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五荒六月天的饥荒
田里的禾苗开始吐穗扬花,插得早的稻子已经钩下沉甸甸头,谷粒一天天饱满,再过二十来天,稻谷就要开镰收割了。可是,湖乡人的苦日子却开始了。去年分得的口粮尽管小心地计算着吃,早在十多天前就已经坛干塌净。为了对付新谷开镰前的饥荒,生产队想尽办法,把谷仓的老底子也刨出来,瘪谷子也扫出来,一家一户分了一皮撮箕。打成米就二十斤,一家大小五六个,加青菜,掺野菜,也只能顶三五天。缺粮少油,饥肠辘辘。俗话说,短到冬至,长齐夏至。夏天的日子格外漫长。不到五点太阳就露脸,落到湖水中时差不多八点了。长长的夏日,对于肚腹空空的作田人,日子难熬啊。人们绞尽脑汁找食物。年轻力壮的汉子,到湖里挖去年没有挖干净的湖藕,小把戏到田里找野蒲荠,到湖滩挖芦苇嫩根。有小把戏多的堂客们,带着最小的儿子,去附近的农场,集镇讨米要饭。——饥饿把人几乎逼上绝路。好汉难过荒五月啊。
青年组的情况要好一些。第一个年头有政府扶助,每人每月有四十斤大米。虽说略有缺口,却也不至于饿肚子。
这天轮到余可可煮饭。青年组三个女生,每人值一个星期班———轮流留在家里煮饭洗衣。时间尚早,余可可把同伴们昨天换下的脏衣服收拢来洗涮干净。当她清理到李韦良的床前时,床头那个画夹引起了她的好奇。每天见他有空就在画,也不知道画些什么?她打开画夹一看,吃了一惊,一叠素描,练习纸上画有青年组同伴们和队上好些人的炭笔肖像,线条精准洗练,简简单单的寥寥数笔,十分传神。肖像中,最多的是余可可自己的。有凝眉沉思的,有开怀大笑的,有依窗眺望的,也有秉灯夜读的。张张惟妙惟肖,她暗暗吃惊。原来李韦良在暗地里使劲,他尽管从没有宣称什么,她知道他在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目标。她钦佩那种执着,也欣赏他那不张扬的性格。她从这一张张肖像中看出了他对基础美术的惊人的悟性。她生长在文化大院,隔壁住在一位画家叔叔。她一度迷恋美术,经常缠着画家叔叔要跟他学画画。因此对美术多少懂得一二。人物素描抓神是最重要的,而这种特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先天的灵气和后天的努力缺一不可。看得出来,李韦良是一个有灵气的人,天分很高。她翻看自己的哪些画像,从哪些自己的素描画像中感觉到某种信息——他对自己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她不想草率的打开感情的门。妈妈再三叮嘱: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临下乡时,父亲再三叮嘱:不要抱怨生活,不要抱怨命运。因为你脚下的路,就是你这一辈子应该走过的,谁也不能替代。不管是沟沟坎坎,还是荆棘丛生,路,都得自己一步一步走。要学会在逆境中走稳自己的每一步。想想保尔柯察金,想想牛虻,心态就会坦然了。她记下了父母的话,忍受着生活中的种种艰难,既然下乡了,既然命运注定这样了,那就只能咬紧牙关接受。
她正洗衣服,门口进来一个女人。她认识是下边屋场的朱家大婶。朱大婶訕讪地笑着:小余啊,洗衣服呐。余可可招呼道:大婶,有空啊,快坐吧,我给你倒水。朱大婶是队上唯一可以不出工的女人。她大小生了七个儿女。大的德保十六七岁,二的得胜十四五岁,下面叮叮当当一长串,老七还只有几个月。根据他们家特殊情况,没有人好意思叫她出工。她坐在余可可对面,搓着双手,似乎有话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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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可可说:大婶,找我有事吗?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我想……借点米。朱大婶迟疑好一阵,鼓起很大的勇气磕磕巴巴说。
