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一月二十六日,立春已过,天气开始回暖。
处于北方的邺都也暖和了许多,宫人们勤快地清理了殿顶和地面的积雪,同时换上加厚的春装，整个邺宫一改几月来的厚重,变得轻盈起来。
前汉以来就有的规矩：立春前后,帝后着祭服登坛祭祀农神后稷。
之后皇帝带领百官入农田躬耕,后宫妃嫔则在自己寝宫之后的特意开垦出来的沃田里躬耕,以祈求一整年风调雨顺。
祭祀是大事,不可缺席，所以连身体还有些虚弱的斛律雨也不得不换上繁琐的袆衣，与陈涴一起陪着高纬一起去北郊祭祀。
而胡曦岚虽然已经不是皇后了，但也是妃嫔，依例也要在寝宫前举行小型祭祀。
总的来说，宫里的几位主子今日都很忙，除了承晖殿的那位。
张丽华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日上三竿了。
贴身女官兰溪看到了，连忙扶她起来,怀胎才六个多月的她，却像是快临盆的，做任何事都觉得吃力。
兰溪服侍她换好衣服,宫人马上奉上青盐杨枝让她漱口,然后拧干温水浸湿的毛绒巾,为她净面。
之后她草草吃了些膳食,就挥手让人撤去了。
“今儿天气好，阳光足，太妃要不要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这样对腹中的小殿下们也有好处。”兰溪见张丽华眉间挥之不去的淡淡疲惫，提议道。
转头看到从镂空窗棂里撒进的阳光，轻轻点头。兰溪马上让人准备，承晖殿立刻忙碌了起来。
躺在铺着细绸软褥的青竹躺椅上，身上盖着御寒的绒毯，享受着午后的阳光，张丽华感觉很舒服。
太阳明晃晃地在头上，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将执扇放在眼上方，眼睛渐渐适应了这样的光亮。
张丽华迷迷糊糊之际，头上出现一片阴影。微微移开执扇，半眯着眼，细细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阳光下张丽华看不清她的五官与眼神，只能看到她所穿的精绣团龙纹的莹白常服，和腰上所系的玄绸腰带，腰带上绣双龙的金丝有些发亮，暗示着主人是何身份。
张丽华轻笑出声：“陛下倒是稀客，我还当你永远不来。”高纬尴尬地干咳一声，坐到兰溪搬来的小胡床上，挥手命众宫人退下。
张丽华只是冷眼瞧着，等人退下了，也不管面上略带疲惫的高纬，自顾自拿了身旁高几上放着的咸梅，悠闲自得地吃起来。
高纬见她身子沉重，玉盘又有些远，便拿过玉盘，放在腿上，让她方便拿取。
张丽华见此，却停了手，挑起凤眼，媚眼如丝地看着面前的皇帝。
高纬已经知晓她是何意，蹙了蹙眉，到底还是拿了一枚梅子喂她。
张丽华吃了，勾了勾唇，一副还要吃的神情，高纬无奈，继续喂她。
不一会儿小玉盘里的咸梅已尽数吃完，张丽华眼中狡黠一闪而过，突然咬住了她的手指。
高纬惊得头抬起，小声道：“你快松口，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看到高纬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张丽华心情大好，立时松开了口。
高纬怔怔看着那排浅浅的牙印，忽然回过神，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宫人，松了一口气。
“陛下怎么老是咳嗽，要不要哀家给你传太医？”转过头就看到张丽华似笑非笑地看她。
高纬瞪了她一眼，见她笑颜依旧，只得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太妃，近来可好？”“恩，还不错，只是怀孕日久，总是有些疲倦。”张丽华说这话时，不自觉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
高纬目光移到她的小腹上，眼神瞬间变得温和，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到她的手背上，似乎是在感受那只手下的小生命。
沉默了一会儿，高纬抬起头，有些期盼地看着她。
