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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闹元宵(1 / 1)

()今年给湾源村人,特别是张勤富本家,带来的另一个意外是张勤富家决定按照解放前最隆重的仪式来庆贺新娶过门和新嫁出去的女儿:摆新人宴。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很多人数落起张家寒酸的结婚场面:极其简单的嫁妆、普通的宴请规模和品质、陈旧的婚房等等。特别让张姓本家不满的是摆新人宴增加了每个家庭一笔额外的开支,不过,后来听说的一些事情使大家对此有了些许认可。原来不知是谁传出新媳妇八字硬,很可能会克张家人,张家也许是为了冲去她那过于强势的生辰八字,拟或要弥补当初没有大力操办婚宴,而新婚夫妇之间似乎存在某种争斗,但又不是很清楚,这或许是促成张家做出这一决定的另一因素。

程大跃是正月初七一早回湾源村的,为的是做好开学前的准备工作,而无法像去年跟李卫红和胡小敏那样几乎过完这个正月才到。此时,过年的高峰已经过去,大多数人家的主要客人都已经接待,主要的亲戚也都拜访过。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湾源村这一带有“初七不出远门、初八不自远归”的传统,一脸疲倦,本想在上午睡一会儿。

女房东这些天忙得不亦乐乎,固定的亲戚要走,如何合理安排往来的礼物,尽量减少新的开支,诸如香烟和压岁钱等。较之以前,她因为有小孩,收到的压岁钱自然比送出去的要多。不过,她得小心记住那些收到的压岁钱,以备将来还礼时有个重要参考。今年特别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初三丈夫带着小孩给她父母亲送年的时候顺道拜访了同村一个没有正式来往的远亲,收到了一个两块钱的见面礼钱,可昨天对方就带着小孩转道上门,她把那还没有捂热的钱换了只红纸包给了那小孩,心里想,这家人家心也太急了点,等不及要收回那钱。她见到他时先是一愣,接着像看到救星似的,笑嘻嘻地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站在靠门处。

“真是救星回来啦。”

“我有那么厉害吗?”面对对方的满脸期待,他感到很奇特,笑着问。

“当然啊!上次他们谈换亲的时候因为有你在场,事情办得相当成功,年前都结婚了。不过,蘼金萍,就是那个新娘子,一直都不开心,好像跟张勤富有点别扭。这事可能还得你去帮忙调和一下。张勤富和他家人都好几回说起你,都盼望着你早点回来呢!但是,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摆新人宴,今天轮到到我家,正好你回来,我就不跟他们商量后延的事了。所以,你一定要参加,也不用你做什么,就是陪人吃饭,跟上次你在他家那样就行了。”

对方一口气把话说完,似乎怕他拒绝,但他能听进的就只有摆新人宴,感到很纳闷,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宴席:“什么是摆新人宴?是结婚喜宴吗?”

“不是的。”她笑道,“结婚喜宴他们去年年底办的,怎么会还有呢?按照我们这边的老传统,哪家上年娶了新媳妇过门,第二年正月里是可以摆新人宴的,也就是本族轮流做东宴请新媳妇。”

“那可是很热闹哇。”

“是啊,东家图的就是那份热闹和喜庆。不过,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大多数人家都会省掉,特别是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人家摆过新人宴。东家必须花钱给每一家买一份四色点心做礼物,还要有四包香烟和两瓶白酒,差不多相对于各家办一桌酒席一半的价值吧。所以,严格来说,我们请新人的和东家都是要付出的,不过,很热闹。”

“很有意思。”

“是啊。但这对东家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以张家的条件是不应该这样做的。不过,依我看,一个是为了冲淡换亲的坏名声,还有一个就是张勤富父母亲总想着解放前的好日子,很想利用儿子成亲的事情来过过瘾。当然,这话可不能对他们说的。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今天轮到我家,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个面子,陪陪客人,就跟上次那样,该多好啊!我们这些乡下人,嘴巴吃了糠似的,说不上来什么得体的话,就剩骂人的话说起来利索些。我知道你很累,你先休息吧,到了吃饭的时候我来叫你就行了。”

程大跃很不习惯,更是不安,总觉得白吃人家的饭怎么都算不上是在帮别人的忙,更何况在这衣食普遍紧张的湾源村,刚想找点借口,却发现她已经走了,不得不寻思着如何弥补对方,可这次带回的东西很有限。疲惫让他很快进入梦乡,要不是房东来叫,也许就一直睡到傍晚了。按照湾源村的习俗,家长亲自上门是最高规格的邀请,他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匆匆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去了厨房打水洗了把脸,回到客堂时宴席已经摆齐。他在大门口的小凳子上坐下,等待主人的安排。

女房东乐颠颠地说道:“如果是其他人家宴请啊,新娘子是要摆足架子,至少要请三次才出现的,可这回我是攒足了面子,新娘子得知你回来,而且你答应我陪客,立刻答应,说,不用再请,直接就来。”

全无心理防备的程大跃听后一愣,但很快说服自己,自己是多想了,肯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顿饭而已,不过,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与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尽管记忆已经淡漠,连面容都想不起来了,但对当时她那忧郁的神色还是印象深刻,而且那甜美柔和的嗓音显得另类而难忘。

蘼金萍来到客堂之时其他陪客除了程大跃外还都没到,女房东赶紧第二遍去挨家挨户地请,吩咐丈夫陪同他们。程大跃努力回忆,虽然记忆模糊,但觉得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同样印象深刻的是眉宇间那层愁云,不过,看人时的眼神要大方许多,特别是在和程大跃四目对视时。

程大跃礼貌地跟她点点头,极力避开跟她目光接触,冷清的现场让他觉得不舒服,似乎有点像给他和她介绍对像。好在不一会儿陪客陆陆续续来到,都很新奇地打亮着蘼金萍,而对已经很熟悉的程大跃则显得平淡许多,只是点个头就算打了招呼。这时候程大跃才发现所有的陪客中自己是唯一的男人,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特别,心下就有告辞的意思,但女房东死活都不同意。

女房东对这么快就能把客人全部请到场,又对程大跃感谢一番,说,如果不是托他的福,这桌菜冷了之后才能到齐。

蘼金萍是理所当然的主角,坐在上席,程大跃想悄悄地在侧席坐下,但被女房东拉了起来,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无奈地也坐上了上席,与她同座,不觉脸有些红了。

蘼金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并不忌讳靠近他而坐,反而很享受似的。

有了第一次跟她同桌吃饭的经历,程大跃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少说话,不过,也知道这样的酒席持续时间也许会比自己所期望的要长许多,希望女性成主角的宴席会有所不同。他与她保持一掌的距离,使他想起了在上海读小学时被老师刻意安排跟女同学同桌一桌的情景,少不更事的彼此少不了为谁坐的位置多谁又少而发生争执,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微笑,全然没有听进女房东都在说什么,但猜想和她上午说的差不多。

丰盛午餐除了已经上齐的菜肴之外还有重要宴席才有的两样汤:蛋花和猪肝汤。每样主菜和汤都得由蘼金萍先动筷子之后其他人才能开始吃,但她显得心不在焉,时时需要人们多次提醒才会动手。这些都被同桌的女人们解读成羞涩,再加上漂亮匀称的身段,惹得大家忍不住不时夸奖。

女房东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叫道:“上海人,你怎么不说话啊!这里除了新娘子外你就是中心人物了,你可不能哑火。”

“这么好的菜让我只顾得吃了。”

一句话引得众人大笑。

“金萍,你说呢?”听了程大跃的夸奖,女房东很高兴,于是问新娘子。

“程老师说好吃,那就一定好吃。”

程大跃小心防备,怕自己给绕进去,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代之以微笑。

“金萍姑娘到底是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知道叫程老师,哪里像我们大老粗,只知道叫上海人。你可千万别见怪啊。”

“都可以的。”他本想说做她的老师很是不敢当,但还是把话就简了。

“金萍姑娘对湾源村印象如何?”

