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韩琅一睁开眼就感觉脑袋顶着个暖烘烘的东西,还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下意识地推了几下,发现根本推不动,于是支起上身一看,原来自己整个脑袋都贴着贺一九的胸膛,手搭在对方腰上,腿也和对方缠在一起。贺一九也不拒绝,反倒和他缠得愈发紧密。这一觉睡得太熟了,他连梦都没来得及做一个,谁知道醒来就能看到如此不堪入目的场面。
他神色大窘,刚坐起来对方就收拢了手臂,又把他拽回去。韩琅无奈,心想他们两个的睡姿都不算好,居然没打起来,也是个奇迹。他又推了推贺一九,对方无意识地呢喃了两句,把他的手臂往怀里一塞,换了个姿势继续睡。韩琅没辙了,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胳膊解救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临出门时贺一九才醒,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说他一会儿做好早饭给韩琅送到县衙去。韩琅本来想说不用了,但贺一九态度强硬,如果韩琅敢背着自己到外面随便打发一餐,他就敢把韩琅揍一顿似的。
明明只是吃饭问题而已,韩琅心想。怎么闹得自己像不顾正房意愿偷偷纳了小妾一般。
往后每天都是如此,自打他从京城回来,贺一九对他的态度似乎好得过分了。以前虽然也好,随便关心一下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天天变着法地做好吃的,追在后头嘘寒问暖,惯得韩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得比皇帝的日子还要舒服。
……这就有些不太对劲了。
有的人天生就架不住别人对自己好,沉溺得比谁都快,正巧韩琅休完假以后被塞了一堆公务,每天回家都累得半死,于是有人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他迅速就缴械投降了。
这段时间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不少,谁家被偷了东西,谁家老爷和夫人吵架动了手,谁家出去踏青时被人劫了道,都不难处理。有些案子他一旦犯难,回去找贺一九说几句,肯定就能得到不少帮助。贺一九的手下最近也是倒霉,总爱犯事那些都被管束起来,其他的也被警告,说韩大人当值的时候不能搞太大动静,不然被抓进去了没人来救。于是镇上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只要韩琅在巡逻,治安就出奇的好。如果韩琅因为别的公务暂时离开了,各种事情就来了。
韩琅有时都觉得有点别扭,回去找贺一九一说,对方笑道:“得了,底下人不干那些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事情,我也乐意。这等破事本来就挣不着钱的,我教他们玩点厉害的,他们还得感谢我哩。”
“什么叫厉害的?”
贺一九嘿嘿笑道:“行业机密。”
韩琅心想不外乎就是敲诈勒索、招摇撞骗一类,比偷盗杀人之类的强那么一丁点,至少大部分人都打落牙齿含血吞,不会报到官府里来。但要真被自己撞见,也不会轻饶了他们的。不过这些行当早有自己隐蔽的经营手段,他想撞,还没那么容易撞到。
于是他这个官,和贺一九手下的匪,莫名呈现出一种看似和平的状态来。
安平县是个大县,坐落在京城脚旁,来来往往进京出京的人通常都会经过这里,居民流动性不小。贺一九手下的人安分了,但总有别人在闹事,韩琅有天抓了三个打家劫舍的流氓,其中有个功夫不错,弄得他受了点轻伤。
他本觉得没什么,但回去就被贺一九说了一顿,意思是他怎么不喊人帮忙。韩琅无奈,说自己独来独往习惯了,话音刚落就被贺一九猛地弹了一下脑门:“你真不怕我派一堆人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当护卫啊?”
韩琅也有些郁闷了:“你我非亲非故,你为什么非得这样关照我?”
贺一九以前还会用“房钱”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但今天他露出一个很邪气的笑,捏了捏韩琅耳垂:“我想做什么,你自己不明白么?”
