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4惜别（下）
小船船桨在紫檀色脸的老艄公手里“咿——呀咿——呀”，一步一停顿，一声一叹息地往前摇。
青龙河清澈而喧嚣的河水中，除了魏巍的大山与附近村庄树木的倒影，还有五颜六色的师公鱼在拖曳得长长的水藻中出没。
二百米外绿树环绕轮廓美丽的小河洲上，也传来了雎鸠鸟的愉悦的和鸣。
赵春晖似乎看见和听见了从公元前十世纪中走出的那位至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姓名的民间诗人伫立在河畔高声地吟唱——
“关雎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参差葕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参差葕菜，
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
琴瑟友之。
参差葕菜，
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
钟鼓乐之。”
读过高中语文课本的赵春晖知道，那位公元前十世纪的民间诗人唱的用现代文来表达就是——
“在那美丽的河洲之上，
雎鸠鸟在求偶时发出深情的“关关”之声。
那风姿绰约年轻美丽的姑娘哟，
你是年轻男人的绝佳配偶。
那长短不齐的葕菜哟（注：荇菜，一种圆叶细茎，根生水底，叶浮在水面，可供食用的水生植物），
我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努力的摘取它。
那风姿绰约年轻美丽的姑娘哟，
我不管是在醒着时还是在睡着的梦里都在想着怎么把你追求。
没有把你追求到手的日子哟，
我不论醒着时还是睡梦里都在思念着你。
想念你哟想念你，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整夜都不能入眠。
那长短不齐的葕菜哟，
我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努力的摘取它。
那风姿绰约年轻美丽的姑娘哟，
我真心愿意与你琴瑟调和般的相亲相爱。
那长短不齐的葕菜哟，
我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的不停的择取它。
你风姿绰约年轻美丽的姑娘哟，
我要经常用鸣钟击鼓来让你把日子过得快快乐乐！”
赵春晖和葛萍萍先是在心里跟着吟唱，接着，他们的嘴唇都动了起来。
赵春晖感觉到自己的的脸上一片灼热也看到葛萍萍脸上的充满着晕红的无限浪漫春色。
这是前不久李文恺老师教他们的《诗经》中的一首。
它是一首男女相思的恋歌——
诗中描述一位年轻的男子爱上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不论醒着时还是在梦中他都不能忘怀，可他又不能追求得到。
他面对悠悠的河水，耳闻洲地上成双结队的雎鸠鸟欢乐地和鸣，目迎水中摇动的葕菜，那个姑娘以前采摘葕菜的优美姿影，又仿佛在他眼前浮现。
这清晰的记忆，更增加了他的痛苦，以致产生了幻觉：仿佛他同那位姑娘结成了连理，共同享受着婚后生活的快乐，自己与那姑娘如琴瑟调合般和美，更时常用鸣钟击鼓来让她快乐也使自己快乐。
百年修得共枕眠，十年修得同船渡。
赵春晖细细思来，自己跟心仪的美女班长葛萍萍尽管平素有多少来往，但此生同船共渡，仅此一次。
尽管她与他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便彼此心领神会，在学习和班级事务上彼此默契配合，思维见地相近不悖，却正如葛萍萍深刻剖析的那样，自己对她的“敬”多于她渴望的彼此的“悦”。
因为在赵春晖的思想灵魂的深处，仍然是他与葛萍萍来自各自不同的天地：
葛萍萍吃着她的旱涝保收的每月国家按照指标配给的三十斤大米，享受着父母每月固定的工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忍饥挨饿，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她的美丽的天国里。
而他赵春晖则从小就品尝了生活的艰难困苦，每日只能半饥半饱的生存在他的卑微并且平凡的尘世中。
尽管中国舞台之上曾经有过美丽动人而脍炙人口的《天仙配》，且莫说那只是神话传说，就是那令人撕心裂肺的结局，也苦涩得令人莫敢品尝。
小船依旧在老艄公手里“咿呀咿呀”，一步一行一停顿，一摇一声一叹息地缓缓前行。夏日几场暴雨之后的青龙河，尽管流水依旧清洌，但那沉闷的吼声振荡着河谷强烈地冲击着人们的耳膜也冲击着赵春晖的心灵——