张丽华盯着她，问道：“你想听听孩子？”高纬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张丽华移开手，笑道：“可以，你来听听。”高纬闻言，将手轻轻放在她身上，将耳朵贴近她的小腹。好一会儿才感受到轻轻的胎动，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内心有种淡淡的温馨感。
“太妃，我有事与你商量。”“恩？陛下请说。”抬起头，看着她明艳动人的容颜，踌躇了一下，说出了胡曦岚不能受孕的事实和自己想把另一个孩子交予胡曦岚抚养的想法。
张丽华听完，依然神色不变，却沉默不语。高纬也不打扰，毕竟让其母子分离，实在太残忍，就算是她怒骂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
“算了，在这出不去的深宫里，守着一个孩子是守，守着两个也是守，只希望陛下以后能让我去看望孩子。”张丽华叹息一声，淡淡说道。
可谁又知道她平静的面容下，内心到底有多痛苦。
高纬心头一动，说道：“太妃也未必会老死宫中。”张丽华抬起眼睑，静静看她，等她说下去。
“朕可以让太妃假死出宫，富贵无忧至终老，至于是否改嫁也全凭太妃自己做主。”
看到张丽华眼中还有一丝忧虑，补了一句：“当然只要是太妃想那个孩子了，可随时入邺，朕会立刻安排你们相见的。”
“我想回建康，并且从此常居江南，可以吗？”良久，张丽华问出一句。
“自然可以，江南经过这几年的经营，也已经恢复当年的繁华，我会即刻派人到建康为你做安排，同时寻找你失散的亲人，让你与亲人团聚。”
张丽华看她瞬间轻松的神情，冷笑道：“陛下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为了能让你宠爱的女子有子嗣，不惜分离我母子，又让我出宫定居江南作为恩典，真真是帝王好手段。”
高纬羞愧地红了脸，却也无话可说，在这件事中，她对张丽华和孩子的确是过于残忍了。
可在胡曦岚和张丽华的天平上，她还是倾向了胡曦岚。
抛下一句“朕还有奏章要批阅，先走了，太妃身子不便，早些歇息吧。”后，高纬便落荒而逃了。
望着狼狈离去的皇帝，张丽华抚摸着腹部，低低苦笑一声。
※※※
三个多月后，邺宫，承晖殿
“啊！好疼！我不生了，不生了！”大殿里的高纬面色冷凝地坐在御座上，耳边不时传来张丽华的喊叫，惹得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身侧立着的赵书庸额冒冷汗，不禁暗暗叫苦：左皇后说身体不适，不便来。右皇后更是直接说心情不快，不愿来。而左娥英则因为身份尴尬，不好来。
现在倒好，这位爷的心情明显不爽，要是自己被迁怒了，也没人帮着求情，真是倒霉透了！
“好疼啊！我没力气了，我不要生了！”内殿床榻上的张丽华，发丝凌乱，满脸是汗，紧紧抓着绸枕。
两名接生嬷嬷一边焦急地看着，一边不住地说道：“娘娘用力啊！小殿下马上就要出来了。”
床边的兰溪见状，立刻喂了张丽华一片人参片，担忧看着她。
终于高纬坐不住了，大步走向内殿。还没推开殿门，就被一大堆宫人拦下，异口同声说道：“陛下，产房血腥，您是万金之体，会冲撞您的。”
高纬怒道：“胡说什么！当年朕的母后在生东平王时候，产房朕就进去过，怎么没听说过有这规矩？”
一个嬷嬷大胆答道：“陛下当时还是长广王世子，可您现在是一国之君，自然大有不同。”
高纬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再废话。踢开最前面的几个内侍，就要进去。
却迅速被人抱住了双腿，低头一看，抱腿的两名内侍还在劝说：“产房血腥，陛下三思啊！”
“爷，奴才们也是为您着想，您还是在外面等着吧。”赵书庸也挡在高纬面前劝说。
高纬动了动双腿，发现根本拔不动，只好无奈说道：“好，朕在外面等便是了，你们给朕退下。”得了旨意，宫人迅速乖乖退下。
高纬只得不断在内殿外走来走去，眉头一直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终于响起，张丽华虚脱地躺在床榻上，那两个嬷嬷却更急了：“娘娘别放松啊！还有位小殿下没出来呢！”
张丽华此时真心想怒骂高纬，可还是认命地继续生产。
与此同时，宫人将清洗干净的孩子抱出了内殿，交给高纬。
