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被门框硌的一阵阵刺痛,陈清和却仿佛感觉不到,满是血丝的眼睛,始终不错眼珠的盯着怀里的幼子,过于激动之下,喉结处上下滚动——
陈清和甚而不敢开口,唯恐一张嘴,就会止不住大声哭出来。
“弟弟,弟弟,真的是你吗?”一个嘶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却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噔噔噔跑过来,从背后一把搂住陈毓,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弟弟呀,你可,回来了!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都要吓死姐姐了,你知道吗……”
陈毓探出一只手,一下搂住男孩:
“姐姐——”
却是着了男装的陈秀。
陈秀的身后还跟着个五十许的老人,瞧着抱在一起哭的肝肠寸断的一家三口,也不由老泪纵横……
李静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也跟着落下,忙挥手让下人都到外面候着,自己红着眼睛亲手浸湿了帕子,先去拉了陈秀在怀里:
“秀姐儿莫要再哭了,毓哥儿回来了,是好事啊,快回房间去梳洗一番——”
从陈毓丢了,一家人都跟失了魂一般,连带的将陈秀看的更紧,唯恐仅剩的这个孩子也被人拐了去,只是小丫头却是个有主意的,日日里穿了男装,和祖父一道十里八村的找,瞧这模样,定然也是得到消息后才从外面紧赶慢赶的回来……
一家人这般劫后重逢的温馨画面,落在赵氏的眼中却是刺眼至极——
一出戏做的倒是足!以为这样就会骗过自己吗?有心发飙,陈清和面前却又不敢,至于说儿子陈清文,又是自己心肝宝贝,一腔邪火自然全都冲着陈正德浇了过去:
“陈正德你个老不死的,你还是个男人吗?自家婆娘被人坑成这个样子,你问都不问一声?从我嫁到你老陈家,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啊,临老临老还被人这么磋磨……陈正德,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算了,这日子我一天也没法跟你过下去了……”
拿话撑着陈正德休离自己,是赵氏未搬到县城陈举人府的杀手锏——夫妻相处,哪有不磕磕绊绊的时候?赵氏却是根本不允许陈正德挑战自己的威严——
如果说一开始娶了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老婆,陈正德真心疼爱之下,才会事事听赵氏的,到后来却完全是被赵氏长期的积威给吓住了!
实在是每次但凡陈正德敢有那么一丁点儿犹豫的表示,赵氏立马就会叫来一大帮子娘家兄弟,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无不是陈正德最后屈服。
时日久了,陈正德哪里还敢在轻撩虎须?
还是搬来和儿子住的这几年,因知道继子不喜自己,赵氏自然不敢再事事压陈正德一头,人前也摆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只是私下里关起门来,陈正德却依旧是被指使的团团转的那一个。
方才陈正德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宝贝孙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赵氏的情形,这会儿乍然听到那久已不闻却早已深入骨髓的责骂声,挺直的脊背顿时不自觉弯曲下来,神情也变得有些诚惶诚恐,忙不迭就要上前,却被陈毓叫住:
“祖父——”
口中说着,从陈清和怀里挣脱出来,先是对李静文和陈秀道:
“姨母先带姐姐去梳洗吧。”
看陈秀始终恋恋不舍不愿离开,陈毓抬手抱了抱陈秀:
“姐姐放心,毓儿会好好的,一直在这里——”
陈秀怔了一下,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终究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李静文离开了。
目送两人离开,陈毓这才回身,先跪下朝着陈清和“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不待陈清和反应过来,又翻身跪倒在陈正德身前,也是三个头磕了下去。
陈正德素日里倒是最疼陈毓,待陈毓之娇宠甚而还在老来子陈清文之上——
因为婆娘的缘故,害儿子吃了那么多苦,陈正德本来下定决心,这辈子无论怎样都不会也没脸再拖累儿子。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无论赵氏怎么样想法子折腾,都不肯开口去求长子。
却不料长子却是个孝顺的,依旧接了自己来享福。眼瞧着儿子也大了,根本不需要自己照应了,陈正德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便把一腔子的愧疚都用到了陈毓身上。真真是把个大孙子看的眼珠子似的。
这会儿看到陈毓瘦的巴掌大的小脸,早心疼的什么似的,哪里受得了陈毓的这三个头,忙不迭上前,就要把人拉起来:
“好毓儿,快起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别给祖父磕头了,待会儿祖父抱着你去给祖宗磕头,感谢,祖宗保佑——”
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至于说正等着自己上前赔罪的赵氏,早被忘到脑后了。
伸过来的手却被陈毓让过,先是含泪对陈清和道:
“儿子不孝。”
这才转身定定的瞧着陈正德和陈清文:
“祖父和小叔知不知道,毓儿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一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不独陈正德和陈清文,便是陈清和也有些愣住了。
陈毓也不说话,只默默解开衣衫——毕竟一直在家里娇生惯养,被拍花子的掳走之后不久,陈毓就得了病,小孩子吗,骤然不见亲人,又害病,自然会哭闹不止,可惜却没有人心疼,不是被掐就是被拧,更甚者还会招来毒打……
这段时间的流离,陈毓小小的身子骨早已是骨瘦如柴,也因此,更显得那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直到最后脱下鞋子,解开绷带,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双脚……
陈正德再次老泪纵横,旁边的陈清文脸色苍白的捂住胸口:
“畜生,这些畜生——”
陈清和只觉喉咙好像被人扼住,怎么也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紧紧攥着拳头,眼睛中除了森然的杀意还有无边的冰冷——
儿子自小聪明,又知道这会儿大家正心疼他,故意裸露出伤痕定然不是为了刻意让亲人愧疚。
难不成,那掳走了毓儿,又对他百般虐待的人,竟然和房间里的人有关?
