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就蔫了,甚至都无心去思考,我们家神龛里供奉的那些老头子为何会把甬道通到这种地方。
蚊子犹不死心,又打手电往上照了照,当我们发现上面同样是看不到头的黑暗时,我心头最后一丝火光也瞬间泯灭了。
蚊子笑道:“支姐,你是不是清明节没去上坟啊?你家老太爷这是要请你去他面前跪搓衣板的节奏。”
我冷笑:“横竖都是死,倒不如先把你炖了,苟延几天。”
蚊子嘿嘿直笑,忽的啊了一声,道:“刚那光怎么回事啊,支姐?”
光?我原本吊着最后一口气瘫地上,闻言登时浑身一抖擞。
蚊子朝外努努嘴:“刚门洞外头不是有光来着?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白骨精……”
对啊,深渊里头有亮光,我刚才分明也看到了!虽说微弱黯淡,还不够这深渊塞牙缝,可那分明就是亮光!
意识到那片深渊里头可能有人时,我立马拉着蚊子,开始讨论自救以及向对方求救的可能性。
蚊子认为,我们刚才之所以照不到尽头,是因为手电已打了三十几个钟头,此时射程相当有限,顶多能照到二十米开外。乐观点估计,只要往下爬二三十米,想必就能落到地面,另寻出路。
我没有蚊子那样的乐天派风骨。就算只有二三十米,那也至少有七层楼高,你见过从七楼跳下去还能囫囵蹦跶的?不死也残。除非下面刚好有一棵大树接着我们,而且须得细枝桠,密树叶,否则被一根冲天树干一剑戳穿,直接玩完。更何况,这底下未必就只有二三十米,说不定还真像我们一开始直觉的那样,深的没底。
蚊子对我这盆冷水嗤之以鼻,反问我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我们不如坐等那道光重新出现。在这种深渊中出现的光,我觉得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对方是像我们一样被困在甬道里了,但最后找到了下去的法子;要么,下面另有入口,对方是从那个入口进来的。如果是前一种,虽说逃生堪忧,但我们至少能多一个难友壮壮胆,充充门面;如果是后一种,那可就妙了。
蚊子摸摸眉头:“先不说第一种可能性还比较大点。就算是第二种情况,那入口未必就是出口啊,我听说有很多地宫入口就是设计成只进不出的,更何况还是在这么诡异的地方。再说了,你瞧瞧,我们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也没见那光再出现啊,那万一就等不到了?”
我心底暗骂这搅屎棍子:“那你提那光做甚?”蚊子笑着耸耸肩,我吐口气,道:“总之,我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就像小白经常说的那样。”
蚊子扶额:“话不是这么说啊,支姐,这又不是在‘那个世界’,生机哪是等就能等来的?所谓活路,就是存活的路,路可都是人走出来的!鲁迅先生说得好,走的人多了,那大便也成了路……”
他这番嬉皮没能扯完,因为我们两双眼睛都清清楚楚看到,就在一眨眼间,我们前面的深渊里突然划过了无数道微光。
事情来的太突然,我当时反应不及,产生了许多错觉,事后回想起来,其实我当时并没有看到一道一道的光束,那片深渊是突然被一整片晨曦一般的薄光打亮的。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数不清的手电光从我右手方射过来,密不透风打进了深渊里,几乎是同一瞬间,我就依稀看到深渊底部,徐徐晃动着幢幢黑影。
我脑门上立刻涌出了冷汗。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在真正看到这些黑影时,我还是被一股无边无际的恐惧给扼住了咽喉,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扭头看看蚊子,朦胧薄光中,我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不由更觉骇人。
