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中的茅屋子
郭强回到青年组已经是深夜了。月亮隐退,云层堆积,起了风,天气眼看要变了。
青年组已黑灯瞎火,他心怀鬼胎摄手摄脚的走近,轻轻推了推门,门没闩。他慢慢推开门,有悄悄推开房门。刚要撩开蚊帐上床,李韦良在黑暗中突然说:去了这么久,干什么坏事去了?郭强吓了一跳,他以为他睡着了,定了定神吱吱呜呜说:没,没干坏事。毕竟做贼心虚,回答没有底气。
其实,李韦良见他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有些担心。正准备到湖边找他,听到脚步声,才放心了。他笑着说:我以为你和龙王三公主约会去了呢。要不怎么能呆这么久?
郭强连忙说:尽胡说,哪里来的三公主。我、我、我、在游泳,又没干什么坏事......
李韦良逗他说: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没干坏事你慌什么?这时,外面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李韦良笑道:说谎了吧,说谎遭雷打。此时,风声打起来,傍着滚滚雷声。
郭强借势叉开话题:又要下雨了,幸亏我们加盖了稻草,要不然房子会漏雨。
自从一场龙卷风过后,经过之处,刮倒了好几间茅屋子。所幸青年组的房子
不在龙卷风的经过轨迹上,没被刮到。房子虽没有大碍,可是屋脊上的稻草却被刮飞了不少。从屋子里看上去,屋顶上显出些许光亮,像开了无数个天窗。惊魂甫定的下放学生们看着屋顶上的漏光处,措手无策。洞庭平原的茅屋子每年都要翻修。一般要到晚稻收完进入冬闲时节,各家自己动手,将枯焦腐败的陈年稻草扒下来,添进新稻草。现在还不到翻修时候,看着千疮百孔的屋顶,李韦良和郭强只好自己爬上屋顶,用稻草塞住漏光的地方。能不能防住雨水他们不知道,起码看上去心里舒服一些。
经历过一次龙卷风的袭击,他们开始领略洞庭湖的多变性格了。平时看起来温柔平静的洞庭湖,一旦发起怒来如此凶恶可怕。在大自然面前,人显得太渺小,太脆弱了。上帝撒起威风来,人类只是待宰的羊羔。
夜色慢慢降临。湖水也慢慢平静了许多。
熟话说,狂风怕日落,日落又起风。天黑不久,洞庭湖水又开始喧哗起来。风也一阵阵的吹,把湖草的青腥味送过来,把湖水的湿气也带过来。黑暗中,风开始强劲。浪涛由喧哗变成咆哮,风揉动着湖水,水借风势,浪仗风力,洞庭湖一时间成为一个巨大摇篮,把一湖清水摇得浊浪滔天、气势汹汹。
那次周小早的遭遇,令知青们心有余悸。李韦良招呼大家,把大门栓牢,吊窗放下来,闩紧小栓。狂风暴雨和无情肆虐,龙卷风的摧枯拉朽的巨大威力,让他们想起来都心惊胆颤。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风浪又开始发作,下放学生一个个心又悬了起来。
风透过格子窗吹进屋子里,煤油灯的火苗闪闪灭灭。余可可赶紧把灯移到墙角处。外面吹进来的风在屋子里打着旋,搅动玻璃罩里的火苗,灯火被吹得一忽儿暗下去,一忽儿亮起来,摇摇晃晃阴阴暗暗。几个下放学生提心吊胆,担心油灯会被风吹熄,他们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大家大气也不敢出,几双眼睛盯着窗外,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屋外有了动静。是雨点敲打窗户,敲打墙壁的声响。蚕豆般大的雨点,打在木格窗上嘣嘣地响。打在牛屎糊抹的墙上,发出噗噗的声音。雨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雨点落在茅草上动静不大,可是从茅檐跌落到泥土上,特别是跌落到积满雨水的泥土上,哗啦的声音很有些闹心,有些令人不安。隔着格子窗看,屋檐水如瀑布一样倾斜而下,窗外仿佛变成了河流。哗哗的流水好像时刻会流进屋里,把房子淹没。
突然,王小灵尖声叫道:漏雨了!雨下到我床上来了!她从床上蹦下地来,傻傻的看着屋顶,一脸惊慌。大家抬头看屋顶,淅淅沥沥的水滴从屋脊洒落下来,直落到王小灵的蚊帐上,透过蚊帐滴落到被子上。余可可朝西屋喊:男同胞快过来帮忙移床,屋顶漏雨了!李韦良和郭强的劳动成果没有奏效,紧急遮住了光亮,却不能拦住雨水。
李韦良和郭强急急忙忙跑过来,见状,动手将王小灵的床抬到不漏雨的位置。人们刚刚松口气,一道细流从天而降直落到余可可的床上,大家七手八脚又移床铺。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屋子里漏水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接下来杜司晨的床铺位置也开始漏雨,而且漏雨面积不断扩大,雨水顺着稻草、木檩四处漫游,整个房间除了王小灵床铺位方向没有漏雨,其他地方滴滴答答全是雨水。大家只好把被褥全部搬到王小灵的床上。刚喘过气,郭强突然想起:我们那边怎么样了?