不会是爹,不会是清文,那么,就只能是,赵氏!
赵氏这会儿也有些呆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若真是苦肉计,陈毓这臭小子也折腾的太惨了吧?陈清和素日里如何疼爱儿子,自己也是瞧在眼里的,必不肯这么下死手折腾——难不成,是李静文一个人的主意?
可继子这是什么眼神,好像是自己害了他儿子一般!
有心想骂,陈清和的眼神委实太过吓人,赵氏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
“你这么,看我,看我做什么?是李静文,都是李静文那个婊子折腾出来的——”
还要再说,却被陈清和断喝一声:
“闭嘴!”
——平日里再如何厌恶赵氏的为人,可毕竟是继母,便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陈清和也会给赵氏一份体面,这般当众呵斥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向强势惯了的,赵氏哪里受得了这般?“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好你个陈清和,你这是铁了心要遂了那个婊子的愿——”
话还未说完,本来静静站着的陈毓忽然上前一步,死死瞪着赵氏:
“再敢骂我姨母,我就杀了你——”
如果担了恶名才能最终撵走这个女人,那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吧。
转头含泪瞧着陈正德:
“祖父和叔叔不是想知道是谁把我给弄走卖了吗?就是赵昌!我亲耳听见赵昌说的……他和赵秀芝商量的……要把我卖了……”
又无比仇恨的对赵氏道:
“你也知道的对不对?是你们偷了姨母的首饰,还偷了家里的钱,是你们三个做的!却要诬赖到姨母头上!你不是说最疼我吗?最疼我,又为什么要把我卖了?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陈正德宛如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至于旁边的陈清文则一下跌坐在地,愣愣的瞧着赵氏——
竟然是娘和表姐表哥他们,把自己的侄子、陈家唯一的孙子给卖了?!
没想到这么个黄口小儿都敢欺负自己,更可气的是陈正德和儿子陈清文瞧着自己的那是什么眼神啊!分明就是相信了的模样!赵氏真是被气得昏了头,抬手一下推开陈毓:
“小王八羔子,连祖母都敢打,可真是反了你了——”
陈毓一个踉跄,一下跌坐在地,陈清和忙上前一步,把儿子抱在怀里。却不防陈毓一下扎在陈清和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那个坏女人,那个坏女人——”
却是一口气上不来,就厥了过去。
陈清和惊得顾不得理赵氏,抱起陈毓就往外跑。
跑的太急了,甚至还撞了陈正德一下。
陈正德悚然回神,呆呆地瞧着踉踉跄跄抱着陈毓冲出去的儿子——陈毓泪眼狼藉的模样逐渐和幼时那个刚刚失了亲娘无助的揪着自己衣襟的小清和重合在一起——
先是儿子,然后又是孙子,赵氏,分明是想毁了儿子一家啊!
赵氏简直气蒙了,捶着床又哭又叫的发作起来:
“陈正德,你个杀千刀的,就这么瞧着你儿子孙子欺负我?我上一辈子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都快被人打死了,也没有一个人帮我出头!谁有我这么苦命啊,嫁了这么个废物男人,这日子没法过了,陈正德,你真是个男人就把我休了算了……”
“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
赵氏正哭的带劲,猛不丁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噎了一下,下意识的抹了把脸,呆呆的瞧着陈正德:
“你说,啥——”
却不防陈正德伸出手,红着眼睛哆嗦着一下掐住赵氏的脖子:
“你这个毒妇,你这个毒妇,我要,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