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身躯落座,让开了背后的玻璃窗,那片视野顿时就开阔起来。
顾千秋不需太刻意,只用眼角末尾就能瞥见窗外的月涌江流,景致如画。
她发了半天呆,在心里盘算着那三十万还差多少才还清。
算着算着,却又后知后觉感到一丝违和怪异——
邵玉城是真正是金钱如粪土的太子爷,他虽然没对她明说过,但是顾千秋能感觉到,他非常厌恶有金钱的话题。每次她向他借钱,到最后都会演变成她追着他还钱,他不情不愿地收下,总好像她才是债主、而他和钱有仇似的。
怎么邵玉城也突然开始拿钱说事了?
“行。”顾千秋点点头,“我明天就把剩下的钱都还清,明天晚上我下班以后去拿戒指。”
邵玉城面沉如水地看了她片刻,倏地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一张俊脸说是颠倒众生也不为过,只是此刻,笑容里的湛湛清寒扫在顾千秋的脸上,冷到刺痛。
“这么急?”
她不知他在笑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有此一问,直觉便被他沉甸甸的目光压得低下头。
“我答应叶楚了。”她说,“你言而无信,我却不能做出尔反尔的小人。”
“你有什么可答应她的?”邵玉城慢条斯理地反问,字字切中她的神经,“东西你押给我了,现在它在我手里。你答应叶楚,能改变我的决定?”
他寡薄的笑容终于浮出水面,其中彻骨的深寒也再不遮掩,“顾千秋,你不傻,明明知道怎么处置这枚戒指是我的事,就算你想承诺点什么把它换回去,也该来找我而非她。你答应她那无理取闹的条件究竟是什么原因,你自己清楚,但别当我不明白。”
月光下,女人的身影轻轻一震。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他反复念着这八个字,闭了下眼,嘴角噙的弧度更大,“原来在你心里,我也这么不堪……这样好,公平。”
顾千秋看着他线条锋利的眉眼,以为他又要动怒。
可这一次,邵玉城破天荒地没有和她生气。
他只是把床头的托盘推到她眼前,语调冷漠得一马平川、风波不起,“既然想毁我的生日,那毁完之后,你最好给我开开心心的,别丧着一张脸。我不管你还想怎么样,多余的话以后再谈。现在,先把东西吃了。”
顾千秋怔住,忽然抬眼觑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心中惊疑。
邵玉城,他不像这么沉得住气的人。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顾千秋第一次无法从这个认识二十多年的男人脸上辨识出什么内容来。
这让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冲动无知的少年了。
他也学会了沉稳老成,也能面不改色地收敛着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见她发呆不动,邵玉城皱眉,冷声道:“我数到三,你自己不吃,我就动手喂你了。”
顾千秋完全陷入他的节奏里,端起碗,很快吃掉了他让人准备的夜宵。
她是真的饿了。
而且,那些都是她喜欢的菜色,细节到连用的什么油都能一口尝出来。
她吃东西的时候动作斯文,表情愉悦,看得出来对这些食物很满意。
如果那时候顾千秋能抬头看男人一眼,便能轻易在他眼中发现他注视她时,满目温和的光。
她吃完东西,踌躇道:“我可以走了吗?”
邵玉城那时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抽烟,闻言无声地笑,“我拦着你了?”
顾千秋哽住。
他确实没拦着她。
可这样深沉难辨的他,竟让她有些不习惯。
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外套,“那我走了。”
“嗯。”低醇的字音从男人挺直的鼻腔里溢出来,莫名性感,随后,他又淡淡道,“别忘了你自己说的,明天晚上来找我。”
“不会忘。”
“楚楚提的条件,你只当没听见就可以了,不用陪她胡闹。”
没有听到身后的回答,男人的双眸逐渐黯淡成星光也点不亮的沉黑。
他抽着烟,嗓音沙哑地开口:“再跟我说一次生日快乐吧,顾千秋。”
久久沉默。
邵玉城回过头来,望着那扇半开的房门,自嘲的笑容终于消失在唇畔。
房间里,已然是一片空空荡荡。
只剩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
顾千秋没想到顾千钧竟然一直在楼下等到深夜。
他就坐在大厅里休息区抽烟,连间客房都没有开,身边依次还有医生、邵家的秘书和……叶楚。
秘书见她出来,松了口气,道:“二小姐的身体没事了吧?”
