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九冲韩琅抛了个“大鱼上钩”的眼神,立刻和那小厮搭上了话。韩琅站在原地犹豫再三,还是没跟过去。一是他有正事要办,二是他怕自己再跟着贺一九,又被气得想抽出剑来剁了他。
没走出多远,贺一九的声音就飘过来:“村东头是吧?成,我先回去收拾一下。”
还要收拾?又不是相亲。韩琅冷笑一声。那两人还说着什么,他已经不想听了,加快了步子早早离开了这块空地。
天色近晚,黄昏的霞光如火般蔓延,村子却暗沉一片。大多数人早早歇息,不会像城里人那般浪费宝贵的灯烛。韩琅又去了一趟里正家,对方刚回来不久,道明来意后,里正立刻翻出户籍簿子来看。两人找了半天,可算找着了那个叫马有义的报案人。
“哎哟,我想起来了,”里正指着名簿叫道,“这人啊,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早些年就出村了。后来好像是犯了事,被抓了,罚他十年劳役,就被押回来修水坝了。”
“去年塌的水坝?”韩琅问道。
“对对,后来水坝修成了,又不知道上哪儿去喽。”
“你知道他家住在哪儿么?”
里正挠了挠头:“他爹以前是樵夫,所以不住咱们村,住在鹤山里头。现在他家只剩他一个了,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原来那地方。”
韩琅沉吟片刻,又道:“他这些年都没回来过?”
“没有,要你不提,谁还想得起这个人。”
看来只能去山上找找马有义的住所了,也不知道他还回不回家。韩琅告别了里正,再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摸黑进山绝对不是一个恰当的选择,当务之急还是找个地方住下来,有事明天再说。
之前他就留意过,村子中央有家小铺子,楼下经营饭馆,楼上应该可以住人。韩琅过去的时候,一整条街也只有这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门边的摇摇欲坠的幌子依稀写着“客栈”二字。韩琅登上石阶,这时他忽然听见房子里有人在谈笑,应当是一男一女,而且男的声音无比耳熟。
韩琅脸色一暗,皱着眉敲了敲门。
来应门的就是那个女人,三十岁上下,长得还算美貌,眼眸里透着一股风情,一看就不是出身于良善人家。这人似乎没预料到会有人来,愣了一瞬,才懒洋洋地询问:“住店?”
韩琅说是。
“就一间房,”女人将手□□头发捋了捋,“要么你们将就一晚,要么你们出去一个。”
韩琅越过她望向屋内,嘴角抽了抽。果然不出所料,那个“你们”指的就是他和贺一九。
贺一九好像换过衣服,拾掇了一番,还像模像样地梳了个发髻,耳鬓那堆花花绿绿串珠也不见了。这会儿他瞟了韩琅一眼,然后笑吟吟地走向那女子,顺手勾上了她的肩膀:“别那么薄情嘛,凤仙儿,我可以和你挤一屋,你说可好?”
被唤作凤仙儿的女子娇嗔一声,软软地推开了贺一九:“臭男人,谁答应你了。”
韩琅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心想这女的八成就是做暗娼的,这对狗男女倒也挺搭。
“你到底进不进来,”那女人看着还站在门口的韩琅,神色有些不耐烦起来,“不住就别站这儿晾风,屋里好不容易攒点热气,都跑光了。”
贺一九噗嗤一声笑出来。
韩琅蹙眉,这店本来就够破的,可能比里正家里还破。桌子乌黑油腻,墙面也结着厚厚一层垢,屋里只有一盏颤颤巍巍的灯,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晦暗不清。正想着,贺一九忽然冲他挥挥手,笑道:“这得委屈韩大人了。”
语气虽然没有讽刺的意思,但韩琅还是觉得不爽。凤仙儿略有些意外的看看他们两个:“认识啊?”
“嗯,认识。”韩琅简洁地说。
这回轮到贺一九意外了,深沉地瞟了韩琅一眼。韩琅没理他,倒是那女人“啧”了两声,弄得韩琅有些不舒服,忍不住道:“你是老板?”