高纬在宫人的帮助下手慌脚乱地接过小家伙，又听那宫人道：“恭喜陛下，是一位康健的长公主殿下。”
张丽华所生的女儿在表面上还是高湛的遗腹子，高纬的妹妹，不明实情的侍女按礼称之为长公主。
小心翼翼抱着小家伙，因为是初生子，小家伙皮肤还是皱皱的，但好在睡眠安稳。
看着小家伙恬静的睡相，高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自己这个女儿，或许这就是神奇的血脉相连。
“啊！”内殿里传来一声张丽华凄厉的叫声，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婴儿啼哭声。
高纬心中一沉，良久，就见兰溪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了，脸上隐隐有哀痛之色。
“陛下。”兰溪给高纬行了礼，随后将襁褓交给高纬。
将小家伙交给原先那名宫人，接过襁褓一看，也是一个双眼紧闭的孩子，不过与其说睡着了，不如说是悄无声息地长眠。
高纬颤声问道：“这孩子怎么了？”兰溪忍住哀痛，说道：“这是皇子殿下，可在娘胎里先天不足，刚出生就。。。就夭折了！”
高纬猛然退了一步，看着怀中的儿子，嘴里涌起一股腥甜。但考虑到周围的宫人，还是将这口血生生咽下。
闭上眼，沉声说道：“张太妃今日所产之子不幸夭折，朕痛心难忍。为宽慰张太妃，追封朕这夭折弟弟为长广郡王，谥号冲怀，陪葬永平陵。”
赵书庸微微一愣，长广王是先帝高湛为王时的爵位，自高湛登基后就再也没有封任何一位宗室或者皇子为长广郡王。
没曾想皇帝居然封自己儿子为长广王，不过这个孩子名义上也是高湛的遗腹子，追封为长广王，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另外按照礼制，皇子公主逝世之后，应该陪葬于其父的山陵，可是高纬的山陵至今都没有开建。
皇帝继位，即要开建山陵，古来有之。高纬的皇位是高湛禅让的，当时高湛还在世，而高湛的永平陵和孝昭帝的文靖陵都尚未竣工。
考虑到人力财力的缘故，高纬只得下令等建造完的这两座帝陵之后，再开建她的山陵。
而且这个孩子既然名义上是高湛的遗腹子，让其陪葬永平陵其实也是最正常的做法。
“赵书庸，你发什么愣？”高纬的话里隐隐透着怒气，赵书庸赶忙道：“奴才遵旨。”又小心翼翼地对高纬说道：“爷，把长广王殿下交给奴才吧。”
高纬慢慢将儿子交给赵书庸，轻声道：“别惊扰了小殿下。”“。。。是。”赵书庸抱着黄绸襁褓，离开了高纬的视线。
“太妃。。。太妃可看过长广王了？”犹豫对兰溪问道。“。。。长广王一出生太妃就看了，愣了好久，不哭不闹，只是让奴婢将长广王带出来，交给陛下。”
“不哭不闹？”高纬沙哑着声音。“是的。”沉吟了一会儿，抬头说道：“把长公主给朕。”宫人连忙将安睡的小家伙交给她，高纬抱着小家伙走向内殿。
见那些宫人还想拦她，不由低喝道：“这都生产完了，你们要是再拦着，朕就摘了你们的脑袋！”说完，便大步进入内殿。
内殿里还是浓浓的血腥味，小家伙不舒服地皱了皱小鼻子，高纬连忙用宽袖轻轻遮住小家伙的脸，尽量让她少吸入血腥气。
张丽华躺在床榻上，看到了高纬怀中的女儿，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些光亮。
高纬坐到她身边，轻声道：“太妃，现在感觉如何？”“我没事，来，给我看看女儿。”高纬依言将小家伙放到她身边，张丽华浅笑抚摸着女儿的脸。
看着秀发散枕、素面朝天，一副清丽模样的张丽华，高纬有一瞬间的晃神，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开口说道：“儿子我封了长广王，可只能陪葬于。。。永平陵，抱歉了。”
张丽华轻拍女儿的手有一瞬地停止，眼中闪过哀痛，低低应了一声：“恩，我知道了。”“。。。送你出宫，回建康定居的事我不会反悔的。要不。。。你将女儿带走吧。”
挑起凤眼看她：“你舍得？”高纬哑口无言，说实话她确实舍不得这个事实上的第一个孩子，尽管她们今天才见面。
张丽华叹息摇头：“罢了。女儿还是交给你吧，希望你好好待她。”“她是我实际的长女，我自会对她万般宠爱。再说你还是可以入邺见她的，我不会拒绝的。”
