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昼夜兼程,尽管求得名医,九嶷的右手还是废了,别说挥刀舞剑,就是举箸提笔都诸多困难。
令渔舟稍稍感到安慰的是如苏琼所说,钟若瑜受的只是皮肉伤,将养了十天半个月便渐渐有了起色。
渔舟一向惫懒,疲于应对人情往来。钟若瑜对她知之甚深,并未直接带到阙氏本家,而是安顿在城中的一处幽静的别院。
与阙氏非亲非故,又近年关,渔舟的确不愿意去别人府上叨扰。钟若瑜如此安排,也正合她心意。
九嶷伤重,又逢大雪纷纷。商榷之后,大家一致决定在清河过年,等来年开春再去燕京。
渔舟连日来紧绷的心松了下来,却是染上了风寒,在病榻缠绵数日,瘦了整整一圈。
这一日,大雪初停,渔舟病势稍缓。九嶷怕她烦闷,盛情邀她游园。两人重逢,别后的光景都未曾细述,渔舟也正有此心,自然是应允了。
虽说是别院,但与大户人家的宅院并无不同,亭台楼阁,雕栏画栋,碧瓦飞甍,山环水绕,茂林修竹,优雅别致。
徐徐而行,且漫步且吟赏。
“漕帮如何了?”渔舟轻声问道,“你这样跟着我,真的无碍麽?”
除却九嶷的胳膊,这是她最为担心的事情。毕竟中途分别不过月余,渔舟怕他后患再起。
“姐姐就放心吧,日后再也没人敢兴风作浪了。”九嶷温声道。
“你把他们怎样了?”渔舟讶色,“该不会是都抹脖子了吧?”
据渔舟所知,那些人,有的是九嶷的长辈,有的是他的手足,若是杀了,终究是有些不妥,倒不是心软,而是怕九嶷小小年纪就让人误以为他心狠手辣。
“抹脖子?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九嶷是那种六亲不认的人麽?”九嶷应道。
“是。”渔舟抽了抽嘴角,毫不留情地说道。
“哪能便宜他们,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全部挂到关外的胡杨树上了。”九嶷的眼底染上抑制不住的笑意,“一个个赤条条的,挂成了一排排,就像人家院子里腌制的咸鱼,可好看了。我怕他们寂寞,每人腰间还挂了一串铃铛,风吹的时候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煞是悦耳。可惜咱们走得匆忙,不然可以带姐姐去观赏观赏的。”
意犹未尽的神色中透出几分遗憾,好似跟真的一样。
渔舟哑然失笑,拍着他的脑袋道:“别,我怕长针眼。”
“说的也是,别污了姐姐的眼睛。”
“将来你有什么打算麽?”渔舟止住笑意,正色问道。
“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呗。”九嶷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帮中百废待兴,你这样不负责任真的好麽?”渔舟笑问。
“我自小活得憋屈,现在好不容易灭了那些魑魅魍魉,总得让我过几年自在的日子。葛长老说我还年少,我也这么觉得,少年人就该吃喝玩乐,管那么多琐事作甚。”九嶷一本正经地道,“姐姐别想把我赶走,然后一个人去吃香的喝辣的!”
“只要你愿意,只要有我吃的,就不会缺了你一口。”渔舟许诺道,“我与茯苓先生是故交,等上燕京了,让他给你看看胳膊。”
“好,都听姐姐的。”九嶷说道,“姐姐不要心怀愧疚,我的命都是姐姐救的,一条胳膊算什么。而且,我左手比右手还好使,杀人放火什么的一样应心得手。”
“我可是良家女子,帮主别带坏了姐姐。”渔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用不着帮主出手,小姐身边有我呢。”黄芪木着脸插嘴,那犀利的眼神,凶狠的神色,似乎一言不合随时准备动刀子。
“得,我不出手。”九嶷缩缩脖子讨饶,“那我给姐姐出谋划策,讨个狗头军师当当?”
渔舟做出思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道:“帮主如此执着,姐姐也不好抹了你的颜面。只不过姐姐囊中羞涩,这军师可是没有酬劳的。”
“姐姐,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麽?”九嶷怪叫。
“晚了。”
漕帮帮主还会缺银子麽,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三人边走边说,眼前出现了一个月牙形的湖泊,湖面结满了冰,明晃晃,亮晶晶。
九嶷拾起一颗小石子运劲向湖面砸去,湖面纹丝不动,石子跳着“跑”远了。
渔舟双手环胸,倚靠着一树寒梅,突发奇想:“你们说这湖里会不会有鱼?”
“凿开看看就知道了。”九嶷卷起袖子,捡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蹲下身子开始凿了起来。
黄芪更是有趣,直接抽出了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慢慢地戳着冰面。
二人对视了一眼,还暗中较上了劲。
渔舟暗乐,挑眉问道:“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不会,我们只是想看看有没有鱼,并不是想吃烤鱼了。”九嶷笑道。
自从渔舟在野外烤了一回鱼后,九嶷和黄芪嘴上不说,心中却惦记上了。如今有此机会,岂能白白错过?
