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回到场院,找了处人少的树荫站罢。
直到这会,他脑子里依然晕乎乎,一想到主持县考的将是一位青史留名的“历史文化名人”,朱秀就难掩激动之情。
微微阖眼,翻找了一下脑子里“两唐书”所载有关陈子昂的记录,朱秀心中不禁生出些疑惑。
按照人物史迹,陈子昂被贬之后,应该是去幽州从军才对呀?
怎么会跑到房州,还做了竹山县县尉?
上个月,辽东营州契丹首领李尽忠、孙万荣起兵反叛,前两日消息传到了竹山县城,稍稍在民间引起了一点波荡,但很快就被百姓们抛之脑后。
一来嘛,营州实在太远了,有何消息一来一去俩仨月时间过去,等下次再有新消息传来,说不定战事早就结束了。
二来嘛,如今虽是唐改周,女皇陛下当家,但好在大周继承的底子足够厚,对周边胡夷保持绝对的压制力,平定区区契丹想来不难。
不过朱秀却是知道,这场叛乱可没有那么简单。
李尽忠乃是契丹大贺部袭封的松漠都督,孙万荣是他的大舅哥,这俩可都是契丹悍将,骁勇善战。
再加上时任营州都督赵文翙(huì)又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年初契丹八部闹饥荒,契丹人多次求救,赵文翙视若无睹,不赈灾不说,反而还加大压榨力度,向契丹贵族索要珍皮药草,率领周军大摇大摆地进出契丹地盘耀武扬威,欺侮契丹女子。
赵文翙在营州经略多年,不仅没有改善大周与契丹、奚人等族的关系,反而愈发激起辽东胡族对汉人的仇视。
这次赵文翙又想趁火打劫,契丹人不掀桌子造反才怪。
大周的强盛自然是毋庸置疑,但女皇主政,李武内斗,朝局不稳也是事实,再加上女皇陛下处死了程务挺、黑齿常之、韦待阶等诸多忠臣猛将,大周在军事上对北方的压制力受到削弱,李尽忠和孙万荣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果断地拉杆子扯旗。
事实也证明,这俩猛人也的确猛,火速攻陷营州杀掉赵文翙,并且还会在下个月,大破周军二十万,女皇陛下派出驰援的二十八位大将,妥妥地成了这俩猛人的背景板。
甚至明年,女皇陛下的心腹,大将军王孝杰也会死在这俩猛人手中。
大周在这场平叛战事中,可是要吃足苦头,损兵折将不说,这一战也暴露了大周在多年的政权斗争中,朝局始终动荡不稳,国力受到损耗的弱点,给了四夷胡族觊觎窥伺的机会。
直到明年,女皇陛下紧急征调谪贬彭泽的狄仁杰,前往魏州担任刺史抵御契丹大军兵锋,也就是在后世河北邯郸一带构筑防线,同时听取狄仁杰和姚崇的建议,调兵遣将,这才在明年七月成功将契丹逼回营州,而直到圣历三年,公元700年,这场契丹之乱才会彻底平息。
朱秀迅速在脑子里将这场战事的脉络梳理了一遍,按照记载,陈子昂这会应该是在幽州,跟随周军作战才是,怎么会出现在竹山县?
“难道是历史走向发生了变化?”
朱秀悚然一惊,他最大的依仗就是熟知历史轨迹,如果历史变得和他熟悉的不一样,那么未来就会出现许多变数!
朱秀有些心慌,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这只小蝴蝶扇动了翅膀,让历史轨迹发生了偏转?
“啪~”
就在朱秀心慌意乱胡思乱想时,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身后响起一个温润声音:“仁兄~~”
朱秀忙回头一看,一张白白圆圆的脸正冲着他笑。
朱秀怔了怔,这才认出,这不是茅厕里跟他要纸的那家伙么!
朱秀打量一眼,只见此人个头和他差不多高,身形微胖,笑起来一团和气,穿着一身浅蓝绸缎圆领袍,戴一顶织锦翘脚幞头,脚踩一双黑色翘头云履,光这一身行头,没四五贯钱怕是拿不下来。
“拿白绢擦屁股的奢侈货,就是有钱呐!”朱秀暗戳戳地在心里鄙夷了一下。
“这位仁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少年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朱秀见到他手里那张纸,愣了下,接着想到些什么,惊恐地朝后一步跳开:“你把擦屁股的纸都带出来了?想干什么?离我远点!”
少年尴尬一笑,忙解释道:“仁兄勿惊,你赠我的这张纸还没用过!”
朱秀瞪大眼,捂住口鼻,又朝后逃开几步,一脸嫌弃地喝叱道:“给你为何不用?你这人真不讲卫生!”
少年抬手比划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万不是仁兄所想那般,在下处理过了...也用清水洗净......”
朱秀惊诧般睁大眼,猛然间反应过来,这家伙刚才用手拍了自己!
朱秀噌噌又往后急退几步,见那少年跟进,忙抬手喝叱:“你别过来!别靠近我!咦~~你这人好恶心!”
朱秀厌恶地狠狠怒视着他,少年脚步一顿,悲愤又痛心般气恼道:“仁兄何至于此?你我好歹也曾结下‘茅厕之谊’!这张纸,便是你我相识的见证!”
“玛德!神经病!”
朱秀暗骂一声,警惕地瞪着他,语气稍稍缓和些,“这位兄台,快要开始点名入场了,有什么事等县考之后再说可好?赠纸之事不足挂齿,兄台莫要放在心上,还请回去好好准备,也不要因此事影响了你的考学成绩!”