韩琅被这笑容晃得眼晕,心头更是狠狠地抖了一抖,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觉得自己是明白的,一开始就很明白,也有个声音才叫嚣着让他离这个人远点,越快越好,否则等到覆水难收的那天,再走就来不及了。
他张了张口,很想说我不想再欠你的人情了,你没必要这样,但他没说出来。贺一九又把他拉过去,小心翼翼给他上药。过了一会儿汤药也好了,对方连哄带威胁地又让他全部灌进了嘴里。这药是治胃病的,他从宝昌坝回来就一直在喝,喝下去以后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仿佛浸在温水中一般。
他仔细一回忆,发现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胃疼,也没有那莫名其妙的暴脾气了。一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有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仿佛窝着一团火,却无处发泄。
“还疼么?”
韩琅心思飘得很远,贺一九问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含混道:“本来就没什么感觉。”
贺一九一笑:“那是老子包扎的本事好。”
“得了你,”韩琅瞅他一眼,“天天自吹自擂,也不害臊。”
贺一九哈哈笑起来,韩琅也勾了勾唇角,这么一打岔,他心情似乎轻松下来,那点焦灼不安的心思又静悄悄地退居幕后了。
又过了数日,两人依旧这样看似平和实则微妙的相处着。眼见着就是五月了,气温转暖,阳光愈发熠熠生辉,乡间野外也不时听到鹧鸪的低鸣。春季刚走到正中,正是舒适的时候,林子里四处都是浓艳如火的鲜花,城里也是满目葱翠,不少人摘了野花在集市上卖,镇上最豪华的酒楼也摆出了所谓春花宴,专门招待那些附庸风雅的商贾人家。
街上多了几个卖蜂蜜的摊子,连带着卖糖饼和蒸糕的也多了不少。韩琅对这些不感兴趣,不过林孝生的生意可能会受影响。说来他有些日子没见到对方了,他早出晚归,但也没在外头摆摊,似乎有别的事情要做。
毕竟是别人的事,韩琅也不好太在乎。贺一九还专门警告他别离林孝生太近,他问为什么的时候,对方说:“煞气重。”
韩琅就不明白了,一个货郎哪来的煞气?可惜贺一九没跟他细说,转身忙别的去了。
本来以为整个四月也会这么匆匆碌碌地度过,没想到月底那天,出案子了。
死者姓钟,全名钟德安,是个养蜂人。这一带养蜂的不多,因为有个林家在安平经营了许多年的蜜浆作坊,其他零零散散的养蜂人就很难混了,要么投靠林家,要么改迁他处。钟德安是坚持养蜂的人中的一个,生意相当糟糕,好多人说他天天在集市摆摊,但满筐的蜂蜜从来没见卖出去。
韩琅被捕快叫去的时候,钟德安的尸体已经被搬到一边,因为死状太惨,周围人谁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他浑身上下全是蜜蜂蜇咬的肿块,甚至看不出人形,黑压压的上千只蜜蜂的尸体犹如衣物一般覆满他全身,这些尸体一直延伸到旁边的泥坑里。许多人忍受不了这恐怖的场面,当场呕吐起来。
报案的人说,他发现钟德安的时候,他四肢还在抽搐。但等他找了别人来,钟德安已经没气了。“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蜜蜂,密密麻麻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边说边撸起袖子给韩琅看,“这群畜生真的是疯了,见谁都蛰,连我都挨了几下。”
现场乱糟糟的,但曾经发生的事情却很明显。一辆两轮货车翻倒在一边,上头的蜂箱摔了一地。之前下了场大雨,这段路相当湿滑泥泞,一般行人都会选择雨停后再走,但钟德安显然是忙着赶路无视了这点。地上的车辙和脚印显示,钟德安独自一人拉着货车走到这里时被泥坑绊倒,连人带车翻倒在地。车上的蜂箱摔出了裂缝,上千只蜜蜂应当就是这时候跑出来的,因为受了惊吓才开始攻击人。
所以,应当是场意外。
钟德安的媳妇来了,抱着尸首哭成了泪人。韩琅见状有些于心不忍,但该问的还是得问,可钟德安的媳妇哭哭啼啼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过会儿居然两眼一翻晕过去了。又是一通乱,人们忙着把钟德安媳妇抬去屋里歇息,又闹着要搬运尸首。过了一会儿仵作赶到了,查了小半个时辰,非常肯定地对韩琅说:“是蜂毒致死。”
韩琅起初还有些怀疑是别的外伤什么的,小小蜜蜂真的能蛰死人么?但仵作非常肯定地说:“一两只蜜蜂蛰不死人,十几只蜜蜂也蛰不死人,但成百上千的蜜蜂一起那可就不是小事了。这死者多半运气不好,摔下去的时候扭了脚,所以连跑都没跑开。”
说罢招呼韩琅去看,死者脚上还真的扭伤了,除此以外没有明显的外伤,就是大大小小的红痕。韩琅还是觉得案子有些蹊跷:“他养蜂出身,天天和蜜蜂打交道,怎么会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蜜蜂可不比鸡犬之流,养久了还能生出主仆之情,”仵作答道,“大人若不放心,不如去死者家里问问?”
