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阑人静,室内两人对坐。>中文≥w﹤w﹤w<.
邓舍说道:“若细作落实,确有此事,该如何改动我军的方略,我这几天也有思忖。先生既然去了又回,咱们不妨便就讨论一下?”
“愿闻主公高见。”
“该如何改动我军的方略,暂且不说。在改动之前,必须先要有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换而言之,只有满足了这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我军才能够做出改动方略的决定。”
先不说怎么改动,而是要先确定了两个前提,三个条件,然后才能说改动。洪继勋问道:“何为两个前提,又怎么是三个条件?”
“要的前提,察罕确实是打算先攻打孛罗。其次的前提,他与孛罗这一战,还不是小打,而是大打;又或者,至少是有可能会展成为大打。”
洪继勋颔,说道:“是非得有这两个前提不可。”
“三个条件。先,我军不但要探查清楚察罕的用兵方向,更还得要探查清楚他放在我益都前线的军马虚实。高唐州、济宁路等地,他都驻扎有多少军马,这些地方的存粮又能支几日,及带军将校都是何人。等等。
“其次,还需要探查清楚,短时间来他又可调来多少援军。援军最有可能从哪里来?援军的带军将校又是谁?援军所来之地与高唐州、济宁路等处之间的地形又是如何?短时间内他能调来多少人,长时间内,他又能调来多少人?具体到十天,头一个十天多少人?次一个十天多少人?
“再其次,若是等到我军展开攻势之后,浙西的张士诚会有何反应?需不需要我海东遣一使者去安抚他?我军战事顺利的时候,他可能会坐观。但是如果我军战有不利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像我海东一样,因此而产生借机扩其地盘的念头?这些也都需提前做出防范,想好应对之策。”
“也是非得有这三个条件不可。”
“李生给我送大都密报的时候,说根据情报,他认为我军如果改变方略,最好的攻击目标应为济宁路。我当时对他说,‘事关重大,不可急促。’问他要来了通政司现存的一些有关济宁路、高唐州等地的情报。我看过之后,深感不足。后来,又吩咐他在遣人去大都的同时,也还要遣派能干之人,立即前去济宁、高唐等路,务必要取得更加翔实的情报。”
“不知这些情报,李生已经取得了没有?”
“时日太短,尚且未能。”
“如此,计主公所提出来的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我海东现在所能满足的,除了头一个前提略有影子之外,其它的竟是一个也没有!”
“正是因此,我虽忧急,却也没有召开军议,议论此事。”
洪继勋很能理解,说道:“朝令不可夕改。我军刚刚才定下防御之策不久,若因为捕风捉影之事就便立刻兴师动众,重议军策,自然不可取。在没有确定情报之前,主公不肯泄露此事,实在是最为正确不过。”
朝令夕改,动摇的是民心、士气。何为“稳重持国”?下命令之前筹思成熟,命令颁下去之后,便不再更改。令出如山,军民乃服。
洪继勋顿了顿,又道:“主公提出的这几条确实很重要。‘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知己知彼,百战不贻。
“是要先把情报收集齐全,然后才有取胜的把握。但是主公,假设您提出的这两个前提、并及三个条件都已经得到了满足。也就先不说具体的作战方略,要一条,对我军该要用兵的方向,主公有何想法?”
如果改守为攻,就先不说具体的战术,但是至少在大的战略层次上应该先要有个想法。比如,假设察罕与孛罗的确是会有大战,那么,海东若是想要抓住这良机,来趁势扩大现有的地盘,最好是往哪个方向出击?
邓舍道:“我意尚未定。”他想出了有几个方案,但是还没有最终决定,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为呢?以先生看来,我军该先取何地?”
