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原地抖了抖,蚊子已折返来拉我,我被扯着踉跄跑了两步,又带翻了好几个紫木匣子,蚊子手电光往后一照,我清楚看见,从匣子里滚出来的,全是一个个干枯无肉的死人颅骨。
这种人头放在任何一具骷髅模型上,都分外寻常,可我爷爷或者太爷爷竟用精雕细刻的紫木匣子收敛好,成千上百搁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这未免太诡异了吧?
蚊子的想法大抵不像我这般信马由缰,在我发愣的当子,他已拖着我三扣五拐跑了不知多远了,边跑边随手抄起紫木匣往后砸。我但听得一路哐当,右手突然摸到个木头栏杆,我心头一喜,知道我们已到了楼梯口,于是反手扯过蚊子往上爬,刚爬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
蚊子身上怎么长毛了?我又摸了两下。而且还这么长?我心头一个电闪,可是太迟了,一个尖厉爪子在我胸口一划,疼得我脚下一滑滚了下去。等我七荤八素爬起来,蚊子的大嗓门贴在我耳边道:“干!这上面全特么是猫精!咱这是穿越到黑猫警长它老家了!”
他话音一落,我就仰头看上去,然后就在一束冲天的手电光中,看到一个接一个黑色毛团暴雨般砸下来,数都数不清。我头皮一麻,瞬间明白了头顶那片漆黑究竟怎么回事,那排风扇之所以会掉下来,这些黑毛恐怕居功至伟。
蚊子大叫了声快跑,我脚就比脑子先动起来了,可惜攀着楼梯刚爬了一层楼来高,就被一个毛团给砸了一下。那毛团奇重无比,立时砸得我往后仰倒,亏得蚊子在后头顶着我,他用力推了我两把,我才重新站稳。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冒着截肢风险,豁出去给了那黑毛几脚,接着右脚一挑,把它掀翻出去。一路上与掉下来的黑毛狭路相逢,我如法炮制,很快就杀出条血路,与蚊子俩人爬到了顶上入口处。
我站在入口底下,欣然伸手往上一扒,瞬间僵在了原地。蚊子在后头见我没动静,忙道:“愣着做甚?还不快上去?”说着又踹飞了好几团黑毛。我哭都没力气哭了:“他娘的入口堵死了!”蚊子大骂一声,急道“我来”,袖子一撩就伸手去推,推了几把也蔫了,笑骂:“你们支家人怎么回事啊?非得把自家人害死才能坐在宝马里笑?”
我不能愉快地聊天了:“话别说太早,不一定就是支小瑾干的。这上面少说也堆了百来斤重物,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搬得动?”
蚊子道:“不是她还能是谁啊?说她没力气,愚公移山听过吧?这屋里除了你我就她一个大活人,难不成还是你老爷子鬼魂不成?”
我听了气的要命,但看他乱了方寸,知道自己不能跟着使性子,于是深吸了口气道:“急也不是办法,我们还是冷静下来想想对策吧。”
蚊子咆哮着收拾后头潮水一般涌来的黑毛,没功夫再说话,我心头渐渐清冽,很快就想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
我道:“不如这样,我们找找看通风口在哪里,然后顺着通气管道爬出去。通风管道不管什么走向,最后一定会通向地面。”
蚊子哀叹一声,还是含糊应了,毕竟目前也只有这个法子可行。我打着手电四处照了照,最后在一丈远外的天花板上看到个黑黢黢的口子,目测约莫可容两人同时通过。
我喜滋滋把这个发现同蚊子讲了,蚊子苦笑:“咱什么时候变成咸蛋超人了,倒可以飞上去。”我道:“我们可以把那些货架垒起来,一个货架大约两米高,垒个六七层应该就够了。”
其实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仅凭我二人之力就想把一个七八十斤重的货架抬两米高,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当时我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蚊子一边说着不靠谱,一边也只好照做了。
我们奔下楼梯,摸回到货架旁边,一路上自然又是打得万紫千红。这时候听蚊子道:“支姐,你有没有发现,黑毛好像挺忌惮那些紫木匣子啊?”其实我也隐隐察觉到了,但尚有些存疑。于是我瞅准个黑毛砸过去,它果然远远躲开,又连续砸了几个,屡试不爽,全都如是。
虽不知个中原因,但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和蚊子试着每人在头上顶一个空的紫木匣,结果真顶用,一下子就没黑毛围过来了,就连脖子上都没了后顾之忧。我心头一松,忙招呼蚊子一起抬货架。
跟我预计的一样,这些货架全是上好实木做的,沉得要命,我不过是抬着其中一个往旁边挪了一尺,胳膊就跟打了乳酸菌似的,酸的我想自废双手。第二个货架刚抬起来,蚊子突然叫了声且慢,我狐疑望向他,就听他招呼我过去。我一凑过去,就在手电光中,看到一个方圆一尺的金属板,金属板正中央的位置,嵌着一个黝黑的环形把手。
蚊子抬头与我对视一眼,然后在我惊叹的目光中,拉着环形把手,徐徐把金属板拉了开来,露出个刚好可容一人通过的口子。他望着我咧嘴道:“支姐,咱是去巴士底狱,还是去任天堂啊?”
