眉、枣树干和母亲特别关照的那些木料上,红红的很是好看。
在准备年夜饭的盛枝琴对女儿说:“你也去给‘内弯’贴张吧,虽然牛是生产队的,但毕竟是我们家放的牛。”
一提那头脾气爆躁的水牛,她就有些恐惧,曾经希望父亲在年前生产队重新分配时能给换条温顺些的牛。她记得父亲曾经答应过的,不过,也能够理解“内弯”要比其他牛要高出半个工分对家里的意义。牛棚里,她碰到其他小孩也在给各自放的牛贴红纸条,只是都很安心。当她好不容易看准机会隔着栏杆给“内弯”角上贴上小红纸时,只见它睁大眼睛,喘着粗气就要顶过来,吓得她赶紧离开栏杆,手都有些发抖。“内弯”最后顶在栏杆上,“砰”地发出巨响,栏杆剧烈地晃动。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小孩也给吓了一跳,逃出牛棚。
心有余悸的马桃春回到家里,显得闷闷不乐,但并没有跟父母亲说。
马暖山给前门,后门,案条等处上了香,点燃鞭爆,开始吃年夜饭。同在一幢房子的另外两家也开始了,只是平时在各自宽大厨房吃饭的他们按习惯也摆到了客堂。这时候马家尽量快速吃完饭,避免小孩子不时地偷看他家桌子上比自己丰富的菜。而早上一起开大门时,大家同时点燃各自的鞭炮,看着自己的最短,马暖山总是心情忧郁,连相互说声“过年好!”也想避免。
短暂的过年很快就过去,就像地上的积雪,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而对“内弯”恐惧感真实而且越来越强烈,马桃春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了它。
春天的气息在一场场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渐渐变浓,田野里满是开着小红花的绿肥草,吸引着无数蜜蜂,有野生的,更有从临近省份来的养蜂人带来的礼物。养蜂人借一处生产队仓库的一角,支起账篷和小炉子,摆开来就是临时居住。蜂房沿仓库南墙跟处,一溜排开,成就忙碌蜜蜂的家。
马桃春以自己的经验,知道这春天,“内弯”最难控制,动不动就为了母牛和其他公牛较量,圆睁着充血的大眼睛,往往不出几个回合便能够将对手打败,母牛不再的时候还拼命追击失败者,直到双方精疲力尽。那些战败了的牛的放牛娃常常责怪马桃春没能管好牛,引起许多争执。这时候的她除了哭以外几乎没什么办法,好几次拼全力拉住缰绳,被它拖出很远,即使找到树把缰绳缠绕上,将它的鼻口拉出豁口出血了,也无法阻止它。这种季节,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单独放牛,远远地避开那些同伴。
这天下午,天气如常般有些阴雨,细细的,仿佛空气都浸泡在水里。她身披一块塑料薄膜捆扎而成的雨具,戴顶斗笠,在西山脚下一处高岸的坡地上牵着“内弯”,看着膘肥体壮的它背上的毛色油光水灵,心里很是自豪。它一边吃草,一边不时打着响鼻,尾巴使劲甩着,有时侯莫名其妙地停下,仔细地闻着空气,向远处张望,身体不停地在骚动,腹部原本藏在里面的粉红色生殖器时不时地外伸。她好奇地看着,站住不动,没有注意到挡住了渐渐靠近的“内弯”。当回过神时已经被它的角顶在腰间,她一惊,使劲拍打了它的鼻子,可它并没有按预想的那样后退,而是突然间把她往前顶。她给吓了一跳,知道情况不妙,情急之下抱住了“内弯”的头。落地的斗笠被踩碎了,它就势把她顶岸坡上,眼睛充满骚动,雨披发出“哗哗”异响。她感觉到背部紧贴着硬实的泥土,一阵酸痛,突然后背空了,意识到是一处沟渠,赶紧松手,顺势靠了进去。原来,这是一条从附近小山泄水自然冲刷形成的窄而浅的竖水沟,刚好容纳她的身体。
“内弯”似乎被激怒了,使劲地顶着高岸,头左右摆动,坚硬的角将泥土和杂草灌木甩出老远,露出暗红色的泥土,这让它更加疯狂。她恐惧地往后靠,尖叫着,但安静的四周没有任何回音。浅水沟没能让她继续后退,“内弯”的头不久就触及到了她的身体,它顺心所欲地顶着她,不断地甩头,尽管水沟始终让它动作不便。