“好啊,当然是好啰。”

“怎么说呢?”女房东很感兴趣。

“程老师说过湾源村好,那就肯定好。他是上海人,见识广,看得远,眼光就不一样了。俗话说,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井底之蛙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不同的。程老师,你说对吧?”蘼金萍一改刚才的矜持,大胆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我记得当初相亲的时候程老师也在场,说过湾源村好,我相信他,绝对相信,所以就同意了。我希望程老师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女房东本想等他应答,却没见反应,于是接口说道:“整体来说湾源村还是不错的,有山有水,分红水平也不算低,而且也应该是块风水宝地,出了像仇书记那样的大干部,附近村子没有比得上的。”

“我希望这是块风水宝地,对我来说是块福地,希望它能证明给我看,当初的决定没有错,当初的感觉没有错,当初的期望不会落空,当初的设想能成现实。”

“哎哟,金萍姑娘真是好口才,说话一套一套的。我看我们湾源村是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啰,除了上海人,所以,我真觉得你们倒真的像一对。”女房东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了,赶紧打住,歉意地笑笑,“我这只是打个比方。来来来,吃菜吃菜。”

蘼金萍脸色绯红,几乎红到脖子,但始终保持微笑,低着头,看见程大跃似乎也有些不安,不自主地晃动大腿。她使劲吸气,仔细辨认,从他身上闻到一股香肥皂的淡淡幽香,很是令人陶醉的芳香味,费了很大的努力才控制住没有向他靠过去。

程大跃注意到她在观察自己,于是将双腿着地,使其停止摆动,因为注意集中,脸色慢慢变红,便小心地喝了点白酒,一下子整个脸都红了,一直到脖子,不停地咳嗽,红色更深更广了,不过,还是保持应有的风度:尽力控制声音,侧过脸对着无人的地方,而且咳完之后又掏出手绢擦了擦脸,这才慢慢稳定下来,虽然不舒服,但始终保持微笑,甚至歉意地给大家点点头。

蘼金萍很欣赏他这套优雅的举动,全然没有农村人那种毫无顾忌地张扬,甚至直接用手去擦抹可能跟随而出的口水。她心生怜惜,打消了想敬他一杯酒的念头。

一旁女房东刚说新娘子很害羞,搞得满脸通红,但又知道为什么脸会红。不过,她注意到了程大跃通红的脸,见他这样,忙解释说这样的酒席场面他完全可以不喝的,桌子上放的酒只是装饰性的,可别伤了身体。一番话引来其他人挑逗,说她莫不是看中小弟弟了。她倒不忌讳,申明自己如果年轻十岁,对面这样好的小伙子,一定不会放过。她那毫无杂念而又直爽的话立刻引来众人大笑,包括一直在旁边的她的丈夫,似乎忘了蘼金萍才是当值的主角。

由于程大跃很坚定地不说过多的话,加之女人为主的宴席没有人喝酒,所以,宴席持续时间比想像的要短许多。这让他很开心,不过,也注意到了蘼金萍似乎不满意这样的结果,甚至话还不如第一次同桌吃饭时那样多,总在想心事,但神色轻松自然,仿佛除了食物还在在享受什么。

当张勤富家的新人宴结束时已经到了正月十三,对绝大多数湾源村人家来说早就完事的新年在他家也结束了。虽然他父母亲并没有看到摆新人宴让儿子儿媳之间增进情感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但相信时间会让他们看到满意的结果,至少孙子肯定会如期而至,更坚定了闹元宵做东的打算。

正月十五是新年的最后一天,所谓元宵,按照湾源村方言的谐音,意即新年的结束,有如剧目结束前最后的**。

和年夜饭一样,湾源村人吃元宵节这天晚饭也要燃放鞭炮和点香,只是鞭炮比较小号,而饭罾里的饭不讲究一定要满,不过,明显不同的就是吃饭比较早。当然,还有更不一般的是下午开始有人自发地用稻草扎制的草龙。龙头由三片组成:上颚、舌头和下颚。每片的大小和形状几乎相同:一侧平整,另一侧呈现丰满的拱形,近两尺长。三片的平整面分别朝下、朝上和朝上,在尾部合在一起,紧紧地扎着,形成龙头,侧面看上去几乎全部是一张大嘴,略微内缩的舌头上贴着一张长方形的红纸。用与龙头连接在一起的是用稻草编织绑扎而成的拳头粗的龙身。一根比腕口略细而与成人等高的木棍稳稳地插进龙头,其后每隔两尺许插着一根比龙头位置略细的木棍。由木棍支撑的草龙靠墙而立,还未支撑的龙身盘曲在地,仿佛即将腾空而起的飞龙,微仰着脖子。按照湾源村的习俗,除龙头由一年龄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举托之外,其余一律由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来完成,且先到者位置靠前。这样一来,龙身的长短往往反映湾源村人丁是否兴旺、村民们是否团结,因而在很多围观的老年人眼里又多了一份特别的意义。

盛枝琴看见儿子吃饭速度很快,而且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于是说道:“离舞龙的时间还早呢,用不这么急的。”

“早点去的话位置能靠前。”

“前点后点的没什么区别的。”

“有的人家对位置靠后的人根本不管,不给香烛,不给香烟,更不用说给蜡烛了!我真的很希望今年我能够得根蜡烛,亮亮的,那该多好啊。”马水龙认真地说道。

“等姐姐有钱了,我专门给你备一根,到时候给你插上。”马桃春安慰他。

“我想要的是举龙头的位置,有一半的人家会给蜡烛,但一般只有一根,就插在龙头上,红红亮亮的好看极了。”

“明年我提前买两根蜡烛,到时候一根给龙头,另一根就给你。”

马水龙似乎并不抱什么希望,依旧沉浸在举龙头的遐想之中。

盛枝琴看着儿子放下碗筷,找到合适的木棍,说道:“其实都无所谓的,反正最后都是要烧掉的,香也好,蜡烛也罢,不就是好玩嘛。要说龙头,我们是轮不到的,队长的儿子,队干部的儿子,还有将来仇书记的儿子,他们之间都照顾不过来呢。”

马桃春笑道:“还是小时候好吧,做一个小号的,龙头龙尾全在,再插根香,举在手上,什么都齐了,多好啊!”

