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几年的春季不同往年,竟是阴雨绵绵的厉害,即便没有雨水,也是阴沉得吓人——除了那天迎接使者团外——那大概是老天给嘉盛帝面子吧。王若离咬着嘴唇,对着眼前的书籍皱眉苦想,嘉盛帝就站在她后面,眼神若有实质,压得王若离喘不过气来。我是多大的面子啊,才能让皇帝亲自教我读书,恐怕是哪个皇子都没有这种待遇的吧。
她沾了沾水,将最后一个字写完。
嘉盛帝冷不伶仃的开口:“王首辅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啊?”王若离脑袋往后仰,去看嘉盛帝的脸,旋即这是失礼的行为,四肢僵硬起来。果然,平日在家里是闲散惯了,即便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但还是下意识地我要下来行礼吗?“额……平日父亲公事繁忙,没有空教导小女的,小女和姐姐都是由景飒先生教导。”
“景飒?”嘉盛帝捉摸不透地吐出王若离先生的名字,饶有兴味,“朕记得是那个意图杀害官员的、后来被王首辅死保的学子,本来朕打算连他一起送去午门的。”他的手指来回摩擦玉扳指。
“陛下仁慈……”王若离心中不平,可无能为力。
嘉盛帝瞧了她的反应,“你的确是你父亲的女儿,那种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
“人们都说姐姐长得像母亲,而小女更像父亲。”王若离心中欢喜,任何夸奖,都比不上这一句女肖父。
“朕不是说外貌,而是那种融入骨髓的东西。看你现在乖巧得像小猫一样的性格,谁也想象不到你究竟是怎么样的吧?”皇帝弯腰拿起她的功课,一页一页地翻看,“朕的伴读都是选自清贵世家,当时前抚远伯已经是朕的伴读,可是先皇却要朕要选一名,而朕则是猜想,必是那户人家托了关系,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宫来的,不管是为人脉,权势,还是将来……”
他挺得笔直,像是一棵松树,就这样把一叠纸甩在王若离的面前。“所以朕一开始特别讨厌你父亲,而王首辅呢……”对方回忆起往事,脸上挂起笑容,“也很讨厌朕,无论是练武还是读书,总是把所有人比下去。”
“那,后来呢?”王若离从来崇拜父亲,可是没有什么熟悉的长辈,偶尔和父亲私交甚密的,也因为某些原因不敢、不能说,而她也只能从一些只言片语中了解他。
“天家尊严岂容折腰,他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他是朕的伴读,朕在的时候他们自然不敢怎么样,但是偶尔朕不在呢……”嘉盛帝的话语渐凉,最后失了踪迹。
王若离不太能相信,那么厉害的父亲竟会有被欺负的一天吗,她绞尽脑汁地想,可怎么也无法拼凑出那样的画面来。她咬了咬嘴唇,说,“陛下觉得简亲王爷是什么样的人呢?”
“坦诚直率,不虚伪做作。”
王若离骄傲地说:“简亲王爷说过,我的父亲是百年才遇的人物。”
嘉盛帝笑出声,“鲤鱼跃龙门才成龙,没错,王首辅是百年才遇的人物,可是即便是他那样的人物,也要龙门才行。”
她明白了嘉盛帝的意思,父亲有今天的成就的确是因为他的才能,可是如果有上位者的刻意打压呢,恐怕他早已被束之高阁了吧。“小女明白了……只是陛下为何要和小女说这样的话?”
“朕说过了,你是你父亲的女儿。”嘉盛帝意味深长地道。
这句话实在令人费解不已,王若离还想说些什么,陆公公已经躬身进了,小声附在陛下的耳朵旁说些什么,嘉盛帝表情轻松,丝毫没有陆公公沉重的表情。陆公公叹气,道:“陛下,您就去一趟,这样也不是法子啊。”他说着,还用眼睛偷瞄了一眼王若离。王若离连忙低下头,拿起笔,在纸上继续描红。
嘉盛冷哼一声,“走吧。”
许久,都没有动静。
王若离好奇的抬起头,看见两个人都注视着她。她眨巴眨巴了眼睛,麻溜地起身,而嘉盛帝无奈地摇头,陆公公和她并肩而行,轻轻叹气。王若离想,现在嘉盛帝估计是想收回之前的那句话了……
“陆公公,陆公公,”王若离小声呼唤,等到陆公公一个眼神,才把疑问问出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坤宁宫里。”
王若离低下头,遮掩自己面目扭曲的脸。记得学规矩那几天,那个嬷嬷让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认路,将皇宫每条路每个宫,每个路名和宫名都记清楚,还有宫里头的住得都是那些小主,全部记熟悉。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光凭两只脚……她得走细了吧。
看着前面坐在龙撵上的嘉盛帝,穿着宽松的玄色衣袍,两鬓业已出现白发,神态轻松怡然。而除了他之外,浩浩荡荡的队伍皆是徒步而行,抬起龙撵的六个太监,特别是前面的四个微微喘着粗气,陆公公虽然步伐不减,依然整齐大步,伴随在嘉盛帝的右手边,可是也能瞧出疲惫了。王若离握了握拳头。这就是阶级的差别啊,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那个位置,手足相残、家破人亡都要去争夺。
就在她神游太虚的时候,嘉盛帝忽然回头凝视她,皱起眉道:“在想什么呢,还不跟上。”
王若离急忙拖动双腿,牢牢跟在陆公公身边。
等到了皇后的坤宁宫,王若离已经累得额头都是冷汗,当陆公公伸手扶嘉盛帝下撵的时候,不经意地回头看她,吓了一跳。“皇上……”他小声叫,嘉盛帝顺着他的目光也望过来。春日的阴天里,没有太阳,可是王若离还是头晕目眩,汗水浸透了衣裳,耳边垂下的发丝都软塌塌地黏在她脸上。