身上的疼痛让她渐渐清醒,不再叫喊,全身尽力向后靠,同时在它时不时停下嗅闻空气的间隙用手去掏开背后的杂草,让自己离牛远一点,哪怕是一丝一毫。然而,“内弯”还是一点点地靠近,她身上的疼痛也越来越强烈,雨披给撕裂了,而潮湿的泥土又把冰冷的水份透过单薄的衣服传到她的身体,让她冷得直打哆嗦,嘴唇发紫。
许久之后,“内弯”似乎失去了兴趣,停歇下来,头上沾满了泥土和杂草,缰绳也只剩下一小截了。它发现远处有几条牛正悠悠地往村子方向移动,“哞”地一声大叫,突然甩开四踢,放肆地朝那边飞奔而去,身后飞溅踩踏的泥土。
那些正在回家路上的放牛娃被气势汹汹的“内弯”吓坏了,纷纷跳下牛背,远远地离开自己的牛。那几条公牛未及跟“内弯”交手就落慌而逃,其中只有一条稍微做了些抵抗也跑了。“内弯”像征性地追了段路,转身回到那些母牛身边,对着生殖器嗅着,张狂地朝空中龇牙咧嘴,流淌着粘液,便上了母牛背,恣意颠狂。
放牛娃们好奇地看着,嬉笑起来,却都不敢靠近,直到“内弯”下了母牛背,依旧贴近着一同往村里走,这才想起“内弯”本应该有人放的,可左右没有看见任何人,不知道那牛如何收场。奇怪的是,放牛娃远远地跟着,“内弯”不再滋事,一路跟着母牛进了牛棚,不屑一顾地看了看那些面露恐惧的公牛们,回到自己的单间。有个胆大的男孩趁机关上了围栏,跑到马家,把所看到的情况告诉了盛枝琴和刚刚收工回家的马暖山。他们一听,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多年来的担心终于变成现实:女儿肯定是遭到不侧了!他们一路朝男孩指点的方向飞奔,一路叫喊着女儿的名字,便有村民们出来打听,听完男孩的叙述,都有些感慨。
马暖山和盛枝琴一路狂奔,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女儿的名字,终于在那个高坡找到了已经昏迷的马桃春:只见她软软地斜躺在水沟里,浑身泥土,几乎看不出人形,胸前的衣服已经给撕扯成零乱的碎片,细细的雨珠砸在脸上,慢慢地顺着脸颊滑落,眼睛紧闭,青紫的嘴唇,四肢松软地瘫着,没有一点生气,只有胸口在微微起伏。
盛枝琴几乎晕厥,一边哭喊着女儿的名字,一边赶紧帮着丈夫把女儿从泥土中挖出来。两人又脱掉各自的夹衣,给女儿裹上,却发现同样都被雨水给湿透了。
马暖山赶紧背起女儿,刚想跑,被她拦住了,让他抱着女儿保持双脚着地,他立刻明白了妻子是要为女儿抓魂。只见她一边做着手势,从女儿躺倒的地方低空中抓了一把,再在女儿胸口放开,来回三次,一边念念有词:“妹妹不怕,菩萨保佑。”
事毕,他背起女儿没命地往家跑,此时天已擦黑,好几次差点摔倒,几乎掉进排水沟里,盛枝琴已经顾不得哭泣,不时地提醒丈夫留心脚步。当他们到了青石板桥时隐隐约约看见狭窄的桥面上有个小孩子的影子,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儿子,戴顶斗笠蹒跚地走着,似乎随时随地都可能掉进河里。他们又是给吓出一身冷汗,同时站住,喊着让他别动,盛枝琴小心翼翼地靠近儿子,一把抓住他,当下就痛哭流涕,声音颤抖:“儿子啊,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妈妈是一定会给吓死的啊。”
马水龙给吓了一跳,浑身颤抖了几下,差点跌倒。她赶紧牵着他的手站在原地,又为他抓魂了之后才松了口气,抱着他往家走:“弟弟不怕,菩萨保佑。”
这时候,马桃春一路颠簸之后在母亲的嚎啕之声惊醒,明白了怎么回事,挣扎着要看弟弟,可昏暗的光线中难以看清,便吃力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露出微笑。
终于相信姐弟俩都无大碍,他们一直悬着的心有所缓解,盛枝琴眼含泪花,声音依旧哽咽,但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尽管漆黑一团的村子似乎只有他们一家。
回到家里,盛枝琴赶紧找了毛巾,给女儿擦干头发和身子,让她躺进被窝,不时地搓着她的四肢,渐渐温暖了,自己的心也渐渐安稳些,又特别熬了些白米粥,慢慢地给她喂下。此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丈夫和小儿子睡在床的另一头,已经进入梦乡。盛枝琴陪着女儿睡在一头,感觉她的体温在上升,睡得很不踏实,后半夜还时不时地咳嗽。她那原本已经疏缓的心又抽紧了,整夜无法入睡,不时地用手和嘴去试女儿的额头。