洪继勋再有才干,也不可能当时就有应对。他细细地想了会儿,引用邓舍的话来回答邓舍,说道:“事关重大,不可仓促。”即站起身来,说道:“臣先请告退。待臣回去,容臣熟思。若有所得,再来回奏主公。”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十分干脆。他长长一揖,也不多做停留,便就执扇辞去。
送走了洪继勋,邓舍在书房里又待了有小半个时辰。随从两次过来,催请他吃饭。看夜色已晚,他方才停下沉思,草草地吃了些饭食,出来书房。他这几日军政繁忙,甚少回去过后院,常常都在书房吃住。
此时因改变方略之事,一时想不出好办法,觉得有些烦闷,忽然想起了罗官奴。当下,便就趁着月色,迈步缓行,去了后院,来入罗官奴房中。
罗官奴正在房中听颜淑容读书。
罗官奴怀了孩子,邓舍前阵子告诉她,婴孩要从胎里教,没出生就开始教孩子,这样等孩子长大才会有出息。罗官奴向来是邓舍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教什么她就信什么。自此之后,便一有时间,或者听琴,又或者请人给她读书。总之,就真如邓舍教她的一样,从现在就开始教起孩子。
她的侍女越娃会弹琴,想听琴,越娃来弹就成。而要想听人读书,后院诸女,学问最高的当然是颜淑容,——她小半个月前已和续阿水两人被邓舍接回府中,正式做了燕王嫔。颜淑容和罗官奴早在平壤时就曾同住一院,她两个人一个知书达礼,另一个没甚心机,关系相处的也还挺好。所以,时不时的,罗官奴就会请颜淑容过来串门,读些诗书与她来听。
邓舍来入房中时,正听到颜淑容在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却是曹操的《短歌行》。看她两人都是一本正经,罗官奴斜依床上,颜淑容坐在床边,一边读书,一边还用手轻抚罗官奴的肚子。邓舍不由哑然失笑,说道:“阿容,你读这些,那小东西能听得懂?”
罗官奴二女见邓舍来到,忙都起身见礼。邓舍止住了,说道:“阿奴已在床上,不必起来了。”
颜淑容款款行礼,福了一福,起身答道:“殿下说教孩子重胎教,淑容听了,深觉有理。也许,孩子现在还听不懂,但是总会有些印象。待他出生了,等他长大了,也好能令他做一个像殿下一样的英雄豪杰。”
《短歌行》是曹操写来抒壮志,同时表达招贤纳士渴望的一诗,是以颜淑容有此一说。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颜淑容不是孩子的母亲,却还能有这番心思,更是难得。
床边案上点有蜡烛,罗官奴坐在床上,烛光隔着罗帐映入,衬得她两颊红如海棠,而颜淑容立在床边,离烛光较近,则更是被映照得好似明珠生晕,又宛如美玉莹润。也许是刚正在读书的原因,又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温文美雅。邓舍想道:“一个娇艳,一个清丽,都是人间绝色。”
和她俩说了会儿话,自觉烦闷渐去。听外边打响二更鼓声,见罗官奴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知道她身子渐重,瞌睡也随着多了起来。便不多打扰,笑了一笑,他说道:“阿奴,我这几天太过劳累,晚上睡觉定然打鼾。今晚,也就不在你房中烦你了。”牵起颜淑容的手,笑道,“走吧?”
虽已与邓舍做了夫妻,当着别人的面,见他做出亲昵的举止,颜淑容也还是不免面上一红。不过,她到底非是寻常女子,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随之起身,抽回手来,又向罗官奴福了一福,道:“娘子,淑容告退。”
罗官奴将为人母,心智渐开,不复少女娇憨,看到邓舍和颜淑容的亲昵,虽和颜淑容交好,也是难以抑制,不由心中一酸。但是少女的脾性毕竟还没有脱净,也不以为意,笑道:“恭送殿下。”虽得邓舍阻止,她还是起了身,送出房外。邓舍自携手美人,归去颜淑容的房中不提。
却说洪继勋,自辞去后,连着两天没见人影。
次日下午,邓舍升堂议事,也不见他来。问王宗哲。王宗哲是御史中丞,正管着群臣朝仪事。他回答道:“洪大人请了假,说是有要事需要闭门思考。还说,主公也是知道此事的。”邓舍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问。
下午议事,又是直到入夜。
这一晚,邓舍却是没去后院,而便待在书房,对着地图研究了半宿。睡不足两个时辰,又该早起。召来了李生,问大都情形。李生答道:“尚无回报。”再问济宁、高唐州等处情形,李生答道:“正在打探。”
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来的。
邓舍按下心思,也只有嘱咐他全力以赴、加紧办事而已。下午,才吃过饭,吴鹤年就来了。却原来是早就说好,邓舍要在这天下午,出城体察民情。叫来时三千,只带了三四十骑,一行人轻衣快马,自出城而来。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出得城外,沿途看去,见三月下旬的麦苗已然长得不低。放目往去,远远近近,农田星罗棋布,皆为青葱之色。间有农人劳作。路两边柳树低垂,渐已有荫。诸人行得一程,吴鹤年说道:“虽是三月,日头已甚毒辣。主公,出城已有挺远,咱们不如就在树下,寻个凉荫,歇息一会儿?”