“怎么回事?”嘉盛帝皱起眉。
王若离用力抿了抿唇,弯下腰想要行礼,“回皇上……我……”一阵头晕目眩,她险些就这样直直栽倒在地面,幸亏旁边跟随的侍卫拉了她一把。
“去给她找个房间休息一会。”皇帝说。王若离此刻已经无暇猜嘉盛的喜怒,只想找个地方坐下。
“谢陛下,”她扶着额头,有两个宫女上前要扶她,王若离轻轻伸手挡住,“我自己可以走。”
先前跟着的时候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这段时间她的身体已经好的太多了,不像以往连多走一会的路都会累得汗流浃背,而且没有像往年的春困,所有人都说她看起来好很多了,面色红润起来,也长胖长高了一些。可是在走了快一半路程的时候,她已经体力不支,却咬牙硬是走了下去,心中希望陆公公能够回头看看她,可是一次都没有,这么陌生的环境里头,她也不是喜欢别人瞧见虚弱的人,于是就这样咬牙跟在陆公公后面,一直走下去。
宫女放慢了脚步,等着她。王若离感激地道了声谢,穿着粉色衣裳的小宫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来,等领她到了房间后,扶着她上床。“王姑娘,那奴婢先出去了?”
“我在这里休息片刻,待会陛下要回去了怎么办?”王若离坐到床上,眼前全是金星,耳朵轰鸣。
小宫女迟疑片刻,“陛下要走的话,陆公公会派人来的。再不济也有皇后娘娘啊。”
王若离点了点头,翻个身面对着里头。头靠上枕头后,眼前的漆黑似大雾般散开,视线迷蒙不清的,至少能够勉强看清。木门“吱——”地一声关上后,她再也撑不住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取下发间的金簪,紧握在手中,整个人蜷缩作一团。
梦境再度降临,不断重复的梦境,同样的话语。她看见眉眼间温情脉脉的父亲,面色红润健康的王若离的母亲,王若即,还有那个取代了自己位置的女孩。漂亮的女孩,一个眼神就让蔚抹云哈哈大笑起来,从桌前离开,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她知道后面会发生,那句话每次都让她浑身酸痛无力,心如刀割。
……她倒退一步,想要躲开蔚抹云,离开这里……
可是,在她转身逃开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臂钳住了她,她愤怒的抬头。“你无处可去。”是沈蕴,他用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冰冷口气诉说这一冷酷事实,让王若离惊悚地浑身发抖。
可是她甩不开对方的手臂,蔚抹云来到门边,她知道接下去他要说什么。王若离抽了抽鼻子,眼圈发红,越过蔚抹云,直接看向父亲。王首辅对前面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面上带着慈爱的笑容,就连王若即一向冷冰冰的脸都罕见地露出笑容,而这一切都是那个漂亮小姑娘做的,她是舞台上的闪光点,一举一动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娇嫩如花,活力四射……
那是我梦想的,可是始终未曾拥有的。
“……我进不去……”她像做错事被当场捉住的孩子,嗫嚅道。
太子抓住她的肩膀,眼神坚定明亮。“我们必须都是自己的答案。”
“可是……”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无辜地看着他。
沈蕴启了启唇,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眼前出现了那个小宫女焦急的脸,见到她醒了,她才舒了一口气。“王姑娘,刚刚怎么也喊不醒你,吓死奴婢了。”
王若离半撑起身体,抖着嘴唇。“不好意思……是不是陛下要离开了?”
“是的,”她轻声细语地说,“陛下吩咐人抬起了一顶轿子,就在外头候着呢,陛下先走了,奴婢就过来叫您了。”
“哦。”她探手要把被子推下去,却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成功。明明我的身体应该是好多了呀,可以这么会呢……王若离纳闷,她一个人在北疆行走了快一天都没有这样,哦,是了,她想起当时她是坐在马背上,况且她是孤身一人。就像野兽一样,受伤了可以独自躲在山洞里舔伤口,可是一旦有人关心就受不了了。
睡了一觉之后,从进宫后一直压抑的精神好多了,连外头阴郁的天空看起来都让人心醉神怡。小宫女要扶她,这次王若离没有拒绝了,逞强的滋味刚刚已经尝过了,真是糟糕透了。
等到了掌乾殿,陆公公站在宫门外。轿子停下,王若离从上头下来,吹一吹新鲜的空气,加上休息了好一会,其实已经恢复了,可是……如果马上表现得活奔乱跳会不会被骂?王若离想了想,还是故作虚弱,努力挤出苍白的脸色,缓缓地挪动步伐,来到陆公公面前。
“陛下在里头会见大臣。”陆公公说。
王若离点了点头,便学着他的样子也站在宫门旁,可才站了一会,陆公公就受不了:“王姑娘,你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有咱家呢。”
王若离迷茫了一会,“那,皇上那边呢?”
“皇上那边有咱家去说,您还是快先回去休息吧。您刚才的脸色,哎!”
“那好吧。”既然可以休息,为什么还要累死累活呢。王若离爽快答应,“那就有劳陆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