一句话提醒李韦良,他几步跑过去,大叫起来:哎哟,全湿了!全湿了!大家闻声跑过去,借着闪闪灭灭的煤油灯光,整间房顶如一个大筛子,雨水全面开花地滴落下来。三个人的床铺已经被雨水浸湿,底下的泥地遭受雨水浸泡,脚踩上去粘粘糊糊的了。郭强跺着脚道:完了,全完了,床铺全打湿了!怎么睡觉啊!
快把被子抢出来,里面也许还没有完全湿透!李韦良率先冲进去搬被子,翻开里面,果然还是干的。两人迅速将被子抢出来,堆到唯一没有漏雨的书桌上。
房子里凌乱不堪,仿佛遭遇了一场浩劫。两边的寝室漏得厉害,幸亏正屋北面边半间屋子没有漏水。几个人搬着骨牌凳,挤坐在一起,无助的对望着。在这狂风暴雨的夜晚,听远处骇人的湖水咆哮,听门外铺天盖地的雨声,他们除了害怕,还是害怕。他们害怕这个芦苇牛屎编制成的房子能不能经受狂风暴雨的冲刷。他们害怕近在咫尺的洞庭湖的惊涛骇浪会不会卷走这个摇摇欲坠的茅屋子。下放学生们心絃绷得紧紧地,一声不吭,他们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油灯闪闪烁烁,昏暗的灯光把几个人的影子投射到暗绿的牛屎墙上,摇摇晃晃的带着诡秘色彩。几个女生神色惊恐地看着李韦良。一向镇定冷静的李韦良,也没有了平日的坦然。他心神不定的看看郭强,仿佛想从另一个男生哪里获得些许勇气或者鼓励。可是,郭强正用无助的眼光看着他,就像遭到惊吓孩子。是啊,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外面风狂雨暴,茅屋子就像一只惊涛骇浪中的小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随时都可能遭暴风雨的虐掠。在狂怒的上帝面前,人类变得不堪一击。初离家门的年轻人从未见过这阵势,谁不胆战心惊。队上最近人家的房子和青年组隔着几十米远,大风大雨天气,又伸手不见五指,无法向别人求援。何况人家自己的房子也许正遭遇同样的扼运。此刻,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几乎同时,他们感觉到身后的墙壁在晃动。李韦良回过身,看见茅蜡烛墙壁像被风鼓满的船帆,直往里面鼓动,随着风势颤动着摇晃,眼看就要被狂风像吹气球一样将茅蜡烛墙体吹破。李韦良用背使劲抵着墙,对郭强喊:快把书桌搬过来。郭强跌跌跘跘搬来书桌,帮李韦良抵住几乎被风吹破的墙壁。这面墙正对西北边,雨点尤为密集,风也特别强劲。外墙的牛屎泥被暴雨冲刷得一块块脱落,剩下一排光秃秃的芦苇杆。强劲的西北风找到了突破口,把这堵薄弱的芦苇杆墙刮弯了腰,刮得摇摇晃晃的。几个人拼命抵住书桌,借书桌的力堵住墙壁。有了书桌的支撑,墙壁没有继续往屋里鼓,雨点的抽打却一点没有减弱。借着风势,大雨一阵阵盖过来,哗哗地洗刷着外墙的泥巴,牛屎泥巴此刻没有一点抵抗力,水透过芦苇杆开始冲刷墙面的泥巴。眼看着牛屎泥巴一块块掉落,雨水顺着芦苇杆缝钻进屋里。很快地下的水开始流动,堂屋里流成一条条小溪。王小灵双脚躲到骨牌凳上,呜呜哭起来。她这一哭,恐慌流满了整个屋子,杜司晨被这时的阵势吓坏了,也压抑的哭起来。余可可强忍着没哭,她一边帮李韦良抵住书桌,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脸惊慌。郭强一声声说:怎么办?怎么办?房子不会倒吧?