“可是没有人给小龙上香、放鞭炮,而且那是小孩子们玩的东西。”

“你也只是个小孩呢。”

马水龙不再理会姐姐的嬉笑,拿起木棍冲了出去,来到广场,找到草龙,前面连龙头位置的那根木棍一起已经插了六根了。他只好插到第七根,将龙身展开一段。不一会儿又来了三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在他身后续着。这时,张辉发来了。一直对马水龙心怀不满的他抢着要插在前面。马水龙坚决不让,当两个小孩闹得几乎要动手时被旁边的大人和前后的同伴劝阻了,言明要遵守先到先得的约定成俗的原则。

正当马水龙以为对方会接受这个规则时,没成想前面有几个人愿意调整间距,让他插进去。这种做法立刻一起一阵骚乱,不过,张辉发很神气地插了进去,全然不顾他人的反对。很快,排在后面的人有的蠢蠢欲动,想往前插,场面几乎失控,直到举托龙头的王队长儿子在一旁大人们的帮助下,以大人的口吻告诫大家,之前的事既往不咎,但现在开始所有的人不许乱动,按照先到先得的规则排位,否则一律开除,不许进入举草龙的行列。很多人对张辉发插队而没有被清理出来感到不快,但也感到无奈,只好按照原来的位置排定。现场渐渐平静,此时天色已经转暗,草龙已经被十几个小孩全部托起,伸展了身体,显得很威风。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无缘草龙的女孩子们只好扎尺许长的小草龙撑在手上游玩,有的还一本正经地插着点燃的香,在渐浓的夜色中划着一丝丝的红线。

草龙按照惯有的路线出发,先在广场上绕了一圈,从村西游出,穿过村西打谷场,下到收割完晚稻后干实而不平整的稻田,将看热闹的人群留在身后。来到旷野,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很多孩子心存不安,于是由里到外地把自己跟队伍紧紧地连在一起,惟恐掉队。王队长的儿子托着龙头,间隔地领头喊叫着“咦呼呼”,所有的人跟着相应,空气中散发着他们稚嫩的声音,缺少成人喊叫时的浑厚底气,但也不失为壮胆之举。由于光线依稀,稻田高高低低,而且有的落差很大,尽管一行人小心脚下,但还是时不时有人摔倒,身后的人赶紧避开。更有的丢了木棍,担心独自一人被弃田野,又担心找不回木棍,于是大哭起来,这时候有的喊停,有的继续前进,一时间草龙难以协调行动,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跌倒的人赶紧追了上来。领龙头的告诫大家一定要注意脚下,说,这草龙是不能够随随便便停下的。

马水龙紧紧地跟着队伍,小心地看着脚下,时不时地跟着喊叫,但在跨过一处排水沟时还是跌倒了,陆续跌倒的还有其他两个小孩。大家赶紧爬起来,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其中那个木棍松掉的人赶紧去捡拾。这时草龙已经走出十几步远。马水龙快速跑动,找到自己的位置,庆幸木棍还紧紧地挂在草龙上,庆幸一开始就特别加固扎紧了,否则的话,即使不掉,也很有可能被位置靠近的张辉发给拔出来扔掉。

周边的村子只有湾源村对舞草龙最为看重,几乎每年都要举行,对这种近于小孩游玩的事情大人们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邻近的多数村子鲜有这样的活动,只有湾源村东头的木岭村偶有安排。不过,木岭村因为村民数量少,只能凑齐五六个小孩,草龙就短小的许多,而且与湾源村舞龙队不同的是队伍中有位年长者跟随。年长者总是对祖辈上湾源村设计侵占目前湾源村村址所在地和附近的稻田一事感到耿耿于怀,经常向年轻人讲述那段历史和背景,而通过跨过现有村界到对方地域舞草龙来宣示曾经的地域疆界是唯一可以宣泄的途径。

对于木岭村的打算,湾源村的人都很清楚,所以,有几个年轻人在草龙还未到来之前来到村东头与木岭村交界的地方,以应对万一两条草龙之间的争斗。不过,为了避免授人以柄,他们也都离得很远,防止让人说蓄意打架,保持随时可以接应的距离。

湾源村草龙自村西头外侧开始,绕着南边高低不平的稻田向东移动,终于来到东侧与木岭村交界的地界,走上了宽阔的公路,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队伍稍作修整,在王队长儿子的指挥下将草龙排成长直条。队伍休息之时也是等待村里派主事的人来接草龙进村的过程,看见村口人影移动。

正当他们翘首朝村子方向观看时,突然身后传来木岭村草龙队的喧闹声,在为首的年长者的带领下就要向湾源村地界这边冲过来。湾源村的草龙队赶紧将草龙放在一旁,向对方冲了过去,组成一字形队伍,挡住对方去路,双方立刻争吵起来,有些人甚至紧贴着身子,四目圆睁。

木岭村年长者试图冲破对方防线,但被死死顶住,于是笑了笑,说道:“我们只不过是借个道走走,这也不行吗?”

“平时没问题,今天晚上不行,带着你们木岭村的草龙就更不行!”王队长的儿子在其他小孩的支持声下坚定地说道。

现场闹哄哄的一片,有人看见湾源村有几个大人已经朝这边跑了过来。

“你们可不能以多欺少啊。”

“你也不能以老欺小啊。”

“那,我们硬要过呢?”

“你们敢往前走,我们就把你们的草龙给毁了!你们可别忘了去年的教训啊!”湾源村的孩子们因为有大人就在眼前的支援,胆子和气势越来越大,有的开始嘲笑对方那短小的草龙,几乎就要动手了。

木岭村年长者也看到情势对自己一方不利,但胸中对祖上丢失那块土地所积攒起来的积怨大有不吐不快、不做不快之感,于是大声嚷嚷:“你们湾源村的人怎么都蛮不讲理,自古到今、从小到大!”

“话可别这么说。闯对方地盘可不是我们湾源村草龙队,而是你们木岭村的!”湾源村已经有几个年轻人赶到,因为彼此都认识,说话似乎不应该充满火药味,但在这样的场面好像谁也控制不了自己。

“这块地本来就是我们木岭村的,真要追究起来,你们都得搬家,搬回山里去住!我们草龙队别说是路过,就是驻扎在这里也是天经地义的。”他越来越激动,似乎越过了恐惧临界点,到了大义鼎然的境界。

“老人家,那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再说它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那都是正式判决下来的,不能算是抢,更不可能是偷。难道你真的要让我们搬家?”

“你们湾源村当年使了坏才得了那块地的。”虽然被对方的轻视惹得更恼火,但年长者明显底气不足,声音随之而弱。

“你每次都说同样的话,我们都听得厌烦了,还真不想管了呢,由孩子们自己去闹吧。本来舞草龙这事也是好玩。”

有了年轻人的怂恿,湾源村草龙队蠢蠢欲动。木岭村年长者看见自己这边的孩子们脸上露出惊慌,不愿像去年那样再次被羞辱,回村挨骂,于是强压心中的怒火,引导草龙队调头向木岭村方向撤退。

取得胜利的湾源村草龙队立刻欢声鼓舞,重新托起草龙,整理队伍,将龙头对准湾源村方向,希望今年大人们爽快地用鞭炮来接草龙,而不要像去年那样等了许久才等来鞭炮迎接草龙进村的决定,那还是经过一些老年人的一番说服才安排的,说,草龙既然已经成形,就必须要正规迎接进村,否则的话好事就会变成坏事,而且,无非就是一挂大鞭炮的事情,要在解放前,那些有钱人家可是抢着要迎接草龙的。

这时候,生产队物质干部张春林提着一挂百个头的大鞭炮已经来到草龙前。他解开鞭炮,从一头点燃,“噼噼啪啪”的声音开始之后领头往村子方向跑,以保证一挂鞭炮燃放的时间内草龙能够进村,不需要第二挂。草龙队起先脚步有些凌乱,但很快就步子一致,顺利地跟着往前小步跑,紧紧地跟着鞭炮,不时应和着他呼喊“咦呼呼”,一路兴奋,将寂静和黑暗丢在身后。

草龙跟着鞭炮进了村子,又在广场上转了一圈之后鞭炮声正好停止。广场上已经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们,比正月初一还显火热,这是一年之中湾源村人气最旺盛的日子,特别是在晚上,而且,今年元宵节天气很好,集聚的人比往年更多了。