韩琅正有此意,当即应了一声好。
这里的事情做完,他马不停蹄地打听钟德安的住所,然后快步奔了过去。钟德安住在县外的小村,里案发地还有一里多的路要走。村长这会儿也闻讯赶来了,听说韩琅要过去,忙不迭地给官老爷领路。
“唉,老钟可是个老实人哇,”路上村长拉着韩琅就絮絮叨叨地说开了,“他们家三代养蜂,以前也还发达过哩,后来那姓林的一家来了就不行了。姓林的蜂好,酿的蜜特别香,而且他们一来就带来几十个蜂箱,把这附近的油菜啊杏花什么的都采走了。”
“姓林的就是开蜜浆作坊的林家么?”韩琅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是啊是啊,”村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觉得安平郊外的花好,就留下不走了。老钟说他们的蜂个头大,还能打架,简直就像一群飞扬跋扈的土匪啊,把他的蜂都赶跑了--对了我想起一件事,老钟最近似乎想跟林家联手做生意了,蛰死他的那几千只蜂不是他家的,是林家给他填补蜂群的。”
“什么?”韩琅诧异,“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何现在才说?”
村长听出了他话中的责备之意,忙道:“我这糊涂脑子,现在才想起来。老钟前天晚上跟我喝酒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回事,但我不信。他跟林家一直不对付,他嫌那边抢生意,那边也嫌他碍手碍脚。怎么就搅合到一块儿了?”
“你怎么肯定这蜂不是钟德安自己家的?”
“唉,这个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村长干咳一声,“这人吧,养什么东西都能养出感情的。老钟把他家的蜂啊,当成孩子一样护着,这群蜂上下不知道几代了都跟他一起,早认了他这个主了。它们蛰谁也不会蛰老钟的,它们闻得出来。那么老远的花蜜它们都知道哩,怎么可能闻不出老钟呢?”
这话说得和仵作正好相反,韩琅不懂养蜂,只听他说的玄乎,自己却半信半疑。他又问村长是不是很了解养蜂的事,村长摆摆手,说只是听老钟讲过几句而已。
“老钟昨晚出来以后,他家的蜂闹了一宿,你说它们是不是预感到了?”
韩琅忍不住道:“真有这种事?”
“官老爷,您可千万别觉得我骗你,老钟跟我十几年的交情了,他死了我也难过得很,”村长又叹了一口气,“唉,这事儿,真说不好的。他昨天肯定是去了林家的,这是他自己对我说的,至于那蜂是不是林家的,官爷您去问问就知道了。”
村长说着又开始长吁短叹,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时用手背抹一抹眼角。即便韩琅没再问他,他一个人却犹如醉酒一般自言自语起来。韩琅听他说得都是些埋怨钟德安的话,说他为什么要冒着大雨去拿什么蜂箱,又说林家不安好心,他们的蜂肯定恨死老钟了,不然怎么被摔了一下就倾巢而出,非要至人于死地呢?
“老钟他女儿也是个白眼狼,早早嫁了人,再没回来过。他家没儿子,本来两口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怎么又出这种事呢!”
韩琅也有些难过,没再插言,静静地听着。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山路宽阔起来,远处依稀能望见层层叠叠的灰瓦。村长抽抽噎噎地擦去眼泪,回身对韩琅道:“官老爷,到地方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