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有世界。
不知用了多久来繁衍生息,有人间。
于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话本中的英雄、传奇里的少年、口耳相传的侠士……很奇怪的是,他们口口念念的,心心愿愿的,都是去拯救世界,守护人间。
可这对于很多人来说,仍然有些抽象。
世界是什么?人间又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比得上我手中的肉馒头吗?
义是什么?道又是什么?吃饱了回家睡炕头不好吗?为什么去救死扶伤,救火救难?反正你不去做,总有“蠢货”会去做。
然而总有那么一群人,会为了让你吃得上肉馒头,让你可以在家安安静静睡炕头,而在默默做着什么。
……
芮栖迟从来没想过做英雄,更别提牺牲自己去守护人间。因为在芮栖迟未遇到阮琉蘅之前的所见所闻中,这人间不过是藏污纳垢、魑魅魍魉横行的罪恶之地。
但他仍然渴望有一束光,可以照在身上,哪怕一刻也好。
芮栖迟心性之坚韧,使得他从未放弃过求生,也正是他心中这坚定而微弱的希望,终于让他等到了与阮琉蘅相遇的一刻。
仿佛是见到了一直在梦境里,一直在幻象中,那最灿烂的阳光。
他跪了下来,用自己最狂热的心去膜拜她。
是感激救命之恩吗?
是因为找到救赎吗?
不。
他怎么会有这么高尚的想法?这身体、这思想、这心脏,都肮脏透顶,芮栖迟所想所念的,不过是能沐浴在这阳光之中,期盼她照见一切苦厄,照见一些真实不虚,照见他人生中全部的色彩。
那是一缕多么可贵的阳光,她开阔、美丽、温暖、包容,而这人间,终于如同一幅画卷般,在阳光的辉耀下,缓缓点亮,铺展开来,成为一个世界。
芮栖迟对人间的概念,几乎全部来自于阮琉蘅。
也因此,他的人间,只是阮琉蘅一人。
不容亵渎。
※※※※※※※※※※※※
叶华观火已经燃遍整个空间,其上的丹香鼎的香气愈发浓郁。
那傀儡嗅不道香气,便无法吸取丹香鼎中的灵气,但它有这空间中的灵气,甚至还有已经撕扯开来的空间裂隙中的魔气作为补充。
芮栖迟以剑意封住傀儡的动作,但却不能封住傀儡的灵力暴涨,眼看傀儡就要突破师兄弟二人的联手压制。
他苦涩一笑,右手持墨杀以对抗傀儡,左手掐诀。像是在与莫大的阻力抗衡般,他一点一点抬起左手,将那手指缓缓点上眉心。
仿佛有什么粘着力一般,手指轻触到眉心时,便停了下来。
芮栖迟的眉间神通印记散发着不详的血色红光,那道红光,代表着修士在以精血催动神通,然而芮栖迟的法门还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夏承玄看了一眼,便握紧了拳头。
一种几乎透明的护罩从芮栖迟的身体内部扩散开来,带来了充沛的灵力,他左手仍保持轻触眉间不变,右手墨杀一抖,那层透明的护罩便源源不断地往墨杀之中涌去。
这法门一出,芮栖迟的手不再颤抖,他的容颜依旧,指尖却开始有枯败之相。
傀儡依旧在挣扎,它的灵压更恐怖,而身上的防护罩也正疯狂地吸纳着四周的灵气与魔气,但不管它怎么动,都被墨杀的剑意牢牢压制在那空间一角,只能发出催动灵力时,关节的吱吱嘎嘎声。
稍微有眼力的修士,都可以看出,眼前的芮栖迟,正是在用燃烧寿元的法门,以寿元为灵力,压制得这具化神期修为的傀儡动弹不得。
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当灵力、剑意、精血、神通等等,都已不足以与敌人抗衡的时候,便只能……用寿元去拼,用神魂去抗。
芮栖迟从上方传来的声音突然有些空洞,他问道:“夏承玄,可做好准备了?”
“已准备好。”
夏承玄没有去问芮栖迟准备用什么办法去压制傀儡,也没有问他能坚持多久。
因为在面对比自己高一个大境界的敌人,哪怕只是一个傀儡,也需要用上拼命的招数,而芮栖迟一定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那么夏承玄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快”。
……
芮栖迟便不再说话,他背后浮现出三柄长剑,每一柄的样式都与墨杀相同,但是通身似金属而非金属,而剑尖是一簇燃烧着的火苗。
昼生繁华,
夜靡殇。
光阴之蹉跎,
心彷。
望前尘路悠悠,
杀!
三柄剑汇聚成一道剑意,在空中化出一道红色的裂隙。
夏承玄御起雪阿剑,他看着芮栖迟依旧挺直脊背的侧影,只留下一句:“她还在等着你。”便飞身出了裂隙。
而夏承玄的身影刚一出去,裂隙就立刻关闭,芮栖迟竟似不能支撑般,足下踉跄了一下。
但很快,他又站稳脚步,
是的,师父还在等我。
说什么也要……撑下去啊……
因为我这一生,也不过是贪恋那一缕阳光。
※※※※※※※※※※※※
夏承玄从空间禁制中出来后,自般若洞的上空落下后,立刻感觉到一阵青光剑影。
一柄长剑瞬间架在他脖子上!
