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源头(捉虫)(1 / 1)

炎炎夏日,知了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小姐闺房外的树荫下,坐了几个乘凉的丫头,看情形便知是大丫头了,也不知说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都压低声音轻笑了几声,又立即收了声,主子还在睡且心情不好,都不敢太放肆。

苏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圆脸的美夏看见了她轻声道:“你过来也歇会吧,天也怪热的,格格还得睡上半个时辰才会醒。”

苏荷还未说话,如意尖酸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你是好心,只怕人家未必领,前个你拼死拼活的求了情,她到好,一醒来就把你推翻在地上,你不是还说你腰疼着吗,这会又充好人。”边说着还将帕子甩了甩。

日头毒辣,晒得的到处都亮的明晃晃的,苏荷的辫子乌压压的,脸蛋娇嫩的漂亮,即便只穿着一身半旧的月蓝色衣裳,头上一件首饰没有,也难以掩盖住她的芳华,尤其是这次醒来,如意总觉得苏荷比着先前又漂亮了,她心里很不舒服。

苏荷笑了笑,像是清莲绽放,开口的声音像是山涧的清泉流过,在这夏日里让人觉得舒爽:“美夏姐姐的好苏荷永远记得。”她看似还是以往的懦弱,便是如意说什么她都不吭声,但还是让几人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翡翠多打量了她几眼,觉得她一颦一笑间隐隐透着几丝大家闺秀的气度,竟不像个二等丫头的样子,

如意哼了一声:“一贯就会装腔作势。”珊瑚看了如意一眼:“你少说几句,格格这会还睡着了,当心吵到格格。”

睡着?苏荷在心里浅笑了笑,如何睡的着,夫人有了身孕着家里的两位格格管家,明年就要选秀,也存心是历练两位格格的意思,奴才们欺生,也想看看这两位格格的斤两,早上去花厅理事,大格格因身体微恙并没有去,二格格去了让众人回话,大约是想立威,有几个老太太的人去的晚了些她便要打板子,身旁的人都求情,她只不理会,不知道怎的竟然推搡了起来,有个年迈的嬷嬷被推倒在地上好巧不巧的连着一旁的花瓶也推倒了,人立时就躺在了摔碎的花瓶渣滓里,见了血了便是出事了,那人还是老太天跟前的老人,有眼尖的人立时跑着去回禀了夫人。

二格格不是嫡女,只是养在夫人伊尔根觉罗氏跟前罢了,跟大格格自然不能比,据看见的人说,夫人的脸色很不好,二格格是她教养的,不管怎么说她脸上也无光。

二格格刚管家就对祖母的下人动手,老太太心里很不喜,只淡淡的一句“心性还不定”就夺了二格格管家的权利,又让她在屋子里好好的抄佛经。

二格格长得珠圆玉润并不貌美,往常都是以温和好性子着称的,这一次却是失了分寸,坏了自己的名声,且她内里实在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如何睡的着。

苏荷想现如今这样的钮钴禄敏兰,跟后来的钮钴禄敏兰可真是天差地别。

她低垂着眉目,像是秋日里盛开的玉簪花,一步步走向树荫处,竟让众人有些步步生花的错觉。

美夏心里暗暗咂舌,这样貌美有才情的女子可真就甘心一辈子做下人?

屋子里响起了茶碗碎裂的声音,美夏几人心里一紧,如意机灵的推着苏荷道:“去,快去看看格格是怎么了。”

苏荷低着头转身,碎步走了进去,屋子里摆着冰盆,到还算凉爽,穿着里衣的敏兰坐在拔步床头,圆润的脸蛋上有气愤的潮红:“一个个的都偷懒,可是不把我这主子放在眼里?!”

苏荷以为她恨及了钮钴禄敏兰的。

她原本是苏州天河县县令的独女,还有一兄长在外求学,颇得父母疼爱,父母恩爱,兄妹和睦,她过着娇小姐的日子,原本以为也就这样过去了,哪里知道祸从天降,她七岁那年,在外求学的兄长半载未归,再次见面竟看见的是兄长的尸身,她父亲当场晕倒,三日后醒来口不能言不能行动,拖了半月就去世了,母亲伤心过度父亲下葬的那一日一头撞死在了父亲的墓碑上,也不过短短数月,她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又被人骗到京城差点成了青楼□□,若不是恰巧遇上钮钴禄凌柱动了恻隐之心买下了她做了府里的婢女,她便毁了,她那时即便还小也一直记着钮钴禄家对她的恩情片刻也不敢忘。