少年再度露出笑容,一脸钦佩地道:“正所谓‘事虽小,关乎修身,善虽小,足见心性’,仁兄真可是怀瑾握瑜的仁人君子!仁兄请放心,在下虽不才,区区县考于我而言无甚难度,摘取魁首如探囊取物!”
朱秀翻了翻白眼,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么个中二少年。
“哐哐哐~~”
县衙大堂前,一阵锣鼓声敲响,几名衙役扯着脖子喊叫起来,招呼考生上前聚拢,点名列队入场。
朱秀趁机拔腿就跑,那少年“诶”了一声没有叫住,颇为遗憾地摇摇头。
“罢了,能写出如此书法之人,才学定然不弱,若果真是那位仁兄的话,考取县学不成问题,想来今后还会再遇见的。”
少年小心叠好那张纸,塞进衣襟中贴身藏好,听见叫到他的名字,应了一声,抖抖袍服从容不迫地站到正中一行队列里。
考生们被打散分作四队,分别进入四间敞亮官房内,朱秀被分到了丙字房二十八号。
官房内早已腾空清扫干净,摆下数十张案几,案几后有一个薄薄的小垫子。
朱秀跪坐在案几后暗暗叫苦,不停地扭动屁股,感觉浑身难受,巴不得早点考完走人。
每名考生都领取到一小块墨锭,开考前留出时间,让考生将墨研匀。
一名曹官和一名胥吏加上两名衙役,组成了每间考房的监考团队。
之前为朱秀搜身的那名高胖衙役也在其中,手扶腰刀站在角落处,机警的目光四处扫视。
似乎察觉到朱秀在看他,那高胖衙役目光扫来,大饼脸上似笑非笑。
朱秀低下头继续研墨,他总觉得这高胖衙役身上有股子悍气,和王戮五感觉很像。
一张能够铺满整条案几的白麻纸发下,在右侧顶头处写上名字籍贯和考房座号。
这年头,糊名法倒是已经出现,可即便在省试中都无法严格落实,更别说地方县考。
直到这会,县衙曹官才将一块贴有考试题目的木板竖起,摆在最前头,让每一个考生都能瞧清楚。
朱秀瞟了一眼,发现上面只有贴经和墨义的题目,诗题倒是还没出。
“现在开始作答,申时初二刻,加试诗文一首,诗题届时公布!”
曹官冷冷地说了一句,顿时在考房里引起轩然大波。
朱秀瞄了一眼其间情形,不知情的考生面色陡变,群情汹汹,嘟嘟囔囔地抱怨起这突然公布的加试。
也有不少考生显然提前知晓内情,却也只能苦笑摇头,唉声叹气。
“喊叫个什么?若有哪个不愿意考的,现在就可以出去!此乃陈县尉所作决定,所有诗文都会由陈县尉亲自评鉴!”
曹官厉声大吼了一句,顿时压下考房里的嗡嗡嘈杂声,所有考生只得埋头乖乖作答,无人再敢起哄。
朱秀也苦笑一声,不愧是陈拾遗,会玩!
以陈子昂的才名,对考生所作诗文做出的评断,想来无人会不服。
最起码在房州,找不到能与陈子昂在才学上媲美的人物。
朱秀挑选了一根硬毫兔毛小楷趣÷阁,这支新趣÷阁还是方翠兰专程给他买的。
蘸了蘸墨汁,朱秀略作沉吟。
贴经和墨义再偏门也难不住他,关键是不知道诗题会出什么。
如果诗题偏门的话,他这一项的考分就不会太高,那么贴经和墨义就必须答的稍微好些,能保证最后的综合得分不落于人后。
反正葛立德已经放弃了名次要求,只要能考上,朱秀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即,朱秀提趣÷阁开始作答,以一手漂亮的柳体,开启了他正式踏入考学生涯的第一步。
为了稳妥起见,朱秀没有刻意答错贴经题,在墨义题上,也认真融汇了《五经正义》和《十三经清人注疏》上的诠解,洋洋洒洒挥毫而就,将十道墨义题写的那叫一个花团锦簇。
申时初二刻,诗题准时公布。
朱秀一看就傻眼了。
诗题一点不偏门,相反,是很传统很正统的“劝学”题!
以劝学为题,做诗一首,文体言句字数不限!
“陈拾遗啊陈拾遗,我还是猜不透你呀!”
朱秀暗暗郁闷,望着自己身前,那张写的满当当堪称完美的答卷,一时间有些无从下趣÷阁。
劝学诗很常见,但要写好也不简单。
朱秀肚里存货很多,不乏一些后世传世名篇。
可如此一来,他这份答卷未免也太完美太漂亮太惊艳了些。
朱秀时刻牢记低调、稳健的人生座右铭,本着中规中矩考上县学的目的,可不能太过引人瞩目。
可惜现在想要修改卷纸已经来不及了,朱秀只能硬着头皮写完。
“早知就不该将贴经和墨义答得太好~~都怪那陈伯玉,玩什么临场出题嘛......”
朱秀嘀咕抱怨着,若是早早公布诗题,他就能算着分数,来个压线过关,低调又不失稳健地考上县学。
“罢了,就写这一首吧......对不住啦,颜鲁公......”
心中有了定计,朱秀趣÷阁走龙蛇,在答卷末尾写下一首劝学诗。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熬到申时正二刻,考试结束收卷的锣鼓声敲响,朱秀松了口气,忙不迭地交了卷纸,强忍下半截的酸麻疼痛,一瘸一拐地出了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