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多少预料到一些,许嘉彤听到段氏的话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看来戴家相当重视锦绣坊进西都一事,连一向不露面的家主戴元冠都现身。
段氏拨开珠帘,领着她向戴元冠见礼,谦恭地道:“戴爷,这位是民妇最得意的徒弟,许家四姑娘许氏嘉彤。赶巧了近日她父亲要接她回西都,民妇琢磨着锦绣坊在西都的营生暂时交给她。您有事吩咐她就是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矮几上的小壶里煮着茶,白烟袅袅,戴元冠仿佛置身于烟雾之中。进了内厅才发现,他并非坐在寻常的椅子上,而是在一张略高的躺椅上靠着。他面色苍白还有些青黄,衣袍宽大看不出身形,但可以想象长年重病之下已是是形容枯槁。
可是这样病弱的一个人非但丝毫不显得难看,反而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他五官深邃,浓眉舒展,眼中自有深邃。目光只是随意的一扫,所到之处便多了几分被看透了般的寒意。
“就是她?”戴元冠目光犀利地看向她,嘴角微抽,有些不以为然。
想是怕这病染了旁人,戴元冠带来的管事的在门边就拦下了她们,请她们坐下后,又在香炉里加了块儿香料,浓浓的草药味儿熏了开来。
“您别看她年纪小,可是锦绣坊这一代里心思最细密的,织锦刺绣的功夫也是最好的。不是民妇自夸,就是进尚宫局也是不差的。要不你单独问她话,民妇去取绣样和锦缎来。”段氏对着许嘉彤微微一笑,示意她把握机会。
“庞叔,你陪段师傅过去。”戴元冠客气地吩咐,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庞泰应了声是,出去时将门掩上了。许嘉彤从未想过自己前脚离了阴暗的角巷回了祖宅,后脚就与这样一位大人物仅有五步之遥。她面上依然镇定如初,心里却不再平静。
“戴爷,师父让我担起锦绣坊在西都的重任,是我的荣幸。可我的确年纪尚轻,说句老实话,也没有经营过织坊。论起打理家事,虽说祖母耳提面命了不少,可是当时的情形,实在不允许我有插手家事的机会。我有的只是手艺,能做的只是尽全力把戴爷和锦绣坊要做的事做好。”许嘉彤坦率地道。
戴元冠既然如此重视锦绣坊在西都的摊子,一定会对段氏指定的人选进行考核。她这些全昆山都家喻户晓的事不用她说,他的人也会查得一清二楚,倒不如在一开始就坦诚相对。
“你就是许孝祖许大人的嫡次女?”戴元冠放下手里的药茶,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许嘉彤忽然感到很不舒服,他的目光太过放肆,而且缘由未明。这种感觉并非好色轻慢,而是带着一种厌恶,甚至是憎恨。
可是这怎么可能?许嘉彤可以肯定,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即使戴家和许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仇怨,像戴元冠这样的大人物也不会把仇怨转移到她这样一个丝毫不得许家重视的姑娘身上。
许嘉彤颔首道:“家父正是许孝祖,在西都为官,戴爷认识家父?”
“算是认识。”戴元冠敷衍地道,这一点他很诚实,“你出生丧母,未满月即被送到昆山,由当时的许夫人抚养,我说的可对?”
莫名其妙,许嘉彤琢磨不透他的用意,但此刻由不得她想明白了再回答,只得道:“正是。”
一阵咳嗽之后,戴元冠忽然出声冷笑了一声:“你是许大人的女儿,许大人是李太姨娘的亲生儿子,许家祖宅早已由李太姨娘当家,而她却迟迟没有把你这个血脉相连的亲孙女接到身边抚养。你说她把你留在昔日的敌手身边晨昏定省、服侍孝顺,她都在想什么?”
许嘉彤身子一颤,连带着凳子都歪了一下,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李氏为何会把自己的亲孙女留给昔日的死敌,还任由她只对这个死敌产生祖孙之情。她也未曾想通,只能认为李氏还不得不受着宗法的束缚,不能推翻当年族老们的决定。
至于李氏在私下里也从未有表示过对她的关心,她也只能忽略。这些在心底里掩埋已久的心事,如今被戴元冠短短几句话掀了出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十几年来,无论是幼时的我,还是如今的我,只有一事需要时刻劳心,那就是存活。至于其他,实在无暇揣度。”被他一激,许嘉彤的语气不由得生硬起来。
戴元冠倒是默了一会儿,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失态,冷然地道:“存活,这倒是,有时候没有比想法子活着更难了。或许你以为你已经很惨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连想要琢磨存活之道的权力都没有,他的一切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不知道四姑娘可明白这种滋味?”
“我明白。”许嘉彤心里越来越不安稳,不明白他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你不明白,没有切肤之痛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不过也不用急,人生在世,若想激流勇进,都得有这一遭。”戴元冠终于又把目光移到了药盅上。
“戴爷,锦绣坊的事我……”压力骤减,许嘉彤缓了口气,立刻想把话头转回到正题上。
“就依段师傅的,不懂经营也好,只管看着那些织工、绣工。”戴元冠冷声冷气地道。
“多谢戴爷包容,我一定尽心尽力。”许嘉彤暗暗松了口气,无论绕了多少弯路,心愿总算达成了。
“去吧。”戴元冠抛下这两个字便再不发一言。
许嘉彤识趣地退了出去,到外面去等段氏。也许像戴元冠这种身份、地位到了很高的程度的人都有些怪脾气,只要在大事上与他们达成了共识,细枝末节的东西还是得过且过的好。
不过戴元冠方才说出那些话也确实不能以脾气古怪为因由,许嘉彤只能放在心底,暂时不再多想,许多事需要时日她才能发现。
庞泰见许嘉彤出来了,领着外间等候的一位中年随侍进去了。这里只余他们三人,庞泰对戴元冠的称呼也不觉变了,他恭敬地道:“殿……主子,您之前认识那位许姑娘?”
“暗处的人如何了?”戴元冠忽然站了起来,慵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声音不复方才的沙哑,接连不断的咳嗽声更是消失不见了。
没有得到答案,庞泰心里一咯噔,看来这不是他该问的了。他默默地看向身边的中年随侍道:“棋篓子,主子在问你话。”
“都在盯着,一切妥帖,请主子放心。”这人名唤赵棋允,他声音较寻常男子要尖细一些。虽然刻意练习过,听起来还是有些奇怪。
“有你们两个各司其职,我很放心。”戴元冠的目光扫过他们二人,落在旁边的铜镜上,“赵棋允,今天的颜色有点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