做了钮钴禄敏兰跟前的丫头她尽职尽责又一向忠心,夫人看上了她的忠心胆小和貌美,钮钴禄敏兰进雍亲王府的时候带着她一同去了,整整六年不得宠钮钴禄敏兰才极其为难的让她出来侍候了雍正,雍正偏爱汉女,尤其是她这样有些才情又貌美柔弱的女子,只一次便被雍正看在了眼里。

接着她便得了宠,只是这样无名无分的侍候了胤禛,即便是皇子,心里也难免难受,但她微微攒眉的样子却更是惹人怜爱,胤禛屡次宠幸她。

胤禛宠爱了,后院的妻妾们自然不答应了,不敢明着来,却总是想着法子的挤兑钮钴禄,大约都存的是挑拨离间的念头,但真的起了作用,钮钴禄心里本就不自在,在被人挤兑几分更难忍受,气就撒到了苏荷身上,话里话外的讽刺她忘恩,说她狐媚,有些苦活累活呀让她干,苏荷想着钮钴禄家收留了她就像是给了她命,万事她都忍着,实在苦了累了,也只皱皱眉头,看在钮钴禄眼里便是她已经不满了,心里也存了芥蒂。

不过半年时间苏荷就有了身孕。

她又喜又悲,喜的是她有了孩子,悲的是大抵这一辈子她的孩子也不会叫她一声额娘。

她想了想还是告诉了钮钴禄,却不知道钮钴禄自听了这消息之后就已经不打算留她的性命。钮钴禄也同时有了身孕。

钮钴禄尽心尽力的保护她的孩子,可怜她觉得今生欠了钮钴禄的一辈子也还不完,福晋要接了她去院子里养胎,她坚决的摇头,为此也算明着开罪了福晋,但她觉得值。

钮钴禄甚至将她的吃食都分给她一半,燕窝人参都随着她的意吃,多少都行,她真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生孩子的时候九死一生,她当时就血崩了,谁知道生出来的孩子竟然是个死胎,钮钴禄生了一个又胖又壮士的小子。

她侥幸活了过来却差点将眼睛哭瞎,男人在爱娇弱的女子,却觉不会喜欢歇斯底里的女子,自此她完全没了宠爱。

那些往常看着恨不得吃了她的人,终于来了机会,变着法子的羞辱她,大冬日的要她去收梅花上的雪,一整日一整日,她穿着单薄的衣裳,手脚冻得肿的极高,高烧差点又要了她的命,钮钴禄却连问都没来问一声。

钮钴禄都不护着她,下头的丫头们也蹬鼻子上脸,她软弱惯了,过的竟然连个粗使的丫头都不如。

她现在都还记得那夜里的大雪,扑簌簌的几乎迷了人的眼睛,看不清前面的人,只觉得都笼罩在一片昏黄惨淡的烛光中,没人的地方一脚踩上去陷进去几乎拔不出来脚,她烧的迷迷糊糊的觉得在活不下去了,却还想着死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愿她下一世做个自在点的人,她拿着白绫站在梅花树下,无意中却听到了屋子里钮钴禄和心腹嬷嬷的说话声。

“四阿哥是苏荷那个小贱人生的,如今看着都有了几分相似,在这样下去迟早有人会起疑心。”

“老奴明白,苏荷留不得了。”

她有一瞬间脑子是空白的,四阿哥是苏荷生的,苏荷是她?那些往日的情景在刹那间一一掠过,她懦弱心善,但不是蠢笨,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她要是在不明白发生了生么,这几十年她便是白活了,她一口气憋在胸中,张嘴就吐出了一口腥热的东西,她知道那是血,她想张口笑,雪灌了她一嘴,猛力拍打着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嘶哑的像是暗夜里的女鬼彻骨的冰凉。

屋子里的人被惊动,出来查看,看见了苏荷,后来,后来还说什么,她被灭口了,到死都没能看一眼她的孩子……

她成了孤魂飘荡了几百年,看着她的儿子将杀母仇人当走生母万分孝顺,看着钮钴禄敏兰寿终正寝,看着大清一步步走向衰亡,看着八国联军杀进紫禁城,看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看着改革开放……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回到了康熙四十一年夏天,她还是那个年仅十二岁的苏荷,因为摔坏了钮钴禄的手镯被责罚生病卧床。