张丽华点了点头。忽然言道：“陛下，你可否给我一个恩典？”“什么恩典？”“等她长大了，请你能让她自己做主婚姻大事，我实在不想我的女儿被赐婚给一个未见面的贵族子弟。”
高纬低头沉思，她明白张丽华为何有此担忧。
齐朝未建之时，她的两个姑姑永熙大长公主和太原大长公主都是政治联姻，第二次婚姻也是被迫改嫁，毫无自由可言。
高湛在世时，为了笼络段韶，将二女儿永昌公主嫁于段韶之子段深，没想到临近婚期，东安却突然染病去世。两年后，高湛又将二女儿东安公主嫁于段深，夫妻不合，朝野尽知。
想到这些先例，高纬也不想自己的长女落得这种下场。于是当即说道：“朕答应你，等我们女儿长大了，我会让她自行选择夫婿，不论男女。”“呵呵，多谢陛下。”
瞧着女儿的小脸，张丽华柔声问道：“你给她想好名字了吗？”“恩，想好了，她是公主中瑞字辈的，就叫瑞炘吧，愿她一辈子安乐康健。”
“瑞炘，好名字，炘儿，你喜欢吗？”张丽华逗着醒来的女儿，可是小家伙毫不给面子地大哭起来。高纬急道：“这是怎么了？”“孩子饿了，你出去，我要喂她。”张丽华淡淡说道。
高纬慌张点头，忙不迭地走出内殿，丝毫不敢看身后的情形。
天统五年五月十二日，太贵妃张氏于承晖殿中诞下一子，却不幸夭折。文睿帝大悲，追封其为长广王，谥号冲怀，下诏陪葬于永平陵。
同日，邺宫中宫人张氏诞下一位公主，张氏难产而死。文睿帝见女，大喜过望，当即封为晋阳公主，实封食邑一千户。
皇帝念及其生母过世，下令将其过继为左娥英胡氏为女，养于宣明殿。
六月二十日，太贵妃张氏因无法承受丧子之痛，终在缠绵病榻一个多月之后病逝，下诏陪葬于永平陵。
※※※
邺都，城郊
高纬骑在马上，默默看着马车和车旁的护卫绝尘而去，喃喃道：“总算把她送出邺都了，也算是完成一点补偿了。”
“怎么？你以为这样你就和张丽华没关系了？”高纬转头一看，陈涴骑在白玉骢上，正定定看着她。
“这话何意？”“你我心知肚明，有了炘儿，你和她就永远不可以彻底隔断。”陈涴慢慢靠近高纬，不紧不慢说道。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高纬无奈说道。又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不愿来嘛？”
“本来是不想来的，可听说姐姐不愿陪你来。母后又要照顾瑞炘，不能过来，我心软之下，只好过来找你了。”陈涴和斛律雨还是改不了口，依旧称胡曦岚为母后。
“呵呵，就知道你会心疼我。”高纬含笑说着，陈涴垂下眼睑，不置可否。高纬也不勉强，便说道：“好了，咱们走吧。”
陈涴见高纬调转马头，刚想拉动缰绳，不料身子突然凌空，一下子就落到了高纬的怀中，红着脸回头轻斥道：“你做什么？还有侍卫看着呢。”
高纬转头一看，众侍卫立刻纷纷环顾四周，装成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高纬见状，得意道：“看吧，没人看到，再说你是我的妻子，咱们两亲热些又没什么。”
陈涴白了她一眼，也懒得反驳或者腹诽她了，索性窝在她怀里。
高纬愈加欣喜，一手拢住她，另一手挥鞭驱马，两人身后的侍卫们立刻催马赶上。
※※※
马车内，张丽华掀开绸缎车帘，不发一言地看着前方愈来愈小的邺都城墙。
兰溪见此，不由说道：“夫人是不是不舍得小殿下？”
张丽华嗤笑一声：“不舍得又有什么用，就算我真的想亲自抚养女儿，我也不信高纬会真的让女儿跟我离开。与其自不量力地和当今皇帝对抗，还不如主动将孩子让她抚养。毕竟在她身边，瑞炘得到的会更多，我只要能每年看见孩子一次，就心满意足了。”
张丽华的声音不自觉越来越低，想来心中也是委实不好受。
“那夫人可舍得陛下吗？”兰溪嘴里突然窜出这么一句。
“舍不舍得高纬？”张丽华怔怔地喃喃自语。良久，轻笑一声：“我又不爱她，哪里会不舍得。但看她巴不得我离开的样子，还是让我有些不快。”
放下车帘，笑意盈盈地对兰溪说道：“好了，现在我们更应该好好想想回建康之后，该怎么办？”兰溪闻言，也松开了眉眼：“夫人说的极是。”
马车外，车夫尽职尽责地驱赶马匹，马蹄声和车轮声渐渐掩藏了话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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