三人正玩闹着,步蘅与式薇前来禀告说外面有一位夫人想进来讨口水喝。
这二人本是钟若瑜的侍女,但去北俄后,渔舟的衣食全都交给了她们打理。这回到了清河,钟若瑜干脆将她们送给了渔舟。刚开始渔舟不受,钟若瑜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要把她们卖了。九嶷和黄芪也在一旁做说客,渔舟问过两个丫头的意思之后只好应了。
渔舟神色有几分古怪,还是立刻吩咐让人进来。
三人并未多加理会,埋头一块欢乐地凿冰。
阙舒看到的就是渔舟满头大汗凿冰的样子,衣袖高挽,露出大半截细嫩的玉藕,手中握着一颗尖尖的石子,手腕与指尖沾染上了石子的青苔,巴掌大的脸被狐裘遮得只剩下小巧的五官。
若不是早知道院子里住着什么人,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主子,至少她身边的那位少年就比她贵气许多,同样是凿冰块,人家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她一凿一放,龇牙咧嘴。
“姑娘,这是在做什么?”阙舒好奇地问道。
渔舟抬头打量这位“讨水喝”的夫人,二八年华,凤眼桃腮,身姿窈窕,锦缎棉裙,银丝滚边,玉簪盘发,银镯缠腕,怀中还抱着一个约莫一岁的雪团子,柳眉凤目,唇红齿白,脸上惊讶的神色与母亲如出一辙,煞是可爱。
渔舟放下石子,拍拍手,轻笑道:“古有卧冰求鲤,今有寒江垂钓,在下就一凡夫俗子,只能东施效颦,凿冰求鲤。”
步蘅搬来藤椅,请夫人就座。式薇端来温水,请渔舟净手。二人又立刻添了瓜果茶点,杯盘酒盏。
阙舒柔声道:“入冬后,市面上的鱼的确涨价了,倒也不至于如此……”
渔舟擦干手上的水珠,倾身给阙舒添了热茶,自己捧着杯子喝了一小口,舒服得眯起了眸子:“外面买的总觉得味道差了点儿,大概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而另一边,胜负已分,九嶷下手更狠,最先凿出了一个海碗大小的口子。不过,稍稍落后的黄芪也不差,长剑往下飞快地一刺,提出来上面已经挂了一尾巴掌大的鲤鱼。
阙舒眼中也有了笑意,勾唇道:“姑娘这说法倒是有意思,我还是头次听。”
渔舟往黄芪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微笑道:“您别心疼就好。”
阙舒眸中的讶色一闪而过,嘴角的上扬的弧度渐深:“怎么会?待姑娘烤好了,能否分在下一口?”
哪有主人像客人讨东西吃的,渔舟这回是真乐了,笑吟吟地道:“只要夫人不嫌弃,必定奉上。”
看黄芪用剑刺得欢,九嶷也不甘落后,让步蘅取来钓竿,一钓一个准,不一会儿便装了半盆。
渔舟一招手,二人一齐收了手,黄芪熟练地给鱼剥鳞去腮,开膛破肚,九嶷去搬来干树枝,取来香料。
阙舒怀中的糯米团子东看看,西瞧瞧,最后朝着渔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还瞪着腿,伸出胳膊求抱。
渔舟看着糯米团子十分可爱,从盘中拿了一块自制的酸枣糕喂入自己嘴里,然后又挑了一小块,征询道:“我可以喂雪团子吃这个麽?”
阙舒见女儿闹腾得欢,一双胳膊一直伸着,自己试着吃了一块,眼睛立刻亮了:“唔,美似琥珀,酸甜可口,姑娘这吃食是哪儿买的?”
说着胳膊往前送了送,默许了渔舟投喂小团子。渔舟将酸枣糕掰成一小小块,伸手给糯米团子喂了一点儿。
小团子一脸陶醉地呷吧着嘴,咀嚼得津津有味,一双手挥舞得更厉害了。
“姐姐要去烤鱼了,不能抱你,乖哈。”渔舟握了握她的小手,转首轻笑道,“自己瞎琢磨着做的呢,秋天的时候在山中见到许多酸枣,向当地的农户讨了些甘薯,放了些白糖。”
“姑娘真是心灵手巧,能不能将方子卖给我?”阙舒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是囡囡喜欢吃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姑娘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我也是做着好玩,回头将方子送到贵府上。”渔舟笑笑。
九嶷已经将火烧旺,黄芪也已经将鱼串好了。
渔舟放下茶杯,接过黄芪手中的鱼,一条条抹上油搭在烤架上,时不时地翻滚,时不时地撒上一抹香料,不一会儿便传出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即便是阙舒这样吃惯山珍海味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咽了几次口水。
渔舟将烤鱼分成了三分,九嶷和黄芪端着盘子大快朵颐,那狼吞虎咽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
渔舟拿一串香喷喷、黄澄澄的烤鱼递给阙舒,挑眉笑道:“夫人也试试?”
阙舒接过咬了一口,果然醇和味美、妙不可言。
渔舟也吃得津津有味,顺带将水煮鱼、酸菜鱼、红烧鱼、清蒸鱼说了个遍,一一道来,眉飞色舞,如数家珍。
夜里,阙舒给钟若瑜更衣时,心怀忐忑地道:“妾身今日自作主张地去见渔舟姑娘了。”
“如何?”钟若瑜不动声色地问道。
“聪慧机敏,平易近人,活得那般自在,令人好生羡慕,夫君该早些让我们相识的。”阙舒笑叹。
“我听说你们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这么快就被她的吃食征服了,不再吃醋了麽?”钟若瑜捏着她的手指笑着揶揄道。
“夫君在新婚之夜去寻她,后来又与她一同去北俄,妾身难免会心有芥蒂。今日一见,才发现自己真是狭隘了。”阙舒摇头失笑。
“如何说?”
“妾身刚到院中,就被她识破了身份。她非但不计较妾身的失礼,还给了酸枣糕的方子。妾身就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囡囡,你何时见到过她第一次见面就伸胳膊要别人抱了?而且,愿意给囡囡挑鱼刺的女孩又岂会是坏人?”阙舒柔声道。
“说来也奇怪,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亲切,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钟若瑜揉着眉头说道。
“要不妾身将他们接到府中来过年?”阙舒提议。
“别,你别扰了她的清静,否者她不开心,折腾的可是你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