“怎么,不像?”凤仙儿冷笑一声,“这店就这样,你爱住不住。”
说罢,她轻哼一声,扭着腰找贺一九去了。韩琅瞟了瞟外头,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村里也不可能还有别的住处。没办法,他提着行囊走了进去,凤仙儿正笑嘻嘻地替贺一九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似乎有故意无视韩琅的意思。韩琅也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这女人了,可能是暗娼对官家人天生的敌意吧。
至于贺一九,反正不是一类人,韩琅也不想管他。
“在楼上。”到底还是贺一九帮他指了条路,他点了点头,就踩着破破烂烂的楼梯上去了。果然只有一间房,孤零零地放了一张床榻,窄得转身都困难。上面垫的被褥摸上去还是潮的,散发着一股霉味。
算了,好歹能遮风挡雨。韩琅安慰自己,把东西放下就躺了上去。这会儿他才想起老板娘刚才说的话,贺一九会住上来么?
肯定不会。
闭了眼,却睡不着。屋子隔音相当糟糕,就像在一间四面通透的仓房似的,楼下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了上来。
“摆什么官差派头,啧,瞧他那清高模样,就没把咱俩放在眼里。”
是那凤仙儿的声音。
“咱们不是刚认识,这么快就成自己人了?”贺一九虽然笑着,语气却有些怪,感觉没有他平时那种玩味的调子。
“哎哟,死开啦--”
韩琅不想听他们打情骂俏,可没办法,他听得一清二楚。
“你还没说,你是做什么的?”还是那凤仙儿,娇滴滴的。
“我啊,就是个看相的。”
“是吗?我看你不像呀,你不是骗我的吧?”
他八成就是骗你的。韩琅不快地想。
贺一九的语气懒洋洋的:“就刚才那人,长得挺俊的,神采奕奕,性格也不错。这种人对谁都好,也不记仇。不过你看他眉骨凸起,肯定思虑过度,爱乱想。耳垂厚,两腮偏窄,说明他有福气,但官运不太好。还有那薄唇,看着是好看,可惜姻缘怕是要一波三折喽。”
韩琅听得一肚子火:这都什么跟什么!用得着你说三道四么!
“我瞧他,就是一个道貌岸然,”凤仙儿哼笑道,“你老提他干嘛,也不提提我。”
“行啊,”贺一九嗓音低沉,韩琅几乎能想象出他那欠揍的表情,“那我给你看看……”
后来还说了些什么,韩琅就听不清了,只听见凤仙儿一声比一声浪的娇笑。再过片刻,就是“蹬蹬蹬”的脚步声,这两人回房了吧?也好,免得扰人清梦。
他翻了个身,打算睡了。
没想到的是,刚刚酝酿出睡意,韩琅就听到房门吱嘎响了一声。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传来,韩琅刚摸到床头的剑鞘,就感到床榻突然一沉,一个身子猛地栽了上来。
一侧头,昏黑的光线里,勉强能分辨出贺一九的轮廓。
韩琅皱了皱鼻子,忍不住往墙角的方向挪了几寸。地方太窄,他已经尽力了。还好贺一九身上没有那种腥膻味,应该是没搞成。不知道为什么,韩琅突然觉得有些幸灾乐祸。
“阿琅啊,咱哥俩将就一晚,房费我就替你出了。”贺一九说着就往韩琅背上贴,一双手特别不老实,勾住了他的腰。
韩琅用力踹了他几脚,冷冷道:“谁跟你是哥俩,找你那凤仙儿去。”
屋里响起一声闷声闷气的笑:“我找不找她,你管这么多作甚?”
