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猱头受邓舍信中“忠义”两字的激励,决意顽守孤城。≥≯ ≯ w≤ww.
他城中只有数千人,泰安城池也不大,勇气虽然有了,面对察罕夜以继日地猛烈攻势,是否能守得下去,却还是个未知数。又或者说,他究竟能坚持多少天,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知道。
察罕所部的河南军马,皆为去年攻克汴梁时所用的雄师劲旅。攻下汴梁后,因为汴梁毕竟做过宋政权的都城,红巾军明面上虽被击垮,潜藏地下的势力却依然不小,又因为此地南连湖广朱元璋等江南群雄,西通淮泗安丰小明王等宋政权残部,所以这支军队便就地驻扎。若较以骁悍,尤胜过王保保所带的河北军马。察罕用兵又老道,诸将皆勇敢,无不轻死之辈。几个方面结合在一起,陈猱头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远在益都的邓舍,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因此,尽管在写与泰安的信上,他毫无保留地把益都如今捉襟见肘的困境,悉数实言相告,给陈猱头打了一个预防针,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却也不能就真的完全把泰安弃之不顾。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也不得不全力争取。山东地面上,现今还有谁可以争取?田丰,只有田丰。
棣州,有田丰的万余残兵。早在泰安被围不久,邓舍便接连给他去了两三封信,请他提军南下。田丰却一直没有回音,置之不理。
洪继勋也曾自告奋勇,提出不如由他亲自往去棣州一趟,以给田丰分析利弊,从而希望可以说动他,或增援济南,或驰救泰安。邓舍想都没想,只问了洪继勋一句话:“先生可胜甲胄?”问洪继勋穿不穿得动甲胄。洪继勋文弱书生,他当然穿不动。既然穿不动,去棣州,那不送死么?
田丰之意非常明显,按兵不动,作壁上观。看海东与察罕的这一番鏖战交锋,到底哪一方能占上风。待其分出胜负,抑或者,胜负将要分出之际,然后,他再做最后的决定。
田丰此人,其实从他自投降毛贵后,一直以来的锐意进取,以及肯大胆联手素来交往不多的海东,反脸无情、鲸吞昔日同袍王士诚旧地的种种表现,便可以看的出来,其人之性格既狡且悍。在海东与察罕胜负未分的时候,洪继勋如果贸贸然前去,十有八成的下场也许不会被杀,铁定会被软禁。邓舍又怎能放他前去?使者派不成,唯一的办法,也就只好接二连三,一封信连着一封求援信,十万火急驰送棣州。
邓舍的去信送至泰安的同时,田丰终于也有一封回信送来。写道:
“东平一战,本部损兵折将,存者十不有三。幸得殿下遣派佟生养千里驰救,厚恩没齿难忘。前信都已收到。无论公私,本该即日南下赴援。奈何军中诸将、下至士卒,皆无斗志。以此残兵沮气之军,敌彼骄悍高昂之师,纵往去援,有何用处?吾也不才,窃为殿下计。方今之上策,无过急调海东之援军。”
一封信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谢谢你遣派佟生养救了我,我也很想去帮你的忙,但是军中士卒皆无斗志,去了也是白饶。我没什么才干,帮您想了个小小的计策。要想破解现在的这个危局,最好的办法,不是指望我棣州,而是应该赶快调海东的援军渡海。
这不全废话么?