草龙队在广场上做了短暂的停留之后朝张勤富家方向移动,因为今年他家做东。本来,草龙队希望仇书记家做东,那样的话待遇也许就不止一顿面了。仇书记妻子早在新房子建成之时就许诺做东,让小孩子们一直充满期待。不过,仇书记怕自己给惹上鼓励迷信思想的嫌疑,说服妻子最终放弃做东的念头。而在没有人做东的年份,王队长家成了草龙光顾的当然第一家。王队长从来没有仇书记那样对迷信活动的避讳。

草龙来到张勤富家大门口,呈一字摆开。周围挤满了人群,把草龙夹在中间。张勤富父亲点燃一挂鞭炮,之后在龙头上插了一根点燃的半尺多长正在滴蜡的大红蜡烛,双手合抱对草龙施礼。接着他又从龙头开始给每个托位上插上三支香,直到龙尾。草龙立刻鲜活起来,有了生命般游动,由香火点缀,升腾着袅袅青烟。张勤富给每个托位的小孩一人一支发放香烟,并关照说,舞草龙结束之后一定来张家吃面。

张勤富家客堂里被通亮的蜡烛照得比任何地方都光亮,拥挤的人群更是让现场气氛活跃,让人感觉几乎夏天般热切。

就在张勤富家忙着分香发烟之时,原本由马富民领喝彩的也临时改成另一个中年人执行,全是用湾源村方言借舞草龙的场景给东家渲染气氛,送上祝福的话语。

领喝彩的念道:“伏羲——”

草龙下的众小孩应道:“好啊!”

领喝彩的念道:“爆竹之声噼噼啪,张勤富的儿子不愁吃!”

“好啊!”

领喝彩的念道:“爆竹之声吱一吱,张勤富的儿子会写字!”

“好啊!”

领喝彩的念道:“龙灯尾巴拨一拨,张勤富的儿子个赛个!”

“好啊!”

领喝彩的念道:“龙灯嘴巴张一张,张勤富的儿子会当家!”

“好啊!”

领喝彩的念道:“龙头蜡烛红又红,张勤富的儿子金满堂!”

“好啊!”

领喝彩的念道:“龙头柱香细又长,张勤富的儿子谷满仓!”

“好啊!”

面对异常火热的场面,张勤富和父母亲红光满面,不停地给在场的人发香烟,之后给草龙加了一道香,又要求领喝彩的除了之前已经成定式的口彩外加些应景的词句。他颇感为难,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场面已经让他出一身汗了,喉咙都有些变样。不过,张家盛情难却,他只好硬着头皮把现场热闹的或人或物的情景勉强编了几句,尽力往吃喝用住不愁和长命百岁无恙方面靠,虽然有些生硬,但却很吉利,倒也博得大家认可。

草龙在张勤富忙乎了两支烟的功夫才算结束,转移到另一家,这几乎是通常人家的四五家所需要的时间。有了头一家之后,接下来草龙光顾的安排顺序就依了就近方便的原则,一家家停留。看热闹的人虽然不及第一家那么多,但也还是很拥挤,不过,喝彩的内容就简单了许多。

马水龙看着自己木棍上端的龙身之处所插的香越来越多,也因燃烧的时间不同而参差不齐,口袋里的香烟也渐渐满了,而在仇书记家停留时不但得到了一根小蜡烛,而且还非常意外地得到四粒水果糖。他小心翼翼地把点燃的蜡烛稳稳地插在龙身之上,脸上写着满足,眼睛放着亮光。

程大跃被这湾源村这种非常特别的闹元宵的方式深深吸引着,跟在人群中穿行,好奇地看着每一个细节,从来没有看过,也没有想过的生活内容,感觉湾源村仿佛成了空荡荡的村子,所有的人都汇聚到了草龙身边,不遗余力地成为热闹场景的一部分,打算等李卫红和胡小敏回来后建议她们明年一定要赶在元宵节之前回湾源村。不过,肆意燃放的鞭炮还是让他有些害怕,于是离开人群,回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感觉湾源村空荡荡的,热闹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周围只有自己。

天色已经很晚,他摸索着进了大门,刚想用钥匙打开锁,摸遍全身却没找到钥匙,一推房门,开了,想了想,许是自己没有上锁,就像湾源村许多家庭从来不锁大门,房门也很少锁,也该学学他们的那种大度了,但在上海自小养成的出门上锁的习惯很难改掉。他进了房间,又摸索着点亮煤油灯,定了定神,没有吹灭煤油灯,准备像往常一样在上床躺静静地一会儿,感到身上有些温热,便直接脱去外套,身上只穿了内衣裤之后上了床。正当他把被子拉过来盖上之时,突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抱住他。对这样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他给吓出了一身冷汗,紧张得嘴巴张开,想喊叫却又没喊出来,条件反射似的要坐起来,向外逃跑。但是,那人随后紧紧地抱住不放,使他难以动弹。

被子的温热让他明白那人已经在床上有一段时间,连被子都给捂热了。明确知道是有人占在自己床上之后,程大跃反倒镇静下来,尽管还在试图挣脱对方的紧箍着的双手和压上来的身体。只是,他感觉对方也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裤,通过触觉体察到对方纤巧的身材和四肢,判断应该是个女性。想到这儿,他很快感觉到了对方凸出的**压在自己的腹部,心里立刻又紧张起来,声音胆怯地问道:“你,你是谁?”

蘼金萍伸出手,摸索着用手指压住他的嘴唇,轻缓而镇定地说道:“是我。”

“蘼,蘼金萍,先你起来。”

“不,我不!”对他通过声音就能辨认出是自己,蘼金萍很高兴,声音娇嗔。

“会出事的,如果这样。”

“没人会知道,相反,你一闹腾,倒让别人听到了。你就这样,好好的。”

“在湾源村,要是谁家的母鸡生了只软壳蛋,第二天全村人都会知道。”

“今天不一样,全村人都在看草龙灯,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你和我。”

程大跃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有推推她示意她起床。原先还算平静的蘼金萍经过他这一推立刻不安分了,摸索着把他的衣服往上推卷,徒手开始抚摸。第一次如此近地贴近一个女人,程大跃紧张得浑身颤抖,想推开她,却发现自己手上力气越来越小。

她很享受程大跃的身体反应,摸索着脱去自己的上衣,圆润的**直接贴了上去,最后把他的上衣也给脱掉了。

温热的被褥让他呼吸渐渐急促,双手不由自主地抱住她,越来越紧,抚摸着她那娇小的腰身,又摸索着找到她的**,肉感厚实的手感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脱去自己和她的裤子。

蘼金萍闭上眼睛,酥软地躺在床上,任凭他在自己身上越来越冲动的动作,身体微微颤动。当他试探着进入她的身体,最后威猛地似乎要把她给压碎。她尽情地享受那起先微微有些刺痛,继而将整个身心消融的快感从私出弥漫开来,传遍全身,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而有节奏地发出呻咛。

他被她那奇妙的声音深深刺激着,感觉到她在迎合着自己的动作,仿佛柔软的草甸在容纳和包容顽皮的男孩子,又似乎要把他整个人消融掉。他使劲嘬着她微张的双唇,她的脖子,最后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他那愤怒的私处,仿佛全身所有的能量都化为那一点,直到急风骤雨般喷涌而出。

煤油灯火焰摇曳,但没熄灭。

蘼金萍仿佛被带到一个奇妙的世界,一个连自己头发上的细胞都有快乐的世界,一个没有实感的世界,一个不会改变的世界,所有少女的积淀和成年后对未来的想像都变成这一刻的癫狂,仿佛那就是一切。当她那体感慢慢恢复时发现他已经安静地躺在自己的一侧,双目正漫无目的地看着空中。她发现彼此都已经渗出丝丝细汗,仿佛一幅杰作,于是又紧紧地抱住他,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满足,借助微弱的光线,仔细地观察他的脸,看到了一丝不安。

“你不高兴?”