第二天,村里就传遍了马家女儿被“内弯”顶伤得病的消息,有同情的说了些感叹的话,也有责怪马家不应该为了多挣那半个工分而让女儿去放养明明有危险的水牛,以至于得不偿失。不过,生产队眼看没有人会再放养“内弯”,便安排人在即将开始的春耕生产之际给卖个好价钱。
盛枝琴第三天看见女儿高烧不退,再也坐不住了,打定主意,就算将来住进茅草房里也要把她的病给治好。她不敢去想之前失去大女儿之痛,但又忍不住不去想那一幕幕情景。吃过早饭,她匆匆赶到大队,找到仇书记,让他帮忙找到大队赤脚医生,得知赤脚医生在另外村子给人治病。她又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终于找到。
赤脚医生来到马家,将医药箱放在八仙桌上,打开后取出听诊器和体温计,给她把了脉,又量了体温,三十九点五度。
盛枝琴不理解那个温度的含义。
“是高烧,比较厉害的高烧。”他耐心解释着,取出扣盒后从医药箱里层取出凹凸不平的铝制饭盒,把玻璃注射器和针头拆开,用水洗净放了进去,再加了些水,吩咐盛枝琴放进铁锅内用大火烧水煮着。
“你一定要救救她。”盛枝琴恳切地看着他,“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了。”
“那是当然。”他安慰道,“看样子是着凉了,应该是感冒。我先给她打退烧针,等烧退下来之后,再吃点消炎药就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要注意让她多喝水,热开水,要保暖,但也不要盖得太多。”
他从医药箱里层取出大瓶装的磺胺药丸,从里面小心翼翼倒出十八粒放在手心,再把它们包在小方纸片里,在上面写上每日三次,每次两片:“这是三天的药,每天三次,每次两片,饭后吃。”
“能多吃点吗?”她虔诚地问。
他又取出一扁盒,从里面拿出一只安培瓶,翻转着看了看,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但似乎觉得不放心,又放回盒子,笑了:“你别着急,这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是急不得的。现在用的是西药,比中药快,但还是要时间的。药这种东西不是饭,多吃点少吃点没关系,它必须按照要求来吃,多吃不好,少了当然也不行。”
“我真的是着急。”她接着介绍了女儿着凉的过程,心情也渐渐有些激动,“都怪家里穷,把那点工分看得比天都大,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到底是只畜生,一点都不懂得养育之恩,伺候了那么多年,说不好就能下那样的死手。我真后悔莫及啊。”
“后悔是没有用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相信几天后就能好起来。”
“但愿菩萨保佑,能够可怜我们。”她觉得自己家真的是经不起折腾的,脆弱得一阵风就能给吹垮,却偏偏接二连三地出事,想起了婆婆因为死的日子不吉利,在这幢房子陈尸三年之后才出殡的事,建新房子的决心不会更改,可是,可以预见的花费却像一座大山般横在面前,不知何时能够逾越。
说话间,医生看了看表,注射器具已经煮了二十分钟,跟着她来到厨房,打开铁锅木盖子,一阵热气升腾之后,小心地取出饭盒,慢慢打开,用镊子仔细地套上针头和注射器,确认内壁等处没有受到污染。
当注射器温度降低之后,他让盛枝琴去房间帮女儿露出一小块屁股。他排尽注射器里面的水分,取出那只退烧针剂,用注射捏子“叭”地敲掉安培瓶封头,轻拉活塞,将药剂全部吸入,取了团酒精棉,来到房间,在要打针的地方擦了擦,对着门口的光线,排去里面的空气,很快给她注射完毕。
他们重新在客堂里的八仙桌前坐下,赤脚医生算好钱,收拾好器物,这才注意到一直跟进跟出的马水龙:“你孙子?”