邓舍此次体察民情,谁也没通知,只说给吴鹤年知道了。出来城外,也不去县里,只管往乡村里行。村间道路,都是土路,天气又干燥,已经连着有多日未曾下雨,数十骑踩踏经过,尘土飞扬。邓舍瞧了吴鹤年一眼,见他灰头土面,说道:“行还不及三十里,龟龄,你就吃不消了?”
吴鹤年讪笑,说道:“倒也不是吃不消。主要怕主公累着。”
边儿上一人撇嘴,说道:“吴大人这话,俺可不乐意听。主公是什么人?上马杀敌,下马安民,英明神武。这点子路,会累着?想当年在辽东,主公引着咱等小人,从永平一路杀到双城。道路何止千里!轻轻松松。”
说话此人,公鸭嗓子。提到“主公”两字,嗓音顿时高出八倍;说到“咱等小人”四字,嗓音又顿时落下八倍。或可谓:抑扬顿挫,即为此也。正是河光秀。却是邓舍出府前,正好碰见了他来回事,因也便带了随行。
邓舍一笑,说道:“龟龄是我海东的财神爷,累着谁,也不能累着财神。罢了,咱们就下马歇会儿。”翻身下马。河光秀本在与吴鹤年说话,见邓舍下马,不敢落后,忙收了声,滚落下鞍,没站稳,险些跌倒。
还是一个侍卫眼明手快,将他扶住。
邓舍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说道:“‘主公引着咱等小人,从永平一路杀到双城。道路何止千里!轻轻松松。’吹的好大牛皮!老河,你也是上过阵、杀过敌的人,这才多久?就连马都不会下了?还轻轻松松!”
河光秀道:“嘿嘿。俺们小人,怎敢与主公相比?再说了,不也是正有了小人下马姿势的难看,才能更好衬托出主公下马姿势的英明神武?”
“他娘的,下个马也是英明神武?你能换个词儿么?”
河光秀绞尽脑汁,道:“威风凛凛!”
他压根儿就不识字,能知道什么词儿?
邓舍也不和他一样见识,笑骂几句。早有侍卫收拾出了片干净地方,诸人坐下。时三千取出水囊,请邓舍喝水。虽然邓舍身份今非昔比,但他一向俭约,凡有出行,并不带太多东西,还是和往常在军中一样。
他接住水囊,喝了几口,随手放在身边,一阵清风吹来,顿觉爽快,远望麦田起伏,不由感叹,说道:“民以食为天。龟龄,我刚才说你是我海东的财神爷,其实说的也还不对。你如今是益都知府,那就是益都百姓的衣食父母了。自古为官,古人常有感慨,说为庙堂显,为地方难。要说,治理地方是你的老本行了。来益都也有段日子,你有何心得?”
“山东民风淳朴厚重。臣自来益都,便深觉与辽东不同。辽东的百姓虽然也很朴实,但是究竟关外之地,民风剽悍。山东不然,圣人故里,学风浓厚。前任知府颜之希,治理地方赏罚得益,轻重分明。说实话,臣接任以来,一来还不太熟悉地方,二来,颜公之策甚好,无非萧规曹随。”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年前因为察罕来犯,致使我益都地方残破。其实要说地方,没有难治之民,只有不称职的官儿。你和颜之希都还做得不错,很称职。就看看眼前此景,谁能想得到,便在几个月前,这一带地方还是满目疮痍?如今前线又起战事,待应付过去,必对你们有赏!”