李韦良心里其实也害怕了。但是,他比谁都清楚,如果这道墙被吹倒,强劲的西北风就会轻而易举的吹飞东南面那堵墙。这样一来,整个屋子将会腾空而起。那时,后果不堪想象。眼下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他看看吓得可怜巴巴的王小灵,强作镇定的说:小灵,别害怕,有我们呢。来,坐过来,坐到桌子上面,坐到我们中间来。你看,墙被我们稳住了,我们齐心协力堵住,它就倒不了了。刚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的王小灵战战兢兢的挪到书桌上坐下,坐在哥哥姐姐中间,这样一来,好像多了一点安全感。她停止哭,小声问:我们的房子会被风吹跑吗?李韦良说:别怕,只要堵住这墙,别让它倒下就会没事。大家齐心合力,保持镇定,一定要堵住。
大雨没有丝毫懈怠,风还在呼呼的刮得起劲。风和雨顺着芦苇杆直往屋里钻,几个人全身湿透了。虽然是夏天,狂风暴雨的夜晚,穿着湿漉漉的衣衫,下放学生们感觉到一身凉气,个个打起了寒颤。王小灵带着哭腔抖抖索索地说:我们会死吗?王小灵的话像一道符咒。吓得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出。恐怖像长着翅膀蝙蝠在他们头顶上盘旋,死神的阴影塞满这个摇摇欲坠茅屋子。大家的心缩的紧紧的,不说一句话。能说什么呢,鼓励、安慰,此刻显得多么苍白虚假。而且,谁会有心思安慰别人,言语的宽慰有什么意义?此刻唯有堵住这墙,莫让它倒了。墙就是救命稻草。凭着求生本能,他们死命压住书桌。郭强也许是寒冷,也许是害怕,牙齿磕牙齿索索抖起来。很快,传染给了王小灵、杜司晨、余可可。他们跟着格格地颤抖。
突然,门外有捶门的声音。大家一愣,颤抖嘎然停住。暴风雨的夜晚的敲门声本应该是吓人的,可是,无助的可怜巴巴的下放学生把敲门声当作福音。当作了救星。
敲门声很重很急。李韦良隔着大门问:你是谁呀?外面的人焦急地说:我是梁湖生,我的棚子被风吹跑了。我想进来躲躲雨。
梁湖生,这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人。可是,此刻的出现,对几个下放学生来说,就像来了救星。像无望无助的孩子,在惊慌失措的时候看到了希望,在孤苦无援之中遇见了亲人。他们特别激动。李韦良说:梁师傅,你快快进来。我给你开门。鸭拐子听说李韦良要开大门,在外面大声制止道:不能开大门!不能开大门!你把窗户打开,我从窗户里进来!李韦良边去开窗边在心里埋怨:生成偷鸡摸狗的性格,好好的大门不进偏要翻窗户。
鸭拐子梁湖生从窗口跳了进来。他一身透湿,平日鸡窝似的头发紧贴着头皮。真正一只落汤鸡。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妈妈的,老子的汆斗棚子坐飞机了,飞走啦!来你们这里躲躲雨。小李,这么大的风你敢开大门,胆子也太大了!
怎么啦,为什么不能开大门?李韦良闷闷地问。
鸭拐子抹着脸上的雨水说:这么大的风,刚才只要打开大门,你就别想关上了。我们这里叫“暴牯子”风,这风像一条烈牛,厉害的不得了。这么大的风鼓过来,谁能顶得住?穿堂风过了,你们这个屋子就冒得救了。
李韦良不由一惊,刚才一着急,差一点犯大忌了。
郭强像见着亲人一样抓住梁湖生的手说:梁师傅,我们这个房子只怕会要倒了,你看怎么办?快帮我们想想办法。
梁湖生看看他们堵住的墙壁,叹口气说:是有蛮危险啊。狗日的暴雨把你们这些城里人吓坏了吧。顶住莫放松劲,我去帮你们想办法。说着,从窗户口翻了出去,消失在狂风暴雨中。
梁湖生的出现,给青年组带来了一下安慰。大家将信将疑等待着鸭拐子,有了希望,王小灵不哭了,郭强也不颤抖了。他们开始佩服鸭拐子,这么大的风雨,这么黑的天,他竟敢一个人往外面闯,借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鸭拐子说他想办法,他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们相信他,他一定有办法帮助他们。如果在平时,他们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可是,这时候,他们相信他。
半个时辰,鸭拐子来了。呼啦啦抱来一些东西。他朝屋里喊:来一个男生帮忙,快点!李韦良准备去出,郭强一挺身说:我力气比你大,我去。鸭拐子的到来,仿佛给了他一支强心针,他不怕了,胆子壮了。他敏捷地翻过窗户,冒着大雨给鸭拐子梁湖生打下手。他们靠着墙打木桩,然后将晒垫挡在木桩和芦苇墙中间。鸭拐子其实非常能干,他熟练的用子篾穿过芦苇杆,将晒垫锁在木桩上。木桩和晒垫像另一道坚实的墙壁,风挡住了,雨也挡住了。危险警报解除了。大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十分钦佩十分感谢地看着鸭拐子。余可可问:梁师傅,你刚才说你的房子被风吹跑了?你怎么办啊?你住哪里啊?鸭拐子梁湖生说:什么房子,我那就是一个汆斗棚子。没事,雨停了,我把那些木头捡回来,重新搭一个。他口气轻松,仿佛小孩子搭个积木,倒了,再搭一个是了。
李韦良霎那间肃然起敬。这个经常被人嘲笑、戏弄的鸭拐子,就像湖滩上,沟渠边的红芭根,很贱,却有大自然造就的与生俱来的顽强。相比之下,他们刚刚那种慌乱张,胆小害怕,像一群惊慌失措的老鼠,遇到世界末日一样。想起了令人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