他一愣神,似乎没有听清楚。

“你在想什么?”

“没有。”他很迟疑。

“草龙灯会还有一段时间才会结束,你听听,那边还在闹呢。”她保持安静,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喧闹声。

他没有去听到那声音,但也没吱声。

“你觉得我漂亮吗?”她揭开被子,展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让他看。

他收住目光,看着她,微笑着点点头,轻轻地拉着被子给她盖上。

“你真好,我喜欢死你了,恨不能把你给吃了!你那么投入,有了这一次,我一辈子都够了。”她说着紧紧地把他抱住。

他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折腾。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发现新大陆似的,突然停下了,“不过,没关系,这样就很好,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女人,我是你的女人。”

他像收了一份非常意外的大礼,不知道如何还礼,全然没有准备的境况。

“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要你娶我,更不会要挟你,因为我喜欢你,就会为你去做一切,不惜任何代价,真的,哪怕是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你让我明白了,其实,爱一个人并不需要和他结婚,就像和自己结婚的人并不一定是你所喜欢的人那样。但是,既然爱一个人,那就得为他做些事情,一生中认为最为重要的事情,独一无二的事情。你知道张勤富为什么不高兴吗?自从结婚之后我一直没让他碰我的身体,不管他怎样野蛮地对待我,我都不会把我的贞操给他。他不配获得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而我是要把它送给我最喜欢的人的,那就是你。”

他惊讶地看着她。

“你看,我手臂上都有他欺负留下的淤青,一块块的。他越是那样,我越是坚定地不给他。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勇敢的,也许是因为我爱你,愿意为你做一切。对,是这个让我变得伟大,变得坚强,变得成熟。”她脸上写满成就感。

“这对他不公平。”他真诚地说道,“而且,我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样优秀,与张勤富的唯一区别也许就是他出生在农村,而我在上海,一个城市里。要论生存能力,我还真的不如他,当然还有其他地方。”

“你终于开口了,我很开心。其实,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高兴,我都会很乐意地去接受的,哪怕是赴死都无所谓。”

他大吃一惊。

“你别紧张。”她安慰他似的笑道,“我不会死,我还要为你生个孩子呢!更加不会给你带来负担,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已经想好了计划,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唯一缺憾就是这个孩子不能叫你‘爸爸’,不能姓程。可是,他一定是你的孩子!我无法选择我的生活,我的出生,但,我可以选择我所喜欢的人。我要用好我这仅有的权利,一个女人的权利。”

他在回顾刚才所发生的全部过程,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毫无障碍地越过了自己之前所设定的标准:绝对不可以和当地人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就像和绝大多数知青那样自己从来没有永远扎根的计划。他看了看心满意足的蘼金萍,移开眼睛。

“我一会儿就走,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的。说到不公平,整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有的却一无所有;有的人掌握一切,有的却任人宰割。我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我的贞操。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能够掌握的东西,不管冒什么样的风险我都要掌握它,亲自控制它,不留遗憾。你是个好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所有才决定把它给你,唯一值得拥有的人。我觉得根本就没有什么对不起谁,本来这次婚姻就是桩买卖,既然是买卖,就有亏本的可能。至于谁比谁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谁,和谁在一起开心,这就足够了。我也许会和其他农村女孩一样,结婚嫁人,生孩子,一辈子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但对我而言,你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让我不能放弃的礼物,我要,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外面,其实,房门关闭的房间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一会儿就走,你听,那边还在闹呢,而且张家还要做东,需要很久呢。”她试探着起身,但又在他身边躺下了,笑嘻嘻地看着他,“我就喜欢你身上的香味,都快让人给醉死了,而且刷牙,嘴里都是香的。我不希望你一定要喜欢我,更不会要你娶我。我很自私,对不对?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希望我是冻米糖,用传统的方法制作,在乡下地方不起眼,但对于你们城里人来说另有风味,就像你对我一样。你说呢?”

“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你终于说到我了!”她一蹦而起,“我希望没有给你压力,但是,当初,我的确是你说他好我才嫁过来的,才毫不犹豫地答应的,现在你要为你当时的错误负责。”

他眼睛里透着不安。

“你别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当然明白,这桩婚事我其实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但是,因为遇见你,使我义无反顾,并且觉得湾源村有我寄托一辈子幸福的所在。我希望我的感觉是对的,尽管对今天及以后的结果没有任何影响,那就是,你对我是有感觉的,对吧?就说初七那天喝酒吧,就在一板门板之隔的客堂。我知道你当时是故意喝白酒,让自己脸红,证明你想掩饰自己。为什么要掩饰呢?为什么不让它顺其自然呢?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感受呢?”

他突然意识到房间与客堂之间几乎没有隔音,于是坐起了身,一脸紧张。

她依旧沉浸在幸福的氛围之中:“其实,本来是用不着等到今天的。这是我的一个失误,没有想到结婚那天学校已经放假,但我一直守住这姑娘身,为的就是等着把它送给你,女人一生中最珍贵的礼物。我去年犯的一点小错误没有什么,无非是被野蛮的他多欺负了一个多月而已。”

他慢慢地穿上衣服。

她忽然明白自己该走了,赶紧穿上自己的衣服,不过,脸上依旧兴奋:“我要把这次的幸福一次享受个够,够吃一辈子,够想一辈子,不管以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困难和结局都觉得没有遗憾,都能挺过去。我做到了,也谢谢你让我实现了这个梦想。知道我怎么进来的吗?其实很简单,自从草龙进村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你,靠近你。我知道,这样的场面一定让你感到新奇的。说实在的,我也觉得特别新鲜,没想到小小的湾源村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我就把你的房门钥匙偷了。我来到你的房间门口,我无法想像我当时有多么紧张,浑身哆嗦,双手发抖,就是打不开那锁,连钥匙都掉地两次。我进了你这房间,呼吸着里面的空气,恨不能把所有一切全部吞进身体内。后来我脱掉衣服,上了你的床,盖上你的被子,软软的,香香的,不受打扰,感觉天底下的女人就数我最幸福了。我把自己想像成你的新娘子,今天是我们结婚的好日子,外面是热闹的人群,都来为我们新婚之夜进行庆贺,全湾源村的人。”

他穿好衣服,仔细地听着房间外的声音,依旧静悄悄的,尽力让紧张的表情轻松下来,看着她慢慢穿上衣服。

她将他的被子叠放一旁,收起床单,问他要另一条,铺在床上,又替他脱去外衣,让他重新躺进被窝:“我就像一个新娘子服侍老公那样照顾你上床,尽管只有这一个晚上,但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唯一遗憾的是我不能为你洗这条传单,那里有我作为一个姑娘的结束标志。你要仔细清洗才能洗干净的,不然的话就会留下永久痕迹。”

他茫然无措,任凭她亲了亲脸。

蘼金萍终于告别程大跃,浑身轻松而兴奋,连走路都像脚底下装了弹簧。

她遁声来到草龙灯会,那里已经是最后几家了,人群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拥挤,但依旧人声鼎沸。她认真地观赏着这新奇的草龙灯会,不过,注意力并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样容易集中,时不时回味着刚才和程大跃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体会着那份美好的感受,不由自主地由里而外地微笑。