顾千秋礼貌颔首。
“太好了,那我回去也有个交代了,先生和太太急得半宿没睡。”
顾千钧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千秋立马就感受到了他目光中压抑的不悦,但他到底还是顾忌着外人在场,没有马上问戒指的事,而是端起兄长的架子,有模有样地训了她两句:“千秋,你明知道自己的胃不好,还一整天不吃东西,毁了邵小公子的生日宴会不说,还让伯父伯母担心至此,太不懂事了,明天自己带着礼物登门赔罪去。”
千秋低眉顺目,姿态也跟着低下来,“今天是我不对,明天一定去邵家给伯父伯母赔礼道歉。”
秘书常年跟在邵董事长身边,自然修炼了一副火眼金睛,他知道这兄妹俩在唱双簧,不见得心里真有多少“歉意”,可是这些场面话由顾千秋说来,莫名就让人觉得舒心诚恳。
他于是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顾千钧这才把心里深藏的怒意都翻了出来,“你今天怎么回事?为了一个邵玉城至于吗?你死在这他就会心疼你了?”
千秋无奈,瞥了眼一旁的叶楚,蹙眉道:“哥……”
叶楚却轻声笑了,语气空洞至极,“大家有目共睹,他确实是心疼了,顾二小姐这招高明。”
这话,无异于就是坐实了顾千秋故意自虐装可怜的嫌疑。
“叶小姐家教不怎么好。”顾千钧冷冷一提唇角,笑里藏刀,“我和我妹妹说话,有你插嘴的地方?”
叶楚心里疲累,也不在乎再被他多讽刺这么一句,她径直望向顾千秋,“顾二小姐,邵玉城呢。”
“在上面。”顾千秋答,“你可以自己去找她。”
叶楚被她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心道我要是能进去还会在这里等?
“哥,戒指的事情我要解释一下。”顾千秋低声道,“我和邵玉城借了一趣÷阁钱,为了担保才把戒指压在他那里。明天就能还清要回来了,你别生气。”
“借钱?”顾千钧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你需要钱怎么不问我拿?”
叶楚也有同样的疑惑,但她没问。
“你当时不在家。”她一语带过。
顾千钧想了想也懂了,父母是不可能给她多余的钱的,他双眉紧拧成“川”字,视线沉铸地看了她半天,“问题都解决了?”
“嗯?”顾千秋茫然。
“你不是需要钱吗?遇到问题了?”
“哦。”不意他指的是这件事,顾千秋反应过来,点头,“解决了。”
“还差多少还清?晚上我给你凑齐,明天去把我送你的东西要回来。”顾千钧脸色依然不好,嘲弄道,“平时见邵玉城花钱大手大脚的,看不出来他作风这么穷酸,你跟他借钱还要拿东西抵押?”
顾千秋捏紧发胀的眉心,“是我提出来的,毕竟……”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咬字比先前更清晰,仿佛怕谁听不懂似的,“我和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么亲密的关系了。”
叶楚一怔。
顾千钧眯眸听着,听到最后眼尾的余光倏地发紧。
别人不了解她,他却清楚,他这个妹妹一贯不喜欢把私事拿到外面说,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解释,而不是回家单独解释给他听,是为了让叶楚也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别再和邵玉城闹脾气了。
顾千钧突然想问问这个傻丫头,你这样一门心思为他着想,他又知道多少?
看到叶楚若有所思的模样,顾千秋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她系好风衣的扣子,淡淡道:“回家吧,哥。我好困,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上什么班!”顾千钧揽着她往外走,斥道,“你明天先去医院给我查查你这要命的胃,养不好你别想上班!”
顾千秋失笑,手指摸到脖子上,想起什么,“我的围巾好像落在上面了。”
前台小姐听到后,马上道:“您要上去拿吗?我给您开权限上楼。”
“算了。”顾千秋仔细想了想,“也可能是落在公司了,无所谓的东西。”
前台小姐微笑,“顾少、顾小姐慢走。”
二人走后,叶楚站在原地,久久失神。
这感觉并不好。
诚如顾千秋所说,她是邵玉城的正牌女朋友,要求什么都不过分。
原本她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顾千秋呢,却主动以败者的姿态退出了战场——
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过她的敌人,还费心解释,百般维护自己和邵玉城的感情。
就好像你一直深恶痛绝的人忽然伸手救了你。
你不会觉得庆幸和感激,反而会难受。
难受这一切使自己像个小肚鸡肠的恶妇,而她顾千秋却依然风度翩翩、不染纤尘,一副为世人所追捧的女神模样。
这让叶楚开始自我怀疑,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吗?
可怕的是顾千秋这个女人太完美了,她浑身上下好似真的没有一丝污点……
怎么办。
要怎么办呢……
今天邵玉城已经生气了,如果她再揪着他和顾千秋的事情不放,她一定会被他甩掉。
她有这种预感,非常强烈的预感!