借米?余可可十分意外。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甚至还没明白借米是什么意思。在她人生字典中,”借米”二字还是空白.。家里的事情她从不过问。柴米油盐不是她操心的事情。她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识过谁家跟谁家借米这样的事情。因此,她骨碌着眼睛看着朱大婶,琢磨她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朱大婶看到余可可的这种表情,十分尴尬,连忙说:啊,没什么关系的,没有就算了,啊,我走了,我走了。
余可可蔽眼看见朱大婶手里的布袋子,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了,您是说要米?要借米对吗?您别走,有的有的。她赶紧起身,檫干手,拿过朱大婶手里的口袋,走近盛米的箩筐。箩筐里有一个瓷碗,她往口袋里接连装进去好几瓷碗米。朱大婶连忙说,好了好了。
她再加了一碗米进去,然后把米袋递给朱大婶说:不够再来吧。朱大婶看着她,并不接米袋。余可可以为她还想加一点,准备再装米。朱大婶连忙拦住她,说:够了够了,你们也不多了。你们有没有秤?应该过过秤的。不然不知道该还你多少。余可可现在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不要紧的,拿去吧,我们还有呢。朱大婶说,我家里有秤,要不我回家去称一下,回头告诉你。余可可说,不用称了,快回去煮饭吧。
衣服洗完,准备淘米煮饭了。余可可在家里,母亲从不让她进厨房。母亲说:做饭又脏又累,不是女状元干的。在母亲看来又脏又累的工作,在这乡下却是最轻松最干净的事情了。淘好米,开始生火。湖乡没有木柴,更没有煤炭,煮饭全靠稻草。稻草不耐烧,就用绞把筒将稻草绞成大麻花似的草把,一餐饭三个草把就够了。饭刚刚开锅,李家满娭毑咚咚进来了,她满脸笑嘻嘻地说:小余妹子真能干,这么快就学会煮饭了。她揭开锅盖看看锅里的饭,到灶前添了个草把说:这个草把烧完饭就熟了。说着叹口气:唉,还是你们好,有国家供应粮食。我们乡下人造孽哟,一年做到头肚子都填不饱,眼看着稻谷实籽了,一时变不成大米,干挨饿……刚才朱大婶的到来启发了她,余可可明白,她也许和朱大婶一样,家里可能缺粮了。她问:您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李家满娭毑说:不瞒你小余妹子,我们家三天没正经吃过一餐饭了。说起来实在丢脸,想找你们借两升米,我老倌子,儿子做农业功夫不能饿肚子。我准备带着小孙子到对河农场里去要点米。余可可忍不住问满娭毑:李娭毑,我们队这么多田,每年要收几万斤稻谷,为什么没有饭吃呢?李家满娭毑蛮健谈,她解下腰围巾抖了抖灰尘,作古正经搬条凳坐到余可可对面,长叹一口气说“小余啊,队上每年稻谷确实打了不少,政府的上交粮每年是定死了的。你收多少人家不管,交完了政府的*粮,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作田人靠天吃饭。春天下种的时候来一股倒春寒,冻伤谷种,早稻就会歉收。稻谷扬花的时候遇一场横风横雨,全队就倒霉了。俗话说,裁缝师傅冒衣穿,泥瓦匠冒屋住。如今作田人冒饭吃也不稀奇了。你们刚来不知道,每一年古历五月都是一道坎。陈米吃光了,新米接不上,饿着肚子,一天都难过啊。说着一脸凄惶。
要米。余可可知道,要米不过是面子上的说法。点破了说,就是讨米要饭。正常人家,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腆着脸出去乞讨啊。她说:您这把年纪了,腿脚也不方便,还要外出“要米”,实在可怜。
李家满娭毑叹口气说:也是没办法,新谷收割还有十多二十天,总得想法子捱过这些日子。
余可可说:这样吧,您先拿点米回去,别让出工的人回来饿肚子,您有口袋吗?李家满娭毑连忙展开腰围巾说,你们的米也不多了,实在不好意思,放到腰围巾里兜着吧。能吃一餐的就够了。余可可将米倒进腰围巾里,一连舀了三碗。李家满娭毑连忙说够了够了。她小心翼翼地收拢腰围巾装好米,一脸歉意说:你们自己也不多了。
余可可看看箩筐,箩筐里确实米所剩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