有资格看到这封信的诸人,无不义愤填膺、恼怒非常。像续继祖这样的武将,更是破口大骂。不能不叫人生气。田丰有事,益都千里奔救。如今泰安、济南危,望眼欲穿地等他驰援,却等来等去,先是不理人,好容易信来,说的又都是废话。列的那几个不能出军支援的理由,能叫理由么?好似把人当作傻子。特别如此危急的关头,更出的那叫甚么主意?还上策。说是风凉话还差不多。
邓舍也恼怒。但他既身为一军之主,此时却不能把恼怒显在脸上。哈哈一笑,他说道:“我固知花马王不会前来援我。此前数信,不过故意试探试探他罢了。”拂袖而起,信心百倍,斩钉截铁地道,“不需他前来援救,我海东也一样能独力过此难关!”他拂袖的风,带落了田丰的来信,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洪继勋俯身捡起来,看到信的背面却还有一行字,微微一怔,看了眼,交给邓舍,道:“主公,信后却还有话。”邓舍伸手接过。田丰的这封来信,正面用的行书,行云流水也似。此时去看那信后,用的却是楷书,十分的庄严肃穆,只简单地写了两三句:
“闻赵过驰援济南。吾在棣州,亦闻其声。”
观其字,识其人。想必田丰在写这几句话之时,心情定与之前不同,或者受到了什么触动,也许百感交集。不但写的端端正正,似是尊敬。并且入木三分,又仿佛感慨。更兼且银钩铁画,字里行间,又隐约有一股杀气,扑面欲出。
“赵过?”
堂上诸人,如洪继勋、姬宗周,无不书法行家。细细观看了这句话多时,一时皆悄然无言。不约而同,心中均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赵过驰援济南,以数千拼凑之军,迎对王保保百战悍师。需要怎样的激烈,才能使得喊杀声居然连百里外的棣州都可以听到?又是需要怎样的惨烈,才能使得田丰这样的沙场老将,也竟然不由心生敬意?”
堂外,天高日晶。午后的阳光洒落庭园。风卷落叶,萧萧瑟瑟。秋意渐深。昔日葱茏争茂的树木,而今渐至催败零落。唯有墙角的菊花,傲放灿烂。此花开后百花杀。夫秋,刑官也。姬宗周喃喃道:“主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赵过军八千人,以胡忠、邓承志为副,用鞠胜为佐。二百里山河,三日飞度,与高延世、李子繁抵达泰山脚下的时间不分前后,进驻济南城外东北十余里处,有山,名叫华不注。临黄河南岸。
华不注,意即谓:花骨朵。言此山孤秀,如花跗之注于水也。春秋时期,齐国与晋国的“鞍之战”便生在此地。齐顷公被晋军追得“三周华不注”,绕着华不注山跑了三圈。“灭此朝食”的典故,亦出于此。
华不注山下,南边有一个华阳宫,占地甚广,乃全真教丘处机的弟子陈志渊所建,距今已有百余年。山东素为全真教的重镇,这华阳宫也是大大有名的,素来香火鼎盛。只不过因察罕西来,王保保兵围济南的缘故,宫观中的道士们大多逃走,现今有些冷清。
赵过牢记着邓舍“非到必要时刻,不得扰民,并及毁坏佛庙宫观”的吩咐,其军到时,即传令各营,绕开华阳宫,驻扎在外。因见华阳宫中珍宝器玩不少,并专门派了一小队人马,把守宫观门外。以免有士卒闯入侵扰。
宗教问题,是个大问题。邓舍才来益都,还没扎稳脚跟。不得不向势力极大的佛道两教示好,以表善意。有蒙元近百年的鼎力展,说一句和尚道士遍天下,丝毫也不夸大。再加上白莲教,更加小觑不得。总而言之,这东西得慢慢解决,急切不来。
扎营当日,便在胡安之与高延世开战的前后,赵过也与王保保交手第一阵。只是与胡安之奔袭高延世不同,换了个攻击方,主动起攻击的,却并非王保保,而是赵过。