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当时选择往下是极不明智的。一方面,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洞到底通向哪里,不知道下面会不会有更凶猛的怪物等着我们,而且稍有点常识的人都晓得,每往地下深入一分,危险系数就增加一分;另一方面,如果选择往上走通风口,通风口必定是与地面相连的,即便我们困在通风管道里,也起码不用担心氧气的问题。
可我当时毕竟年轻,猎奇心非常重,而且做事拎不清,总觉得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垒上去,没被黑毛整死也能给活活累死,所以我只踯躅了两秒钟,就拍板决定进这个洞。蚊子摊摊手,一马当先爬下去,人和手电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我回头照了照,见黑毛都默然躲在一丈之外,虽不时冲我挥舞着爪子,却始终不敢攻过来。我在它们的耽耽虎视中笑了笑,表演了两个江南style的动作,就踏进了那个洞。
我脚一落下去,就踩到一个坚实的铁梯子上,我犹不放心,使劲跺了两脚,见没任何动静,这才继续往下爬。脑袋也没入洞口时,我把金属盖子带上,发现下面有一个插销,于是想也没想就把它插上了。
刚做完这个动作,我就觉得不太对头,但我一下去就被蚊子的声音打断了思路,便没继续深思。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个插销没有插上,说明最后通过这个洞的人,很有可能是从下往上爬,而非相反。察觉到这一点,其实是相当重要的,可惜当时我竟与它擦肩而过了,结果就为后面的险情埋下了伏笔。
我刚把头上紫木匣摘下,就听后头嘟嘟嘟直响。我以为蚊子疯了,要用嘴当机关枪,却听他笑道:“支姐,你祖上玩儿地道战的啊?”
我转身打手电照过去,这才知道疯的人不是蚊子,而是我太爷爷。
在我眼前的,竟是一条涂满绿色油漆的甬道,五人宽,一层楼高,非常宽敞,而且四面都非常平整,似是经过了细致打磨。最惊人的是,我们的强力手电打过去,竟远远看不到头,不知道前面还有多深。
蚊子道:“这手电充满电,射程好几百米,这会儿也起码能照一百米外。支姐,你祖上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要修这么长地道跑路?”
我没理他,心头在盘算着一个最大的可能。
“我觉得,这条甬道很有可能是1936年,或者1937年修的。”隔了半晌我才道。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告诉蚊子,1937年南京沦陷前,国民党政府尚未正式迁都重庆时,蒋介石就已经到过重庆,并下令让重庆境内及周边各个区县大力开凿防空洞。事情的起因,是蒋介石在一次防务视察中发现,重庆不仅防空火力羸弱,而且连防空洞都没有几处,仅有的那几个也小的可怜,估计两卡车人就能塞满。蒋介石立时就怒了,当场召集开会下令凿洞,我俩脚下这条甬道,恐怕就是那时候的产物。
蚊子奇道:“不对啊,老蒋那时候就预见到南京会失守?还有啊,老蒋政府开凿的防空洞,怎么会跟你家地下室连一块儿了?”
我道:“老蒋来过重庆的事,我也是听镇上的老人说的,但我觉得八成是真的,老蒋再糯,到底不是刘阿斗,不可能无头苍蝇突然就选重庆做战时首都。更何况,刚才我说地下室半个世纪没人进了,其实都是先入为主。按照你的剃刀原理,假设地下室和甬道都是防空洞,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比如,都说富不过三代,可我们家为什么世代经商都能风生水起?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抱上了政府大腿。”
“什么意思?”