草龙拜访最后一家之后来到村西口,就像刚开始出发时的那样只剩下十几个孩子了,亢奋的情绪变成细碎的议论,谈论着谁家的香烟最好,谁家的最小器。不过,今年所不同的是大家依旧很兴奋,因为马上就可以去张勤富吃面了,而没有人做东的年份孩子们只得直接回家。他们走过青石板桥,来到桥头的樟树下,从龙头那簇蜡烛中拔出燃烧所剩最长的一根,再把草龙盘成一堆,点上火,中空而干燥的草龙立刻升腾起熊熊大火,青烟腾空而起,四周飞舞着片片灰烬,夹杂着未完全燃烧的碎片在空中旋转,划出道道红色亮光痕迹。透亮而温热的火堆将整个桥头照亮,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高兴,在注视着,直到草龙最后变成一堆黑色的灰烬,只剩下一丝青烟。

他们来到张勤富家,悄悄地将各自手中的木棍放在一旁,充满期待地看着东家,而那些第一次碰到有做东的则显得有些紧张。王队长的儿子把那根还在燃烧的蜡烛交给张勤富父亲,他小心地把蜡烛插在条案居中的香炉上,同时又借着它的火种点燃另外一支新蜡烛,虔诚地拜了拜,祈祷能给张家带来儿孙满堂、富贵延年。

张家招呼着孩子们在两张桌子上坐下,每人面前放着一只碗和一双筷子。此时面已经做好,装满两只脸盘的汤面,端上桌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里面有些许肉丝、炒蛋皮、红色的辣椒干、大蒜和香葱。

蘼金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忙碌的张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就连一直在关注她的张勤富也没有看到。自从晚饭之后几乎整个晚上都没有看见她,他心里很是不解,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自打她嫁到张家,他记得妻子连大门都很少出,左邻右舍都说他真有福气,娶了这么漂亮而又贤淑的女人。他也觉得妻子很漂亮,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只不过,自结婚之夜开始她一直没让自己近身,这让他非常不解。他试图跟她交流,了解她的想法,也曾经采取过蛮力,但都未能得尝所愿。后来他甚至打定主意今后什么都听她的,只要她能够好好地跟自己过日子,希望再过些日子情况就会好转。

有面的美味和肚子的饥饿,孩子们风卷残云般很快就把两脸盘的面给吃完了,啧着嘴,似有意犹未尽,纷纷离开张家。

张家立刻安静下来,门里门外的很是安祥。张勤富母亲收拾桌子,语气中有了埋怨,说,特别给蘼金萍的那碗面里多放了肉和炒蛋皮,可现在连人影都没有看见,不知道到哪里去,做得的确很过份,这才多久的功夫,就完全变了一个似的,让人难以琢磨,作为丈夫的他也应该好好管教了。

经母亲这样一说,张勤富心里也很是不爽,先前的种种不快一下子就要爆发似的,让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把原先准备好好表现自己以感化她的打算抛到脑后,恨不得立刻找到她,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可是,张家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下落,心中又升起些许不安,彼此看了看,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有些紧张,而且越来越强烈,眼看着好不容易成就的婚姻演变成如此局面,让人实在难以接受。最不安的是张勤富,仿佛一下子又就原谅了过去她所做的一切,只要她人好好的。他返回房间,准备找把手电筒出去找人,却发现床上被子已经摊开,近前一看,发现蘼金萍已经酣然入睡,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父母亲得知蘼金萍早就睡下了,有些不相信,将信将疑地来到房间,确认她的确躺在床上之后才稍微解除心中的疑惑,想到那碗特殊的面已经给分吃掉了,隐隐有些后悔,退了出去。

张勤富脱去衣服上了床,试探着推了推她,见她没往常那样的反抗,一时兴奋起来,浑身哆嗦地给她解开内衣裤,依旧没有抵抗,血液立刻沸腾起来,紧紧地把她揽进怀里。就在他即将行就好事之际,蘼金萍醒来,猛然推开他,惊恐地躲在床的一角,不安地看着他,仿佛被一个陌生人强暴似的,用被子捂住脸,没看光着身子的他。

他本想强行而上,但看她那架势,最终放弃了,脸上表情痛苦万分,仿佛正在被人用刀割一般。他想嚎啕痛哭,但又怕家人听到,最后只有拼命地捶打自己。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过了许久,身子渐渐觉得寒冷,他稍微平静,嘶哑着嗓音问道,“如果不同意我们两家的换亲,你当初就应该拒绝,用不着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对我是不是公平?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

她隔着被子,声音有些模糊,“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同意换亲,我也进了你家门,没有反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你们再等等,再等一段时间——”

“究竟等到什么时候?!”

“很快,最多一个月。”

“我的天呐,还要一个月!你要用这一个月来等什么呢?!我真不明白。”

“你用不着明白,其实,不明白对你来说只有——让我怎么说呢?简单点说吧,我和你妹妹是不一样的,我比她小很多。你也应该知道,要不是这门婚事,我还可以平平静静地再做两三年的姑娘。我知道我已经嫁人,可是,我的确希望自己还能过姑娘的那种日子,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十分之一的时间,对,就十分之一的时间。”

“十分之一?那可就是小半年啊!”

“就小半年,最多小半年,最少的话说不定就一个月,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就算我求你,让我再过一段清静日子,之后我会像你妹妹那样过日子的。”

面对显得越来越真诚的蘼金萍,张勤富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只有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最后索性将头撞向床框,发出“砰砰砰”的巨响,直到疼痛难忍。

蘼金萍依旧卷缩在那个角落,快速思索着怎样才能度过这段不确定的日子,暗暗希望一切很快就能见出分晓,使这段坚守的日子不至于让所有的人都崩溃。

溪口镇向南几里路自古以来是附近有些名气的小型煤矿,提供周边地域的燃煤之需,解放后收归集体之后成为溪口镇的一大经济来源。不过,由于储量和开采能力有限,所有一直保持小规模的产量,生产手段非常原始,而且时采时停,挖煤人也主要是附近的社员,口粮享受工分待遇,工分分值则有近一倍的增长,吸引着那些急需钱而又不怕死的人。再往南十几里是解放后一座新型大煤矿,全部机械化作业,完全按照国有企业的体制组织稳定生产,主要定向销往县发电厂。它虽然在溪口镇地界,但公社对其无法施加任何影响,只有开辟新的资源。

元宵节过后不久,溪口镇公社决定组织人力在靠近湾源村东南端的位置开挖煤矿。那是一处平缓的山麓,十几年前曾经有探矿队勘探过的地域。由于探矿资料属于国家机密,公社尽管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勘探结果,仍然没有得到可靠信息。不过,领导们认为这片区域十几年间勘探队两度光顾,肯定意义不同,而且附近村子解放前都有试掘的历史,虽然没有一口正式煤井,但也都带出过煤的痕迹,但都知道也不会是个什么大型煤矿,不然的话也不会闲在这里没有动静。而且,公社制定了目标,最多挖个五十丈的一眼竖井,采用传统方法,投资相当有限,大可以让解放前私人开矿相形见绌。