赵过行军,很注意节省士卒的体力。进止有节。最大力度地挥了骡马、辎重车等物的作用,且时常会让负担较重的军士轮流休整。所以,尽管日行六十多里,士卒们却仍然多留有余力。真正地做到了召之即能来,来之即可战。这还不是他的嫡系,要换了他一手带出来的军队,这方面的能力会更强。即便如此,也很了不得。
与王保保交手的第一战,赵过就全力以赴,又同胡安之与高延世的稍一接触便守军后撤不同,从午时直打到入夜。
守卫济南城东的察罕军将领是为虎林赤。他手下有两员骁将,一个叫陈明,一个叫董仲义。当年潞州铁骑谷,引死士夜劫关铎营的,便为陈明。在那一战中,当之无愧的论功居。有这样的骁将为敌,战事的艰难程度可见一斑。
可以说,从开始生的那一刻起,战斗便直接进入了高峰。
赵过所率的军队,分由两个部分组成。三千人的定东军老卒,五千人的益都士诚旧部。两下的战斗力,自然定东军远远高过士诚旧部。但是赵过投入使用的,却先是士诚旧部。有两个意图,先,故示己弱,以骄敌军。其次,给定东军养精蓄锐的时间。
然而强中自有强中手,那虎林赤却也并非弱者。战至近夜,好容易见元军略有疲色。胡忠、邓承志踊跃请命。那三千定东军,赵过却迟迟无法派出。原来,自始至终,在交战阵地的右侧,都有一支元军的铁骑虎视眈眈,没有动过。尽管赵过初来乍到,连营盘都不扎,即动展开进攻,且派遣的又是较弱的士诚旧部,可谓地一再示敌以弱,可惜虎林赤就是不肯上当。赵过留了有生力军,虎林赤也一样的存有余力。
夜色将至,营盘未立。再打下去,不是险中求胜,稍有不测,即全军覆灭。无奈,赵过只得鸣金收军。
一日夜间,扎起营盘,接着再战。虎林赤寸步不让,两边厢针锋相对。便在这华不注山外,黄河南岸,距离济南城只有十几里的地方,两军接连鏖战数日。赵过百般计策使尽,从头到尾,虎林赤却只有一招相对:你来战,咱便战。你要走,咱不追。不求胜敌有功,但求守营无过。
诚可谓:“你有千般妙计,我只一策安身”。
要知,那虎林赤的营盘,北边与赛因赤相衔,南边和王保保相望。以赵过的八千人兵力,强攻,显然是不可能的。就好比一条蛇,虎林赤就是蛇身,打他打的急了,赛因赤与王保保随时可以来援。这样的话,赵过军不可避免地就会陷入三面有敌的状态。别说驰援济南,恐怕自保也难。
要想快地将之击败,唯有计诱一策。
用个计策,把他骗出来,然后在远离其营地的地方,来个包围歼灭战,如此,才能把他没有后患地消灭掉。可现如今,他偏偏却如个缩头乌龟也似的,就是不肯远离营盘。正如老鼠衔乌龟,无处下口。拿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实在无计可施。
海东军中,帅帐之内。赵过召集诸将,计议对策。
“难也,难也。”胡忠连连摇头。
顿兵城外多日,连续不停的交战,纵然赵过再擅长保持士卒的体力,损耗也是难免。八千人,已然伤亡近千。而敌人,单只虎林赤一部,就有军马将近万人。在这样的形势下,还能有什么办法?
邓承志年龄虽小,沾邓舍的光,位居上座。要说冲锋陷阵,他是一把好手,在益都之战中,已经证明了他的勇武。但若说及出谋划策,他却远远不及,苦思无计。再加上赵过爱惜他,这几天的战斗,也没怎么叫他上阵。此时憋气非常,甚是烦躁郁闷。
他摘下兜鍪,往腿上哐哐哐地狠砸几下,扬眉怒气,说道:“虎林赤好大的威名,未曾料到却胆怯如鼠。阿叔,这几天,咱能用的计策全使遍了。示弱,不管用。诈败,不管用。故意营外不设防备,也不管用。装着撤军要走,还是不管用。又做出改道奔袭城南王保保的架势,依旧没用。眼睁睁看着城中日夜激战,炮石声昼夜不绝。着实让人焦躁!总不能便待在这儿,一点用处也无!父王在益都,可全指望着咱!”