她以为她恨钮钴禄敏兰,恨的一定不能自已,但真的见到了她发现她可以很平静,该报得仇她一定会报,但看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有些事情她却早已经将人世看的透彻,上一世的种种不全是钮钴禄一人的错,最终走到要自缢的那一步她自己也有很大的错处,她太懦弱了,将世人想的太简单,后世的宫斗电影给她上了生动的一课,后宅的黑暗根本不是当时尚且无知的她所能想到的。

她平静的跪在地上慢慢的捡起地上的碎片:“是奴婢的不是,格格勿气坏了身子。”

那纤细嫩白的手指跟白色的瓷器放在一起煞是好看,她身上似乎带着一股安抚人的气息,敏兰的喘息慢慢平稳看着跪在地上的苏荷。

敏兰实际年纪也不过十一岁,指给胤禛的时候说是叫十三实际年纪也就是十二岁,放在后世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但这世道养出的孩子都早熟:“你过来侍候我洗漱。”

“是。”

只一会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苏荷低着头帮着敏兰穿了衣裳,一边细声细气的道:“格格真好看,穿什么衣裳都漂亮。”

敏兰脸上有了几丝笑意:“你如今到是会说话了。”刚说罢她看着又不高兴了起来:“我好看还是大格格好看?”

苏荷站在敏兰身后替敏兰慢慢的梳头:“格格好看。”

“你也哄我!”

苏荷忙道:“旁的说大格格好看的都是想巴结大格格,奴婢不是那样的人,奴婢只说真话的,奴婢赌咒发誓也行的!”

敏兰一贯知道苏荷是个实诚的,本当是好话,听在她心里慢慢的又多出了别的意思,别人为了巴结大格格,就说大格格比她漂亮,凭什么都是钮钴禄家的姑娘,偏偏就要去巴结敏珠?又想着这一次的事情敏珠就偏巧又恙,到头来是她一个人受罚,敏珠一点事情都没有,她越发心里不舒坦起来,也不吭声。

美夏几人听着里面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走了进来,见着苏荷竟然给敏兰梳头,如意先不高兴了:“苏荷妹妹的本事确实是见长了。”

美夏已经走了过去接过了苏荷手里的梳子给敏兰梳头:“格格今日少睡了半个时辰。”

“我也睡不着,还要抄经书的。”

几人都不敢接话,珊瑚和翡翠让人打了水又侍候着敏兰洗了手脸,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木槿花开的灿烂,苏荷侍立在一旁看着盛开的木槿浅浅的微笑,可以这样自由自在的呼吸空气感觉阳光真的很惬意。

如意为了讨好敏兰笑着道:“明日格格要去果毅公家赏花,不知道格格要穿什么衣裳,带什么头面?”

敏兰脸上果然见了笑意,如果能入了果毅公夫人的眼,以后定有更多恩惠,比过一个敏珠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进了皇子的后院当个格格那也不是不可能,若以后在生个阿哥,那可是……

她只要一想到可以比过敏珠,心里立时就舒坦了起来,在镜子里打量了几眼自己才缓缓的起身:“这一季新做的那件葱绿色绣荷花的旗袍,还有那套前几日额娘赏我的一套赤金掐丝珐琅的头面,你看着替我收拾出来。”

“是,格格穿绿色的衣裳最漂亮不过了。”如意笑吟吟的道。

苏荷差点笑出来,白白胖胖又低矮的敏兰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简直就如同一颗移动的白菜,在配上那几乎恍花人眼的头面,用矮矬二字形容最贴切不过了。

美夏在一旁微微皱眉,苏荷在一旁轻声的应和:“格格果然越来越有眼光了,要是这样打扮一定能比过大格格的,到时候去了一定风头无两。”

翡翠看了一眼苏荷:“格格在不看看别的衣裳和头面?”

敏兰正被人吹捧的自我陶醉,旁的人说的话也不多听:“不用了,就这件。”

在没有人比她苏荷了解钮钴禄敏兰了,死后的多少年里她一直跟着她,极其自卑,又极其爱受人吹捧爱听好话。

大丫头们在跟前侍候,便不用苏荷在多做什么,她出了门,在回廊处坐下,细细的数着墙角处那一簇野花,她数的津津有味,忘记了凡尘俗事,忘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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