她摇摇头,付了一块八。
“儿子?好福气啊。”
“好福气?下辈子吧!我都不知道怎样养活他,更谈不上将来去享福。我倒是有跟他差不多大的孙女。”
“看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将来说不定有什么大出息呢,你别灰心。”
“都这么说他。我是没那个指望。”
“可能你是天天看,感觉不到而已。我看他跟其他孩子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眼神,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一般的孩子,我看多了,什么都想碰,去摸,就像要吃什么东西一样,等达到目的了,什么兴趣都没有了。可你这儿子不一样,眼睛老在转动,很会动脑子的样子,真的不一样。”
“家里穷成这样了,能动出什么脑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用的。”
“是块材料的话还是别窝了。”
“谁知道呢?”她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你说我女儿会不会留下什么内伤?”
“皮肉伤肯定是有的,痛嘛。但是,应该没有像骨折一类的严重内伤,否则的话,她根本受不了的,坚持不了。不过,最好是能够去医院检查一下。”
盛枝琴点点头,但心里没有底,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可能的巨大看病费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待,祈祷一切会好起来,用不着去依靠经济实力,而是靠女儿的命。她脑子里迅速晃过一个念头,就是去庙里给菩萨烧柱香,甚至求只签,化解一下女儿的困境,但原本离湾源村十里远的尖山上有座小庙,解放初期就已经破败不堪,很快就倒塌了,不再有人敢提重建的事,而更远的地方似乎听说过有名气更大的庙,只是苦于没有确切方位和不便,让她跟所有的人一样都渐渐地把烧香拜菩萨的事情淡忘了。
医生起身离去,盛枝琴的心又悬了起来,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终于明白自己现在唯一能够做依旧是为女儿祈祷,希望女儿的命足够强。她把医生送出村口,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多看了儿子几眼,满脸的疑惑。回到家里,盛枝琴小心地打开纸包,取了两片桔黄色的药丸,拿了水给女儿喂药。
女儿吃力地坐在床上,背靠床框,尽管努力克制,但还是很大声地咳嗽。盛枝琴给女儿轻轻地拍了拍后背,等她气顺之后给喂了药,可是,刚吃进去就一阵恶心,“哗”地将药丸连同胃液吐了出来,喷在地上。盛枝琴赶紧点亮煤油灯,在地上找寻,终于发现混在胃液杂物之中的两粒药丸,连忙捡拾起来,放在水里冲了一下,药丸粘粘的有些软化了。她快速地喂给女儿:“宝宝乖,这药不吃,病怎么能好起来呢?”
开始融化的药丸含在嘴里很苦,看着母亲期盼的目光,马桃春拼命吞食,终于吞下,连忙喝了几口母亲重新倒来的水,口中的苦味依旧很重,身体剧烈地抽动,但克制住没呕吐出来,只是嘴里发出异响。
盛枝琴紧张地看着女儿,生怕女人再次将药丸吐出来,那样的话药丸融化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看见女儿慢慢恢复平静,她终于放下心,让女儿重新躺下。
“妈妈,‘内弯’怎么样了?”