“不求有赏,只求对主公有助,对我海东有益,臣便满足。”
这边邓舍与吴鹤年谈话,那边时三千指派侍卫们散出警戒,布置毕,按刀立在邓舍身后。他们或者在说话,或者有事做,只有河光秀既插不上嘴,又没事儿办,在树下站了会儿,看见邓舍的衣服上稍有灰尘,忙陪着笑脸过去,嘿嘿两声,先对着邓舍拜了一拜,然后轻手轻脚帮他打去。
邓舍与吴鹤年说的正是入港,也没理会他,忽然想起一事,提了出来,与吴鹤年说道:“月前,莱州知府李兰给我上了一份条陈。说莱州港口里边,往来商船甚多。其中有一部分,并不是来我益都买卖的,而是停一停,便就又扬帆往西,直去直沽。又从直沽转道大都等腹里各地。腹里人烟,远胜我海东。他提议,不如我益都分省也索性组织个商队,扮作民商,也夹在这些船只之中,一并前去腹里买卖。你对此有何看法?”
“李知府这是因眼见商船之利,故此起意效仿。不瞒主公,臣其实也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向主公说起。”
“为何不说?”
“今我益都的形势,与昔日海东不同。主公昔日在海东,可以与浙西等地做买卖,有利府库充盈。但是现今益都才经战乱,民不聊生。重点不该在通商,而应在务农。否则,百姓们还食不果腹,地方上偏偏就分别重商,追逐钱利。不就是舍本求末了?敦本抑工商,均业省兼并。民以食为天,管好了肚子,再做其他,也还不晚。是以,臣未曾与主公说起。”
邓舍微微颔,说道:“龟龄之见,与我正同。想那李兰,在洪先生的府中时,我也曾有多次闻其名。人皆道此人是个奇才。我在任他为莱州知府前,特地召见他一次,与他也有过一番对谈。果然是能言善辩,机巧伶俐,看似干练。谁知,却竟然是徒有其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邓舍说到洪继勋的时候,吴鹤年眉头跳了一跳。待邓舍说完,他不动声色,说道:“臣来益都,先到的莱州。倒也是见过这位李大人的。八面玲珑。接人待物,办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确是个迎来送往的人才。”
“迎来送往的人才?”
吴鹤年此话乍听之下,好像只是个评价,但是稍微琢磨,便觉大有深意。邓舍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吴鹤年低眉顺眼,却似乎毫无所觉,恭谨地说道:“臣与李大人只是匆匆一面,并没有深谈。也许,臣看的不准,评价错了,也是有的。”
邓舍道:“哈哈!”忽觉有人在揉他的肩膀,转过头,见是河光秀。却是他呆立无事,索性帮邓舍揉肩,一脸谄媚,说道:“可是小人用的力气大了么?”收起三分力气,不但揉,还捏,再捶一捶,越体贴周到。
邓舍笑道:“我还没老到这份儿上。罢了。你别折腾了,过来坐下歇会儿,咱们便接着访问。”
河光秀接令,因吴鹤年在邓舍面前坐着,他没位置,又不愿坐在边儿上,便扭到吴鹤年的身后,叉开腿坐下。正对住时三千。时三千拿眼往他两腿间瞅了眼,又朝他唇上浓密的胡须看了眼,转了一下身,抬头望天。
若此时有人从一侧去看,邓舍、时三千、吴鹤年、河光秀的位置就很有趣。时三千站在邓舍身后,吴鹤年面对邓舍,河光秀又坐在吴鹤年身后。四个人连成一条线。更有趣的是,河光秀还叉着腿,把吴鹤年包在中间。
邓舍不留意,还没觉得怎样。吴鹤年很别扭,往左边看,是河光秀的左腿,往右边看,是河光秀的右腿,好生不自在。他挪了挪屁股,伸了伸脖子,咳嗽一声,徐徐说道:“主公,天色已然不早,咱们接着寻访吧。”
邓舍点头同意。
诸人起身,分别上马,又往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