赵过与邓舍虽非弟兄,却是小。海东军中,除了文、陈,便是他与邓舍关系最近。从感情上来讲,甚至有可能更胜过文、陈。故此,邓承志呼他为阿叔。
赵过顾视诸将,慢慢说道:“小王爷所言不差。我、我军自到济南,已有多日。主、主公派遣咱们来时,殷勤厚望。而你我至今无有寸进。每、每思及此,吾惭愧惶恐。王保保攻城甚急,又有大批的火炮、投石机诸物相助。昨日下午,吾登、登高远望,见济南外围城墙,多有残破。
“虽、虽然城南杨佥院部,旗、旗帜如林,犹且奋战不休。城北、城东刘平章部的军旗,却许多歪歪斜斜。旗者,将帅之号令,三军之胆也。旗歪而斜,则刘军的斗志必已萎靡。又且,除、除了开始两日,城东墙的刘军试探性的出来冲了两回阵,稍微与我军做了下配合之外,也一直没见它有半点的动静。”
“左丞大人的意思是?”
“吾不虑杨佥院,只虑刘平章。若我军迟迟无功,则济南城池必危。”
杨同佥,即杨万虎。他有两个官职,一个是安辽军的都指挥使,一个原为海东行枢密院的同佥。前海东行院佥院李和尚调任益都,升任副枢,杨万虎也随着升了一级,现任佥院。比较两者的品级,都是正三品。不过佥院位居中枢,当然比都指挥使尊贵的多。故此,赵过以“同佥”称呼之。换了别的人,或许便直接叫“杨将军”了。赵过却不然,这也是他性格方正之处。连个称呼都一丝不苟。
他对城中的观察细致入微,诸将闻言,无不面现忧色。
胡忠道:“刘珪所部,俺是见识过的。月前,主公选士诚旧部之精锐组建定齐军。俺随着洪先生来过济南。说实话,他的军马看似不少,其实战力不行。他们在山东这富裕之地待的久了,济南又是大城,要甚么有甚么,和咱海东比,拍着马也追不上。”说到这儿,他哼了声,又道,“更别说刘珪又新投不久,左丞大人疑他不能坚守,仔细想想,的确不错。”
这胡忠也就比刘珪早投海东了多半年,俨然以海东嫡系自居了。其实此中也自有道理。尽管胡忠等本为关铎旧将,原本还是杂牌,毕竟同出辽阳军的一脉。如今视山东刘珪为外人,也不足为奇。帐中诸将听了,纷纷称是。
泰安诸将不忿海东诸将,海东诸将又瞧不起山东诸将。这也就是所谓的山头了。地盘一大,臣子一多,这些事儿,也都是无可避免的。
赵过皱了眉头,道:“刘平章军马战力或许不足,却、却关‘新投不久’何事?这般言语,以后休得提起!”他想了片刻,转头问坐在边儿上的鞠胜,道,“鞠佥院,眼下形势如此,以你看来,我军该如何是好?”
鞠胜也是佥院。益都行院佥院。似乎与杨万虎平起平坐,实则不然。他这个佥院没实权,类似谋臣。还是要差上一些。而且海东是邓舍的兴起、根基之地,从海东出来的官儿,无论自以为,抑或从别人看来,都是平空高一级。
从新近的任选官员上也能看出来,比如罗李郎,本海东左右司员外郎,现益都左右司郎中;又比如李和尚,本海东行院同佥,现益都行院佥院;又比如火器天才崔玉,本海东军械提举司同知,现益都军械提举司提举。全是提拔高一级任用。
鞠胜倒没受胡忠的影响。他是文臣,又和武将不同,也压根儿就没把自己与刘珪相提并论,浑没将此放在心上。他沉思良久,道:“用兵之道,在奇正。兵法云:虚虚实实。用计不成,是为难以用‘虚’。大人,何妨改弦易张,换而用‘实’?”
“换而用‘实’?”
鞠胜伸出手来,捋起袖子,虚虚往空中劈砍一下,道:“用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