“别去想它了,那个畜生,只是条恶劣的畜生。”她给女儿掖好被子,露出头。
“可是,也得去放啊。”
“没事了,生产队已经决定把它卖了,因为没有人再敢放它了。”
“可是,我们家——”
“你就放心吧,家里也,家里不靠那点工分。你要安心养病。”她眼睛含着泪水,“其实,我们早就不应该领‘内弯’的,都知道它脾气爆躁,迟早会出问题。可是,我们,都是因为穷,一点点工分就让女儿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妈妈对不起你啊。”
“妈妈,我没事的。”
“是啊,没事,我们都会没事,肯定没有的!”她像在给自己打气,又去摸了摸女儿的脸,笑了,“我女儿也快长大成人了,不能再像个小孩子那样去放牛的,好好在家里养着,将来嫁个好人家。”
“妈!”马桃春羞红了脸。
“迟早的事,女儿总是要嫁人的。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让人愁’。妈妈我啊,就是希望这唯一的女儿能够嫁个好人家,不会像妈妈这样有受不完的苦。”说话间她的神情又忧郁起来了,努力克制住,艰难地笑笑,尽管泪水流过脸颊,分不清是喜是愁,“我女儿一定会比妈妈强。”
马桃春伸出手拉住妈妈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上,仰着头看她,幸福地笑了:“我会永远跟妈妈生活在一起。”
“傻孩子,哪有女儿跟妈妈永远在一起的?”她抚摸女儿的脸和手,“我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的姑娘,将来有得我们挑选呢,一要人品好,二要条件好,三要身体好,四要长像好,五要公婆好,六要风水好,七要手艺好,八要家风好,九要邻居好。”
“那么多啊。”
“我是被自己这辈子的生活给搞怕了,不希望女儿,绝对不能够让女儿再去走那条路,凡是我现在欠缺的和那些好的,我女儿将来都应该有,一样都不缺少。”
马桃春记不起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和母亲这样贴近地坐着,幸福地紧贴着母亲,似乎一松开就会消失似的,慢慢地睡着了,发出安详的鼻息声。她又痴痴地坐了好一会儿,才轻缓地把女儿的手放会被子,试了试额头,感觉体温降了许多。
她的体温有些反复,忽高忽低,看过医生后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依旧不见有明显好转。盛枝琴尽管知道病没有那么快就会完全好起来,但内心的焦虑越来越强烈,想试一切办法,于是决定晚上给女儿叫魂,可以想见当时女儿面对疯狂的水牛是多么惊恐,相信她一定是受了惊吓,把魂给弄丢了。好在已经知道女儿出事的地点,不然的话还得请人卜算一下丢掉魂的方位。
天已黑尽,盛枝琴送儿子去邻居家临时代为照顾,回到家里跟丈夫一起准备了三根过年剩下的香,一盏带防风罩的煤油灯,一小碗米和女儿的鞋子,放进腰形竹制礼篮内,在微弱的月光下来到女儿出事的地方。四周一片安静,两人都紧张得不敢大声喘气,恐惧地尽量不去想鬼魂的事,然而,黑魆魆的环境又不能不让他们多看几眼,难以说服自己不去想像可能的影子,四肢不自觉地发抖,终于,他们点着了三只香,插在高岸上,又在上面撒了些米粒,再把刚才放在地上的鞋子收进篮子里。
马暖山突然觉得四周环境很熟悉也很特别,回想起年前曾经在这里捕过野兔子,便想会不会那兔自在作怪。他赶紧打消了这种想法,也不敢跟妻子说这种猜想。
盛枝琴念念有词地说道:“桃春莫怕,爸爸妈妈带你回家,别走丢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间或地一路撒些米粒,一路用均匀清晰的声音喊着。
盛枝琴喊一句:“桃春,回家啊。”
马暖山应一句:“回家了。”
马家为女儿叫魂一事很快就有许多人知道了,人们害怕撞上丢失的魂魄招致疾病,早早地关上门,不允许孩子们外出。当他们进村后村子格外安静,喊的声音也似乎传得更远了,那些才意识到马家为女儿叫魂的赶忙关上大门,摒住声息。
他们直到回到家里,来到女儿面前才结束叫魂,最后将煤油灯放在女儿的床头,把鞋子放在床前,撒下手中最后几粒米。
几天后,马桃春在家人的热切期盼中已经康复。心里惦记着“内弯”的她来到牛棚,原本独立角落已经空无一物,终于确定它已经走了,两天前卖给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她茫然地回家,空落落地想,它究竟在哪里呢?万一见着了,会不会还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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