消息传到湾源村,尽管很多人被那优厚的条件所吸引:每天一块五毛钱,不影响口粮分配额度,而且提供免费米饭。不过,一想到黑咕隆咚的井下作业,一旦出现问题根本没有生还机会,因此,湾源村除了张勤富和马暖山之外没有其他人愿意尝试。人们更多地把挖煤当成饭后茶资,传言一些离奇的故事,诸如有挖到莫名的肉质东西的,有挖到鲜血样的液体的,更有甚者,听说可以听闻地下一层居住的人家的鸡鸣声。

不过,一直跃跃欲试的张勤富临到真的要报名时犹豫起来,最终放弃了,尽管非常希望通过下井这样的举动能够改变妻子对自己看法。蘼金萍对他这种虎头蛇尾的胆怯很是不屑,讥笑他年纪轻轻的还不如马暖山一个老人,但从此以后并没有再提起过,仿佛跟自己毫无关系。

盛枝琴深知下井的危险,但当丈夫提出要报名挖煤时,她并没有反对,拟或说只是没有把反对的想法说出来。看着依旧没有砌到顶的墙壁,算计着还没有还清的债务,她设想着,丈夫如果能够坚持这一年下井而不出问题,那将是对马家未来生计的一大提升,同时也可以堵住那些始终怀疑马家有钱故意不还和装穷的人的臭嘴。而且,解放前他曾经有过短暂的下井经历也是支持这个决定的一大因素。她觉得应该赌上这一回,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祈祷他在井下不要出什么意外,也相信马家闯过了那么多艰难险阻,这一次照样能够顺利过关。

就这样,马暖山成了湾源村唯一报名的人,顺利成为十几名新矿工人之一。实际上,除了矿上几个来自各种关系的勤杂人员很快招收额满之外,真正下井的下井的九个人却是颇费周折才勉强到齐,而且有超过一半的人并不是新矿附近的村民。

挖煤的前期准备工作进行得轻松而又愉快:在选定的井位附近搭简易凉棚、砌大灶、砌水池、砍伐松树、预置巷道板。原本寂静的山野就热闹起来,吸引了闲来无事的人的光顾,有放牛娃,也有老年人。绿色灌木和松树组成的柴山也有些缺损了。

半个月后,选定良辰吉日开始掘井,动土之前燃放的长长的鞭炮祭拜土地神,祈望如愿以偿地挖到煤炭,一切平安。

井位选择在缓坡的中心位置,用稻草搭建一顶高高的避雨凉棚,并挖有小排水沟渠引走山上泻下的雨水。地下给挖成长近六尺宽约两尺的矩形竖井,井口上方设有辘轳,通过粗麻绳升降铁锅大小的柔软的竹制畚箕,将里面装着的泥土提起并把空的放下去。每下挖两尺许便紧贴井壁架设碗口粗的巷道板,防止塌方,同时也是人们上下井的踏脚。井下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人挖土作业,先将夹带小石块的泥土用镐挖松,再装入畚箕内,由两个摇辘轳的人提升到地面。

挖出的黄色泥土慢慢在凉棚下坡处堆成小丘,把原本翠绿的灌木掩埋,下雨时便有一股黄色泥水流向低洼之地。当竖井挖到两长余深的时候进度明显慢了下来。泥土中的石块有的很大,深嵌入井壁中不容易挖出,又担心因井壁挖出石头后巷道板内测空虚。地下水也渐渐大了,不得不腾出时间用那竹制的畚箕取水,特别是雨后的连续几天里几乎要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再向下掘进几尺之后所碰到的全是石块,几乎没有泥土了,于是,只好用小号炸药开道。这样一来,打炮眼时井底同时有两个人作业,狭窄的空间立刻显得很拥挤。这段时间矿上又给每班各增加了一个人,井上井下各两个人组成一小组,每半天轮流下井。

这天上午,马暖山和另外一个新来的年轻人轮到下井。他们在井底用钢钎清理炸开后松散的石块,将碎石装进畚箕内,待到装满三分之一时摇了摇麻绳。畚箕晃悠悠地随着辘轳卷动而上升,尽管起吊前畚箕给特别振动过,但还是有一些碎石片穿过畚箕坠落而下,有的砸在他们的身上和藤条安全帽上,发出“突突突”的大小不一的声响,在井底形成回音,增添紧张气氛。与马暖山一起的是新来的小伙子,一直无法克服恐惧心理,根本没有精力去注意那些小石片。他紧张地看着湿漉漉的巷道上滴落而下的水,井壁在微弱的光线下被无限扩大似的显得阴森,又看看深井上方狭窄的井口,手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连钢钎都很难握稳。

“你如果真的觉得太危险的话,最好是别下井。”马暖山很担心对方的紧张情绪会传染到自己,甚至整个矿上,于是劝导他,“否则的话,你会越来越紧张。”

他尴尬地笑笑:“我,我是有点紧张,总,总觉得这,这井壁——”

“你可别乱说话!”马暖山打断道,“慢慢适应吧,过不了多久就会习惯的。”

“我也希望如此。”他歉意地笑笑,情绪稍微稳定,“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家里穷,你看我,都二十几岁了,老婆连个影子都没有。我看准了这个机会,就是死——对不起,我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我是说,这是我唯一能够看得见的机会,辛苦两三年,不管这么样,攒下个三四百块钱,甚至六七百块、上千块的钱,连造新房子的钱都有了,到时候可就是姑娘让我来挑啦。”

马暖山接过重新落下的畚箕,放在井底中间,看见他的脸因充满期待而渐渐兴奋,不觉也笑笑,不过,知道肯定攒不下那么多,因为不可能每天都保证下井,也不一定这井能够挖上两年三年,而且工钱扣除口粮款之后就算做足一年,较之出工也只是多了两百来块钱。不过,他没有说出口,不想去破坏对方对未来那美好的兴致。

他心里美滋滋的,手上的劲头突然大涨,挥动钢钎“砰砰砰”地凿起来,碎石飞落而下,井底的积水四处溅起。

就在马暖山想笑时,突然有冰冷的泥巴掉在脸上,接着又是一块。他一阵紧张,赶紧抬头一看,一小串稀泥“唰”地坠落而下,心知不妙,脸上一下子苍白了,双脚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来。不过,又一串夹着碎石的泥巴砸下来后,他立刻清醒过来,赶紧大喝一声“赶快上去!”,猛地踩着井壁上的巷道板往上爬。不过,脚下一软,他忽然意识到巷道板已经松动,随时可能坍塌,给吓出一身冷汗,紧接着就看见另一侧的巷道板掉落而下,再想踩上去已经够不着了。他下意识地朝井口看,那根麻绳醒目地悬在光线之中,于是赶紧抓住,使出浑身力量一边交叉双手拉绳子,一边试图用脚踩踏井壁寻找支撑,一点点地向上爬,好几次感觉到砸下的泥石越来越多,几乎要把双脚给陷进去,不得不卷曲起来。

此时,一直沉浸在幸福构想的那个新来的也猛然惊醒过来,赶紧凭直觉抓着巷道板向上爬,没成想,已经松动的巷道板经他向下使劲一拉,竟然有更多的掉落,连人带泥地坠落井底,接着又有几根巷道板砸了下来,紧紧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他惊恐万分,撕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救命啊!”,双手在空中无奈的挥舞着。

借助麻绳爬出松动的巷道板区域的马暖山被他的喊叫声给吓坏了,低头朝下一看,发现脚下已经有几乎等人高的巷道板全部塌落,井壁上的泥石还在往下落。他稍停片刻,喊了一声“赶紧上去!”,犹豫着,最终没有停步,继续向上爬,突然脚下一空,“轰隆隆”一阵异响,又有一批巷道板夹杂着更多的泥石坠落。他一激灵,使出浑身力量,死死抓住麻绳,继续奋力往上爬。