蚊子察觉我的视线,扭头拍了拍我:“如果我成了烈士,请记得帮我把骨灰撒到摈榔树下。我生前当不了槟榔西施的偷心贼,死了总可以做做她们家有机肥。”
我没好气踹他一脚:“要撒自己撒,世上槟榔千千万,我可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棵。”
蚊子笑笑,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谈笑间俩人一直盯着那些黑影,大气不敢喘一口,手紧紧捏着手电,随时准备砸出去。直到约莫5分钟后,那片薄光渐渐转亮,我们渐渐看清了深渊里的东西,然后就有些啼笑皆非了。
那些黑影,居然全是山林。
我一时觉得好笑,但那分谐谑很快又被一种剧烈的震惊替代了。
不过十来分钟后,我们眼前的空间就被无数金光铺满了,一幅穷尽目光也看不到边际的巨大油画,就在我们眼前泰然铺展开来。确切地说,那是一派犹如巨幅油画的奇景,但那派奇景给予我的震撼太强烈了,以至于我在这里回忆旧事时,仍忍不住以一种司汤达综合症患者复述发病过程的心情,去描述当时的情景。
人在观察一幅画时,头一个注意到的,通常都是画面的整体色调,而我眼前这幅油画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金红。
那是一种介于血液与黄铜之间的红色,一层层、一浪浪的红砂岩,就像血液一般流淌在大地上,而无数孤立的山峰、陡峭的奇岩,则仿佛昂首挺胸矗立在血河中的骑兵一样,冷冰冰仰视着画面外的我们。
我忍不住往回缩了缩身体,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重新举目望去。在巨大的嶙峋怪石下,我看见一条又一条黝黑的裂缝,如同血管一样交汇,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地缝,直到某一瞬,粼粼波光摇曳着穿入我的瞳孔,我才恍然意识到,所谓的地缝,竟是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河流。
被天工巨斧劈开的绝崖峭壁下,河流默然沿峡谷穿行,湿洇洇的深色一路蜿蜒,最终没入了金光的源头。而河流另一头,一座座雪峰拔地而起,连亘逶迤,在金光照耀下,竟闪烁着一种宛若神明的圣光。
我一时间看呆了,茫然间感觉有人撞了撞我胳膊,我木然扭头,蚊子指着那幅巨大的“油画”道:“我错了,支姐,这特么压根不是二三十米,说是两三千米还特么嫌少。”
片刻间我也无言以对,毕竟我根本没料到,深渊底下竟是一片丹霞奇峰,若非太阳及时出来,我恐怕会在黑暗中活活被自己的想象力给杀死。然而即便弄清了自己的处境,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这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在地下数十米的防空洞里?甬道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到了头?怎会突然出现在一座千米高峰的山腰上?
恍惚间,又感觉蚊子扯过我衣袖,他指着底下笑道:“这里头什么东西啊?我怎么看着像是个佛像,学鸵鸟倒栽葱啊?”
我没好气看了他一眼:“这叫做丹霞,是一种溶蚀地貌。”
蚊子若有若无点点头,指指某片红色丘陵:“喏,你看,那不就是佛像脑袋?上面还长着卷毛,我们香湾人都管那些卷毛叫狮子头。”
我顺着蚊子手指看去,果然觉得这整片丘陵神似佛陀头颅,乍一眼望去,就好像一尊在地下埋藏千年的佛像,刚挖出来半个脑袋一样。
我心头火闪,揪着蚊子道:“你真是香湾人?”蚊子没料到我突然转移重点,愣愣点头,我道:“那你口音怎么回事?”他神色一顿,倏忽叹口气,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那个血阵里昏迷,后来被超男给救了?”我诧然点点头,蚊子怅然道:“醒来时,我口音就变了。”