韩琅不吭声了,不想跟贺一九浪费时间。以前办案的时候什么苦头没吃过,这人爱躺不躺吧,自己明天一早还得进山呢。
旁边的贺一九又动了动,这回老实多了,没有再缠过来。幸亏他身上闻着不臭,衣服上有股井水的青苔味。说到井水,韩琅觉得里正媳妇说的那事听起来略有些玄乎,有机会应该彻查一下。也不知道马有义能不能找到,如果报案人都没了影,这案子肯定是没法继续了。
他当初算是赌着气出来的,可不想灰溜溜的回去。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贺一九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传染,韩琅将眼睛一闭,竟然也沉沉睡去,而且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梦都没来得及做一个。
这时候,村里不少人已经下地干活了,连老板娘都不见了踪影。想着贺一九说他付了房钱,韩琅就没多等,收拾东西出了门。早春天凉,太阳还在屋檐处垂挂,投过来的阳光都带着丝丝凉意。韩琅即便穿着官服,依旧感到冷飕飕的,禁不住把领口拉得更严实些。
刚走出没多远,就见贺一九从一条巷道中闪了出来,抛给他一个什么东西。他稳稳地接住了,是个烧饼。
“三文,记得给钱。”
韩琅差点脱口的谢又咽了回去,光秃秃的什么馅儿都没有的烧饼三文?这厮肯定多要了。
他懒得理论,掏出三文扔了过去。贺一九嘿嘿一笑,脚步像抹了油似的滑到韩琅跟前,手一扬,一个沉甸甸的煮鸡蛋掉进了韩琅的口袋。
韩琅冷眼以对。
贺一九哼着歌,身上已经回归那副吊儿郎当的打扮,脸上一副“爷赏你的”笑模样,甩着膀子走了。
由于贺一九三番五次的流氓行径,韩琅的思路总是被打乱,半天没办法集中精神。后来他进了山,满目翠绿,空气清新,这才让他找回了原本的状态。马有义的住所还不算太难找,沿着土路一直走,总能看见一些痕迹。顺着一路摸索,没多久他就找到了一幢堆满柴禾的林间木屋。
可是里头似乎没人住,积了厚厚一层灰。这一路上也没有一个可以打听的路人,还真有些难办。韩琅绕着屋子走了几圈,在墙根处蹲下来,用手抠了抠。接着他把手指放到眼前细细一看,神色顿时变了。
有血迹。
还很新,不会超过一天。但这也不一定是人的血,说不定是兔子或者野鸡之类的动物。韩琅循着血迹走了几步,发现线索很快就断了。不知道是止了血,还是被因为各种自然或者不自然的原因抹消了。
自己会不会太多疑了?
再看这房子,似乎也没这么简单。家具蒙了一层灰,但是柜子上却有胡乱抹过的痕迹,像是有人进来过,但没管别的,纯粹是为了翻东西。外头的土路上两个相当模糊的脚印,更多的已经看不清了。韩琅试着用自己的脚摆了同样的动作,那人应当是身子向外,脚在地上猛地蹬踏了几下,而且可能是因为沙土较滑,他一开始没成功,重复了一次,所以把地上的脚印刮花了。
“倒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踉跄着往外逃一般。”韩琅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什么东西?”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韩琅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扭头一看,又是贺一九那张欠揍的脸。这回他直接揍了,一拳打过去,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接下了。
“你来做什么?”韩琅语气不善。
“来研究姓冯那财主的病情,”贺一九答道,见韩琅一脸不相信,又解释说,“老头子十天前出来踏青,说在前头那河边见到龙了,回去以后就病了。皮肤红肿溃烂,而且高烧不退,眼见着就不要行了。”
“所以,你有办法治?”
“尽力而为呗,”贺一九用哼歌一般的语调道,“治不好那就是老天注定,碍不着我什么事。最多挣不到银子。”
韩琅哼了一声,拔腿就走。结果贺一九还跟着他,仿佛郊游一般,时不时就指着一株盛开的花或者一只跃过的松鼠,吵吵嚷嚷的叫韩琅去看。
韩琅一开始还烦他,后来渐渐就习惯了,气氛也从一开始的尴尬变得轻松起来。因为贺一九把冯财主的事情说的差不多了,然后老缠着韩琅问东问西,韩琅一时没忍住,把自己调查的事情也透露出来。
贺一九眨眨眼:“没想到你还挺有脑子的,要是我,肯定不会去研究别人的脚印。”
韩琅略有些自满,道:“那是自然。”
“哎哟,奉承两句你还真当回事了。”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