这时候,井上的两个人也发现了情况异常,看到了艰难向上凭借臂力爬行的马暖山,本想用辘轳把麻绳绞起来,但绳子的那一端已经被坠落的巷道板和泥石给压住了,越绷越紧,几乎随时可能给拉断。

又是一阵物体坠落的异响。

马暖山的双脚重新踩着结实的巷道板,快速向上爬,连绳子也不去抓了,很快头就探出了井口,被旁人拉了出来。浑身泥水的他立刻瘫软在地上,不动弹了。

此时,井下塌方的消息很快在矿上传播开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来到井口,紧张地看着,或远或近。突然,辘轳因为支撑不住麻绳向下拉扯的巨大力量而垮塌,粗大的辘轳砸进井内,井口边只留下撕裂成碎片的支架底座。所有的人齐刷刷地往后退,有的甚至跑出几丈远。躺在地上的马暖山几乎被人踩到。人们满脸的茫然和恐惧,似乎整个地块都要塌陷下去。此时,现场一片死寂,只有空灵的山风轻轻滑过时留下的些许声音。大家彼此看看,愣愣的,当确认没有新的异常情况之后,慢慢地又朝井口汇拢。

井下的声音已经平静,人们判断塌方已经结束,但是,这也意味着井底的那个人已经陷在井底。胆大些的小心翼翼地靠近井口,向井内探视,发现巷道板只剩下上面一小段,失去巷道板的井壁凌乱不堪,有的地方因塌方而扩大许多,井道内堆积了杂乱的木板,泥石和横卧的辘轳,暗弱的光线下显得阴森恐怖。大家把目光都扫向马暖山,询问当时发生的情况以及可能的结局。

神情已经恢复大半的马暖山坐在地上,煞白的脸色也恢复正常,心有余悸地告诉大家说,那个新来的小伙子的确还在矿井的最底部。据此,绝大多数人判断他已经死亡。矿上负责人决定派人到他家通报这次塌方意外事故,同时组织清理井下的可能方法。不过,除了有人同意去重新制作并架设一只辘轳外,没有人敢应诺下井。

中午,矿上正常时间开饭。马暖山的头发上的泥水已经干了,污染成土黄色。饥肠辘辘的他用大号碗盛了米饭,找到凉棚下与支架一体的横档坐下,就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竹菜筒里面的青菜和辣椒大口地吃着。有人走了过来,说他一定是个有福之人,肯定家宅和祖坟风水都非常好,但没有说“大难不死必有后富”一类的话。

“有福之人是不可能下井的。”马暖山酸楚地一笑,又展示了身上破旧的衣服,回答道,“能有口饭吃就算不错了。”

一句话似乎让所有需要下井的人脸上布满了阴影,连话都不愿意说了。正这时,得到消息的家属哭喊着来到矿上,看到那口恐怖的深井,原本设想儿子还可能生还,此时彻底崩溃,席地而坐,擂着胸口嚎啕大哭,直到嗓子沙哑,以至于无法出声。

矿上的人都显得异常平静,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增强的山风,吹过时发出的声音呼啸而过,扑向山下,缓坡下方的稻田已经开始春耕,翻耕并平整过的那些田灌进了水,原本镜面似的水面在风中卷起阵阵皱褶,泛起一片翕动的白光。

下午,矿上一下子热闹起来,有得到发生井下塌方消息的人陆陆续续来到矿上,或看热闹,或找到在矿上干活的家属,但都无一例外地去查看那口井,议论纷纷。

死者家属趋于平静,向矿上负责人提出清理出来尸体和进行赔偿的问题。

看着家属目光中透着胆怯,负责人轻松不少,他曾经做过逃离现场的打算,以防家属可能组织亲友前来打人和闹事。

“我儿子还没结婚呢。”负责人没有说话,家属心里很没底,希望寻得同情。

“知道。”负责人表示理解。

“家里生活一直都很困难,三个儿子,他是老大,他弟弟也二十岁了,结婚的事连个影子都没有。我们又不争气,没有女儿,不然的话还有换亲的可能。”

“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下井挖煤的确是件非常危险的活,没有特别困难和胆量的人是不肯来做的,他们也是非常清楚的。更何况在他们同意来做之前我们也都说得很清楚,意外要自己承担,这也是为什么工钱会那么高,否则的话,大家都要抢着来。对于这种情况,我相信你们也都知道。”

“早知道会是这样后果,当初还不如不来呢,想想真后悔啊!我儿子本来第一批就要来的,可我没同意,后来矿上一直都很好,这次他要来,我就同意了,没想到——”家属说着说着又是泪流满面。

“后悔是没有用的。”

“毕竟那是一条人命啊。”

“我知道,而且,谁都不希望意外发生。不过,你们也看到了,这矿是新的,谁也说不清楚有没有煤,有多少煤。公社对这块地方也是试探性的,不可能投入很多钱。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矿也不是我私人的,而是公社的,是国家的,具体怎么个补偿也不是我个人能够说了算的。所以说,我今天是没有办法告诉你们具体矿上补偿多少,我得回去跟领导回报一下,到时候有了结论,会告诉你。这里我还想说的是,希望你们别闹事,你们越是闹越是没有好结果的。”

“我们不会闹事。”

“这就好,我只是提个醒而已。现在是新社会,像纠集亲友来闹事这样一套老方法是没有用的。搞不好,补偿没有拿到,还很有可能被打成反革命,破坏生产。”

“我们不会闹事。”

“很好。这样吧,你们今天先回去,我安排好了矿上这几天的活之后就回去请示领导,到时候会给你们正式答复。”

送走死者家属,负责人很高兴这件事情这么容易就给打发了,不过,让他颇感意外的是矿上那些下井的人中绝大多数要求结算工钱,从明天起不准备再来了。

负责人挨个做工作,甚至承诺提前支付部分工钱,而不是原先说定的一定要到年底才结现,但收效甚微:除了马暖山表示可以考虑继续留在矿上外没有人再敢下井。对于马暖山愿意继续下井的想法,几乎没有人敢相信,觉得他这样真正从鬼门关闯过来的人对重返井下应该是感到最恐惧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太在意那份工钱了。

几天后,让负责人意想不到的是新矿所发生的意外传到老矿之后,一些下井的人打起了退堂鼓。一气之下,公社领导改变对那位死者的补偿金额,由原先的两百元减少为一百元,而且在那些提出要走的人离开之后将工钱标准提高了两成。不过,感到没有什么希望的公社最终还是放弃了新矿的开采计划,拆除凉棚,并把已经被地下水淹没大半的竖井用原先的泥土给回填了。

马暖山是唯一一个从新矿转移到老矿的人,和其他几个新来的人一起填补了老矿人员流失后所形成的空缺。让他感到新奇的是老矿通了电,巷道内有白炽灯照明和机械通风,竖井使用电动升降机提升煤和人员,每个人都配有井下作业用的雨衣和矿灯,而几乎等人高的煤层也让人挥动铁镐时能够轻松地施展开来,空间很宽舒。

尽管路上单程要花上近一个小时,马暖山还是很享受这样的挖煤生活,特别是巷道内同时有好几个人干活,而不像新矿那样大部分时间只有一个人,恐惧感不再被放大。他每天提着竹制菜筒上煤矿,像个煤矿工人那样准时上班,而盛枝琴盘算着家里因他下井,心中的目标正在一步步走近,遗憾的是,丈夫并不总是能够连续下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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