叶楚心如刀绞却又不知所措,她掏出手机,给自己身边几个亲密的朋友里面家境最好的女孩发了条微信:【蒙蒙,你知道顾千秋吗?】
对面很快回了:【肯定知道呀,不过我没见过她。你男朋友和她是青梅竹马,你怎么不问他?】
叶楚苦笑回复:【没法问,我觉得他们之间……】
对面震惊地发了好几个叹号,而后又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先前我听不少圈子里的姐妹说,顾千秋这个人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洁身自好。尤其是这两年,她进了顾氏的公关部,动辄就要去陪这个总、那个董喝酒谈生意。只要她出马,没有拿不下来的单子……你说凭什么?】
叶楚茫然:【凭她会说话?】
对面恨铁不成钢:【凭她花枝招展、前凸后翘呀!老男人们不就喜欢这个?不过,听说她嘴上功夫也确实厉害……】
叶楚盯着最后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一时间没明白这个“嘴上功夫”究竟是蒙蒙在一语双关还是自己想多了。
叶楚想了想,为难道:【我以为她还挺好的,人美嘴甜……】
【你想什么呢!傻丫头!你太单纯了,被她骗了!我刚问了圈里一个姓曹的公子哥,他说顾千秋没什么稀奇的,老早就被他睡过了。】
叶楚一震,将信将疑。
对方马上甩来一张截图。
截图里就是蒙蒙和那个曹公子的聊天记录,内容及其详尽,甚至说到顾千秋左胸上有一颗痣。
叶楚当时就懵了。
她想问,邵玉城知道这事吗?
对方还嫌不够似的,又添了把火:【顾千秋就是辆公交车,给钱就能上,你千万提防着点她,她手段可高明了!邵小爷从年轻的时候身边的女人就像换衣服似的来来去去,唯独她,一直是他关系最亲近的女人,你动脑子好好想想,这俩人之间能没点事吗?你别告诉我,你还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间有纯友情,还是和顾千秋这种绝世狐狸精!】
叶楚被好友一番话说得脑子一片空白。
她攥紧手机,整个人都开始哆嗦。
原来不是她想多了,而是……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刚才顾千秋和邵玉城在楼上呆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毒虫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她想,她必须要让邵玉城知道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正想上楼,却被前台拦下,“少爷吩咐了,今天晚上他就留宿在楼上,别人不准进去打扰。”
叶楚冷着脸,“我是他女朋友。”
前台客气道:“您可以给少爷打个电话,让他下令放行。我们也是拿钱办事,希望您不要为难。”
叶楚被她一噎,猛地想起方才顾千秋说围巾可能落在上面时,前台完全不是这副嘴脸。
她的唇瓣都快咬烂了,问:“那为什么顾千秋随时可以上去?也是邵玉城吩咐的?”
“少爷没吩咐。”前台礼貌微笑,“但那是顾二小姐,不是别人。”
——那是顾二小姐,不是别人。
叶楚惊愕。
半晌,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恨意。
她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一个,就连邵玉城没有特别吩咐过、可他身边的所有人依旧会自觉把她划入他的领地的女人。
自己又算什么。
叶楚闭上眼,想起,她和邵玉城在一起时,不少人恭喜她,说第一次见邵小公子对哪个女人这么特殊。
她现在觉得无比荒唐可笑,就想问问说这话的那些人,你们敢这样大言不惭,是不是因为没见过顾千秋?
……
第二天,邵玉城不像往常一样和她报备行程,主动邀约。
叶楚问起来时,他也只说晚上和几个朋友出去打牌,没有提出带她一起去。
女人的直觉总是准的,她因为顾千秋的事一晚上没睡好,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把蒙蒙说的那些话告诉他。
于是她找他的平时玩得好的几个人打听了一下,查到了他打牌的地方,在城郊的温泉会所。
叶楚微微放下心来,看来他真的是和兄弟出去,而不是……
这样想着,她又暗自懊恼,什么时候他们的感情需要如此猜忌了?
叶楚赶过去,邵玉城似乎刚泡完温泉,穿着宽大的浴衣坐在棋牌桌上,露出锁骨下面一片麦色的皮肤和胸肌,头发半干不干,带着潮气,颜色比平时更加深沉,更能衬出他面容白皙、五官俊美。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把手里的牌往面前一摊,坐姿慵懒,嗓音也沙沙的慵懒,“给钱吧。”
叶楚早知他好看,却没见过这样性感迷人的他,一时红了脸。
周围几个人最先发现了她,赶紧站起来,拢好衣服,“嫂子好。”
邵玉城洗牌的手一顿,抬眸看向门口,乌黑如泽的眸子好似被泉水泡净了尘埃,这一眼出奇的寡淡空无。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没有起身去应她,只是坐在椅子上,皱眉问。
叶楚走上前来,对他说:“想你了,过来看看。”
叶楚生性内向,很少说这么露骨的情话。
邵玉城却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微皱的眉头并未舒展,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显得心不在焉。
一旁有人笑着调侃道:“怪不得城哥从刚才就一直看表,原来是在等嫂子。”
叶楚腼腆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他看表,也许真的是在等人,但,等的不可能是她。
她没跟邵玉城说过她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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