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楼、知味坊、长乐坊、怡红院同时推出新茶,在宣阳城成了轰动一时的大事。虽说同样都是喝茶,可这里头也有很多讲究,比如在怡红院喝茶,喝怎样的茶,怎样的美女跟你斟茶,价格都有天壤之别。
知味坊喝茶也要掏银子,小二会很热情地问道:“客官要喝茶麽?是要喝茶,上茶还是上好茶?”
只有长乐坊和天下楼喝茶不要花银子,别说一碗,就是喝一桶也没人管你要银子,但是喝的都是粗茶。
对于如此安排,两位东家都曾有过疑问。
渔舟似笑非笑地道:“长乐坊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你让他掏银子喝茶是活腻歪了麽?好茶放在那也是牛嚼牡丹,可惜了。至于天下楼,经营一个茶楼太麻烦了,我没那个兴致。”
尽管渔舟如此惫懒,但宣阳城最正宗、最正经的喝茶去处依然是天下楼。毕竟它只喝茶,不做别的,你若想喝好茶,又愿意掏银子,向经常正午窝在墙角打瞌睡的清秀小厮询问还是能拿到满意的新茶的。
渔舟等人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没逃过宣阳城太守的耳目。衙门中若无事,褚进换了常服三天两头往绝雁岭跑,怕渔舟嫌弃他蹭饭,索性将自己的俸禄全都交给渔舟了。
褚大人看不惯渔舟如此惫懒的样子,从自己私产中拨了一个名唤白留的掌柜给她使唤,毕竟现在采茶、卖茶可养活了不少百姓,他怕她哪天一不开心就不干了。
渔舟也领了他的好意,转瞬就将褚大人的白掌柜扔在了天下楼,虽说名为掌柜,其实就是个干杂活的。天下楼不卖茶,过往的商贾或是熟客要买茶都找那个清秀小厮去了,其实就是渔舟,入账的银子由白芷和忍冬管着。
渔舟闲暇时爱听书,于是专门去宣阳城请了几个说书先生到一楼坐堂,每日讲一个时辰,只要花一两文钱就能听上一场。这点钱百姓都掏得起,休憩、喝茶聊天、听说唱全都不耽误,因此颇受欢迎。
有一回,两位旅人因为位置的问题起了争执,渔舟、钟若瑜、褚进、西门先生恰好在场,立刻做了调停。谁知从此以后,天下楼除了是个吃茶、聊天、听书的地方,还成了民间议是非、判曲直、调解纠纷、息事宁人的去处。
褚进身为宣阳城的太守受伤不是一星半点儿,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百姓都爱到这儿来讲道理。
深谙世事的西门先生语重心长地开解:“人世间总有不少麻烦事,如家财继承、邻里纠纷、夫妻失和等等。而贫穷百姓遇事往往投诉无门,更普遍的是畏官,不相信官府。若万不得已打官司,那是一桩伤钱、伤神,两败俱伤的事。邻里间遇事情到天下楼泡壶茶,大家把事情讲讲开,凡态度诚恳、善于退让、甘愿吃一点亏的一方常常会赢得同情,博得好评。蛮不讲理者往往受到舆论责难。由于压力,大多数调解都能得到圆满解决。”
渔舟则毫不留情地问道:“褚大人,衙门里的事情少了不应该是件好事吗?”
“自然是好事,只是怕百姓聚众闹事。”在为官上,褚进始终保持着谨小慎微。
“这个不难,宣阳城德高望重的长者有不少吧,你让他们没事的时候来天下楼转转就行了,衙门里的捕头偶尔也可以来坐坐。照目前来说,太守大人只需因势导利就行了,天下楼是公众场合,若发生口角,自然允许别人旁听,也允许旁观者讲话。如遇有一方自恃势大,态度横蛮,威胁要挟,条件苛刻,则自会有人主持公道,你一言、我一语地谴责。如仍无效,还会有一些人起哄,弄得十分难堪,逼使其收敛。但也有个别,比如双方积怨很深,调解中又用恶语攻讦,以致动手动脚,弄得桌椅翻身,杯壶乱掷。发生这类事,官府便插手干预。?”