“你可以这么想,当年那些跑到金鹭镇来避难的富人,他们决定合力修建一个防空洞,政府刚得到老蒋叱令,自然巴不得当甩手掌柜。但凿防空洞是大工程,不仅需要得到政府首肯,还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这些富人逃难至此,相当于虎落平阳,有钱也没地方花,所以肯定得跟我太爷爷这个地头蛇搞好关系,一面是为了跟政府更好通气,一面则是为了拉拢人脉。我太爷爷交游广阔,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自然卖他们面子,最后各方一合计,就把防空洞建到了这里,富人得以避难,我爷爷得以密室再利用,如此win-win模式,自然皆大欢喜。”
这也能够很好地解释甬道为什么会修的这么长,多半就是为了收容更多避难者,事实上,不排除有人为了发战争财,故意提议修长点。
蚊子还是有点疑虑:“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比如,墙上这些油漆是谁刷的?又为什么要刷?如果只是为了躲避空袭,没必要搞这么花哨吧?这油漆绿的,可以直接放太阳底下光合作用了。”
我没理他这科盲,只道:“这些油漆应该是一开始就刷上去的。至于原因,我想,很有可能是为了防火。”
蚊子道:“防火?支姐你别晃点我,这油漆全是有机物,烧起来比什么都快,防个毛线的火!再说了,如果油漆早几十年就刷上去了,这会儿还不脱落得千疮百孔?”
我道:“我的意思是,油漆打建楼时就有,但我老爹他们肯定也定时修补了。那些油漆应该是为了防止天然气泄漏,达到爆炸极限。”
我爷爷那一代手电筒还没有普及,通过这个甬道时,只能用明火照明,这样一来,如果天然气达到了爆炸极限,一遇到火烛就会立刻爆炸。我老爹会修补剥蚀的油漆,说明这个甬道一直在使用中,那么,他们到底是用来做什么了呢?又是否跟黑毛守护的那些人头有关?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到了甬道另一头才能够揭晓了。
蚊子边听边甩着手电四处照:“这地方会有天然气?我怎么越听越像阿拉丁神灯了?”
我告诉他,金鹭镇地底下蕴藏着相当丰富的天然气。矿藏丰富到哪种程度呢?你在地上随便挖口井,都可以在上面直接点火做饭。
蚊子犹不相信,我道:“火井听过没?”他用手电自照,摇摇头。
于是我嘴一咧,给蚊子讲起了那个在我们家族流传了一千多年的故事。相传在支家太祖那一代,金鹭镇还在娘胎里没生出来,村里人吃盐都得跑几十里外的县城去买,踏破了草鞋。后来村人不知怎的听说了一个法子,就是凿一口盐井,从地下汲取卤水,用卤水烧煮成盐。
虽说自打春秋时起,各朝各代的朝廷就下令盐铁官卖,不得贩卖私盐,但支家先人打了个擦边球,你不准我贩卖,我制了盐自己吃总可以吧?于是凿井取盐的工程就开展起来了,而且出乎意料地好使。如此过了百来年,支家村山高皇帝远,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次凿了口新井制盐,井里竟出了桩怪事。
当时,支家人像平常一样,把长毛竹剥开去节,用漆布把竹管的缝包好,一头插入井底,另一头折弯后口子紧对锅底,这样汲上来的卤水就会直接注入锅里,他们只用最后把锅端走,放到火上烧干即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盐水一流到锅里,只见管口火光熊熊,水眨眼就咕噜咕噜冒起泡来,竟似是烧开了。围观者都吓坏了,还以为井里藏了火龙,忙把竹管抽上来,然而他们惊讶地发现,竹管内外完好无损,半点烧焦的痕迹都没有。再摸竹管里头的卤水,冷的刺骨,根本没开。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口井里储藏着大量可燃烧气体,一遇到火折子就燃了。你也知道,天然气燃烧需要氧气,所以只有竹管口子上才会有火焰,竹管里头的水自然是冷的。”
这是段相当无聊的旧话,就跟教科书名词解释似的,不像那些稗官野史,颜色花到足以开染坊,蚊子跟我当年一样,听的哈欠连天。好在当我讲完时,我们终于看到了甬道的尽头,总算重新打醒了精神。
只是,当我们看清楚那里的东西时,我们的精神就不只是打醒十二分这么简单了,我想,就算说是火力全开也丝毫不为过。
我们站在甬道尽头,看到了一张镶在墙上的狰狞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