“弃剑!”有人喝道。
夏承玄凝神看去,眼前四人,竟都是熟面孔,分别是宏远神君、纯甫神君、雷懈真君,以及邱昕真人。
他立刻开口道:“灵端峰弟子夏承玄,有要事禀报。我与师兄芮栖迟本是一同入般若洞,准备救出紫蘅真君,却不想进入另一处空间禁制,其中有一具四脚生翅的化神期修为傀儡,正在撕扯空间,试图建立与外界相连的通道,其通道暗藏魔气。栖迟师兄以燃烧寿元之法暂时困住傀儡的行动,般若洞已被魔修入侵,请长老们速速救他!”
夏承玄语速很快,尽量在简短的时间内将情形完全告知给两位长老。
这番话一说出来,四个人脸上都变了色。
他们心中虽然存疑,但却是信了七八分,因为夏承玄与芮栖迟的行为,其实早就被玄武楼两位楼主看在眼中,只是一进般若洞,便失去两个人的踪影。
更何况,夏承玄没有说谎的理由,门派戒严反而不利于他们救走阮琉蘅。
宏远神君即刻消失不见,纯甫神君则掐诀,向般若洞四方打下十八道封印,而后对雷懈真君与邱昕真人道:“传吾令,玄武楼戒严!”
雷懈与邱昕二人应下,立刻飞出般若洞。
纯甫神君才对夏承玄道:“本座知道你们的来意,吾等的本意也是想趁你们回太和,让紫蘅暂时离开宗门。此次事件一出,恐怕现在的太和对她来说,更是危机重重。”
夏承玄没想到,宗门竟是真的有心要放他们走。
“多谢神君。”
纯甫神君带着他往罗浮两界门而去,闻言,回头道:“先别急谢,说来也是需要你们帮忙,玄武楼也欲以你们为诱饵,引出幕后人出手。不过放心,阿辽会一直跟着你们。”
“可我师兄尚在般若洞的空间禁制中,不知还能撑多久……”夏承玄并不介意做诱饵,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一下。
还没等纯甫神君回答,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已经立在般若洞中央,正是得到消息的长宁元君。
虽然大乘期修士都有破虚空的能力,但论及对结界和禁制的钻研,放眼整个修真界,长宁元君也是其中翘楚。
他一眼将四周情形尽收眼底,问道:“有无空间禁制详细信息?”
夏承玄回道:“漆黑不见光,大小与般若洞相似,空间裂隙方位为坤位,目前已有七处,大小不一,最大的一道裂隙,已有五尺见方。入时无感,出时,乃是以栖迟师兄的剑诀‘昼生夜靡’,斩破空间而出。”
长宁元君不再说话,他垂眸静立,心中已经开始推演。
夏承玄终于放下心来。
既然连太和都会出现魔修制造的空间禁制,那么当消息扩散开来,修真界其他大小宗门想必都会彻查宗门,届时格物宗势必会研发出能够破除禁制的法门。
格物宗对于此类疑难杂症的解决能力,与太和的武力一般,都是修真界公认的至高存在。
他虽然知道空间禁制一定会被解开,但还是希望在太和的这一处,越早解开越好,因为芮栖迟以燃烧寿元的方法去封印傀儡时的身影,与曾经在琉璃洞天的夜帝王宫殿中,以心头血救他的赵绿芙身影,在夏承玄的脑海中,重叠在了一起……
空口的大义,从来都不能打动人心,只有发生在眼前的真实,才最撼动灵魂。赵绿芙与芮栖迟,他们并无联系,修为、性格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但在最紧要的关头,他们做出的选择,却如出一辙。
舍己,求仁。
这种太和历代相传的情怀,愈发冲击着夏承玄的心性,他此刻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冷硬的心,不仅被阮琉蘅身体力行的耳濡目染着,同时也在其他太和弟子的行为中,进一步被软化。
如果你问现在的夏承玄,世界是什么?人间是什么?
他恐怕什么都回答不出。
因为曾经心中的戾气、怨恨、骄纵、轻狂……都在慢慢转变,他已经不是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有什么东西,正在润物细无声般地进入他的心房。
这人间,可大可小。
大到在赵绿芙的心中,她渴望去帮助千千万万的人。
小到在芮栖迟的心中,只容得下阮琉蘅一个人。
但是赵绿芙为了救他一个人,甘愿献出生命。
但是芮栖迟为了太和苍生,不惜燃烧寿元。
那么这人间,究竟是大,还是小?
那么他夏承玄的人间,究竟该是什么模样?
当他看到纯甫神君启动了罗浮两界门,突然浮现的白光里,抱着膝盖坐在溪边的阮琉蘅还什么都没察觉到,她两指捏住一枚小巧的石子,正蹙眉看着地上由树枝和石块摆成的阵图,思索着该放在什么地方好。
夏承玄的心一下子无比宁静。
人间的模样,也许就在那一块小石子上,也许就在随处可见的溪水中,也许就在芸芸众生之中,在那肉馒头的滋味中,在热炕头的惬意中……
这样的人间,是值得被守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