褚进仔细一琢磨,觉得可行,立刻依计而行,果然不仅衙门里少了许多案卷,百姓之间也多了几分和睦。
自此,天下楼管天下事,实至名归。
经过此事,褚大人对渔舟敬佩之情再次上升了一个程度,只差顶礼膜拜了,连渔舟那点天怒人怨的懒惰似乎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容忍了。似乎无论多难的事情在她眼里都不是事,三言两语,剥丝抽茧。
宣竹三月离家,归来已是五月,绝雁岭脚下的家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天下楼,姑且不说它名声大噪,就是布局也大大不同了,左右对联,一楼添置了供旅人休憩的长椅,二楼布置得十分雅致,雕栏画栋,石桌藤椅,花鸟书卷点缀其中,一面墙无名氏题了一首宝塔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另外一面墙龙飞凤舞地写着“禅茶一味”,字迹狂狷,自有一番风骨。可落款依然是江南老妪,这四个字实在是让宣竹不喜,他竟不知自己的妻子何时与那样的人有了交集。
剩下的两面是大大的窗户,推开窗,白日可观湖光山色,众生百态,夜间可举杯揽月。
荷亭避暑,小院焚香,推开门,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天下着微雨,微雨透着轻寒,轻寒微雨中笼罩着暖烟冷翠,檐前的娇语,窗下的炊声,相互交融,产生出好一片恬静清空。
他日思夜想的人懒散斜卧在凉亭中浅睡,破旧的话本子盖在脸上,不扎不束的青丝软软地垂到了地上,随风飘荡。她脚边蹲着那只胖的看不出脸的鱼鹰,脑袋一点一点,似乎也睡着了。
她似乎比自己过得好,而且要好很多。宣竹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下,心中又酸又涩,立刻挥手让紫苏和当归回自己院子去,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他疾走几步,一把揭开她脸上的话本子,倾身将冰凉的薄唇覆了上去,想将思念的味道也传到她的心里,这种苦他不想一人独吞。
渔舟本就是午后浅睡,呼吸不畅便醒了,看清了眼前的俊脸,立刻收回了挥出去的爪子。
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指,呼吸相缠地道:“手指又变粗糙了,不是说让你好生待在家中麽?”
“见惯了千金小姐的纤纤玉指,这是嫌弃我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故意扭曲,你这胡搅蛮缠的本事又见长了。”他低声斥道。
渔舟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歪着脑袋瞧了瞧:“你好似也瘦了些,该不是书院不让你们吃肉吧?”
他摇了摇头不说话,怎么好意思告诉她相思使人瘦。
好在她也没有深究,又笑问:“这次能在家待多久?”
“三日。”他想在她身边留更久的,可惜不能。
这个话题让他很不高兴,于是兴师问罪:“前面吊脚楼牌匾上的的字为什么是江南老妪题的,为什么二楼墙上也有他的字?”
渔舟故作不解地道:“江南老妪是谁?他很出名麽?是风流倜傥,还是腰缠万贯了?牌匾就他写得应景呀,墙上?哪个墙上?是东边麽?这个我就不懂了,他的字不知何时出现的,不过好像他题字之后就没有人在旁边题了,你要不要去试试?”
宣竹心想:敢与江南老妪比书画的人,大燕朝屈指可数,宣阳城至今还没出现,不管别人敢不敢,反正他是不敢的,再过十年,或许可一较高低。不过,知道她与江南老妪并不相识,也就放心了。
这种我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我是谁的感觉十分有趣,渔舟乐得见眉不见眼,立刻拖着他回院子沐浴更衣去了。
晚膳时,宣竹见到西门先生,二人一句话都没说过,但彼此厌弃,各自觉得碗中的饭菜味同嚼蜡。
宣竹的身份,西门先生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是觉得自己的乖徒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故意摆脸色罢了。
而宣竹呢,听渔舟唤他西门先生,哪儿知道此西门先生是彼西门先生呢。
夜间二人叙话,渔舟谈起西门先生,她是这样说的:“我是在门口捡到他的,听说是家中子孙不肖,被扫地出门。一大把年纪了,以写书谋生,我那小书房一半的书都是他弄来的。我见他识文断字,就留了下来,闲时教我和两个孩子读书。”
宣竹随她去小书房,果然见一半是话本子,一半是经史子集,略略一翻,居然涉及诸子百家。由此,深信不疑的同时也对西门先生多了几分尊敬,渔舟自然是乐见其成。
三日里,宣竹有幸旁观了一次“吃讲茶”,颇觉不可思议。
虽是休沐,课业并不少,宣竹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书房。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渔舟待在自己眼皮底下,纵然她从不与他红袖添香,可是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足以慰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