尽管葛萍萍对自己千喜欢万喜欢，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怎么说都不可能与班长葛萍萍站在同一个地平线上。
《彩楼记》里的相府小姐刘翠屏与吕蒙正的故事不适用于自己与葛萍萍。因为吕蒙正有科举考试一步登天，而自己目前还没有那样一个平台。
也许，如果有考大学那么一个平台，如果自己又没有与冯丽娟有那么一段交往，赵春晖能够接受葛萍萍。可是，赵春晖知道，就目前的形势而言，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与葛萍萍站到一个平等的平台之上的机会了。
好不容易小船终于摇到了对岸，老艄公赤着脚跳下小船用他那古铜色的双手拉了铁链让赵春晖和葛萍萍与她的父亲母亲他们上岸。
再顺着田间的路往前走二百米，就到了公路上的汽车停靠点。
那时候，公路上的客车不像如今这么多：如今这条国道大动脉是公路上来往的客车川流不息，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趟。
那时候从旧云溪县城通过青龙河区进入大瑶山之中的那个小县城的班车一天就只有一趟。
且那时的公路也只有黄沙铺路，只要是天晴三五天，只要是有汽车一跑，公路上就黄尘滚滚，遮天蔽日。
十点多，那辆期待已久的客车在滚滚的黄尘中终于到来。
车停稳后，从打开的车门中吐出几位客人。
司机便下车来爬到车背上，葛萍萍的父母和那两位前来帮忙的农民便忙着往车背上递东西。
皮箱提桶，被褥铺盖都弄上去后，司机就用篷布盖好再用带子绑扎起来。车到岭东，要经过异常险峻的勾挂岭。
葛萍萍的父亲掏出两张面值十元的工农兵，要给那两位前来帮忙的农民工钱，可那两位农民说什么也不要。
两位农民走后，葛萍萍的父母便招呼葛萍萍上车。
赵春晖看见自己的美女班长葛萍萍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都哭得红红的，噙满了泪花。在这离别之际，葛萍萍突然扑进赵春晖的胸怀，情绪激动地抽泣了起来。
赵春晖一时手忙脚乱，连忙安慰她说：“班长，班长，虽然自古伤怀多别离，但我们还来日方长啊。”
“萍萍，叫我萍萍。”葛萍萍抽噎着，抬起她的泪眼看着赵春晖，又幽幽咽咽地说，“此地一别，不知何日再相逢。”
赵春晖的心里，忽然杂乱地想到了宋代词人苏轼的的诗词：
“一别音容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见应不识，
尘满面，
鬓如霜。
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
短松冈。”
然而，赵春晖的心里一激愣，怎么能把这些不健康的情绪带给葛萍萍呢？
他握紧了葛萍萍的手，禁不住无限深情地说：
“你心我心既相知，人生定有相逢日。”
客车司机长按了三次喇叭催促，葛萍萍才停止了抽噎。
葛萍萍递给赵春晖一个信封，说：“我平生第一次给男生写信送照片。见此照片如见我本人。好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别过吧。我到了新地方，马上就会给你写信过来。”
说着，她掏出手绢摖去泪花，正步走向客车。
到了车边，葛萍萍再次回过头看着赵春晖，挥了挥手，说：“回去吧，谢谢你前来送我！”
车声隆隆，缓缓启动，葛萍萍深情地在那拉开的车窗口向赵春晖挥着手，直到客车驾着滚滚黄尘而去。
赵春晖久久伫立路旁，怅然若失。
平生的第一位挚友，诤友，再见！
他取出信封里的照片，细细端详。
照片上，葛萍萍穿着那身紧身白底淡红紫花连衣裙，外罩薄如蝉翼般透明而有褶皱的白纱罩衫，端庄凝重，风姿绰约，靓丽清纯。
那一头细而密的长发，从肩头披散而下，瀑布一般漫过她的高挺而丰满的前胸。
那张丰润丽质而精雕细刻的白皙脸上，有着丰满的脸颊，饱满的腮，有着高贵的高高鼻梁，鼻梁下是厚薄得恰到好处的双唇。
两道弯弯的美眉，黑白分明而又充满丰富神韵的双眸里，正流露出无限的深情。
赵春晖欣赏良久，只觉得她唇唇欲动，似乎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他摸摸信封，里面还有一封信。他虔诚的打开，似乎听到葛萍萍圆润而富含磁性的声音：
“青木桥之夜，满月清辉，月色溶溶。余与君月下归来，言及余之颜容，君心甚悦。承蒙赞誉，特拍此小照，赠君惠存。三载同窗，磨鬓厮守；余心念念，君心眷眷。今日一别，音容两地，时常眷顾，眷念莫忘。”
“临别之际，万语千言，余特抄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赠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