我着实吃了一惊。早听说有些人脑震荡后,突然就会了一辈子没听过的外语,莫非蚊子当时也……
蚊子在我怜悯的目光中点点头,就开始扯着我讨论几个很重要的问题。
首先是这片地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所知道的雪山,离得最近的是昆仑山脉在四川境内的部分,别说我俩只步行了三十几个钟头,就算是走上三十天,也未必能从金鹭镇走到昆仑脚下。更何况这雪山还在绵延百里的丹霞西头,这样的情况,我简直闻所未闻。
所以,我当时头一个念想就是,这是“那个世界”突然变出来的,有人照见了我们,然后眨眼间把深渊变成了我们眼前这个鬼样子。
蚊子一听就摇头:“你想想看,咱上次去那岛,是上了一岩石才进入‘那个世界’的,也就是说,进入一扭曲空间,必定得先通过一条空间裂缝。可从头到尾,你有没有见我眨眼就没影儿了?”我摇头,蚊子道:“可不就是?这空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且就站在咱脚底下这座山旁边,俩人没事还能拉拉小手,喝喝小酒。”
我心犹存疑:“那你怎么解释这些景观?我看过这么多地理杂志,就从没听说过金鹭镇附近有这地方。”
蚊子道:“其实,有鬼的,不一定是这些玩意儿。”
我愕然:“什么意思?”难道不是“那个世界”搞鬼,而是我太爷爷他们闹鬼,他们老糊涂了想断了支家香火?这也太扯了。
蚊子叹口气,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望着我,我好容易压下心头火,听他语重心长道:“支姐,有一句话,叫做关心则乱。虽说这回牵扯到你们家上上下下好几辈儿人,你可是K大高材生,这一点肯定比我清楚,人一旦沦为情绪的奴隶,看事情就会变得很片面了……”
我冷目看他:“少废话,讲重点。”
蚊子嘿嘿笑道:“你该这么想啊,支姐,这片丹……丹什么的挑不出毛病来,那就是我们来时通过的甬道出了问题呗。”
一语惊醒梦中人,然后我忽然发觉,这死蚊子一遇到这种与时空扭曲有关的问题,就立马会变得牛逼哄哄。
我不由问道:“你一个枪林里来弹雨中去的陀枪师兄,怎么倒像个拿过科幻小说硕士学位的秀才?”
蚊子骤然苦笑:“物理学可是我们虫牲的必修课。”见我一脸不信,蚊子叹口气,道:“好吧,我承认,我是听超男说得多了,拾人牙慧。”
我讶然:“你之前不是说跟他不熟吗?”
蚊子含糊一笑,说其实早在遇到仲溪的案子前,他俩就合作过好几次,这些话就是在那几回听到的。
尽管依然觉得不太对,但眼下还有更急迫的问题亟待解决,我就没再深究了。我说甬道不可能有问题,不然我们肯定在里头见过对方闹失踪,而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蚊子道:“你仔细回忆一下,咱刚才来那会儿,一路上黑不溜秋,手电都是晃来晃去的,哪能注意这些?特别是在拐角,不更难发觉?”我听他说得有理,不禁有些动摇,又听他笑道:“至于你说这地儿没听过,嘿嘿,那大概是你地理杂志没买全吧……”
我顿时面无表情看着他,他又是一通干笑,尔后提议道:“咱还是往回走吧,坐这儿真就只有等死的份,还不如回去跟黑毛拼命。”
我攀着门洞边缘,往外上上下下看了看。上头是高耸入云的绝壁,下头是云雾缭绕的断崖,光秃秃的岩壁连棵藤蔓都没有。我心念电闪,很快同意了蚊子的建议。过了这么长时间,支小瑾或者鸭五叔说不定已经发现了三角房间的不对,甚至还有可能发现了地下室的存在,我们碰一碰运气,也许真能从地下室回去。
于是,我和蚊子休整片刻便开始往回走。然而刚走到第一个拐角,打前锋的蚊子就蓦然驻足,声音都有些走调了:“他娘的,这回绝对不是老子眼神儿不好!支姐你也给看看,这怎么多出这玩意儿来了?”
我原本只顾着赶路,没留意油漆皮上的东西,闻言打着手电一看,立时也跟着变了脸色。
几乎呈圆雕状态的人脸下面,一双五指蜷曲的手印,正直直往外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