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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台学宫由前代司天丞亲手设计,按照四瑞二十八宿分布建造。
待诏上卿一共二十七个,一到明德山脚下,他们从故乡带来的下人就全都被遣去了。质子们换了道服,领了各自的腰牌,就此开始为期十载的奉诏修行。
上卿年幼,看见神官威仪赫赫,羽林盔明恺亮,早已吓呆了。一个个犹如见了老鹰的鹌鹑,任由神官和尚宫安排,领着他们按照所属州郡的方位住进学宫。
因为甘泉地处东南,凤欢与另外五个诸侯的公子共居青龙部。
青龙部一共四间暖阁,东首一间供奉了青帝神像。剩下的三间要住六个上卿。那五个上卿都是男娃,合住了西南两间。留下北边的一间由女世子凤欢一人独住。
三更时分,席下的地暖烧得很舒服,凤欢却在被褥里辗转反侧。
尚宫摸着黑又送进来一个同窗,这下子算是凑够了青龙七宿。
里间的灯火不曾点上,凤欢也不曾看清那新同窗的模样。
同窗在东边睡下。凤欢听见她抽抽搭搭地哭,口口声声唤着“娘娘”,不愿理睬那护送的尚宫。尚宫摸着被子软语温存了好一阵才离去。
凤欢本来嫌吵,后来听着听着竟莫名地难过起来,她不知道啥是“娘娘”,但是她却也很想念她的娘亲。
她的娘亲叫凤萱,是甘泉的海陵王。
凤欢并不知道她出生那一年,娘亲曾演出过的离奇故事。
凤萱貌美如花,富可敌国,坐拥一州。她本可以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宗室,却在及笄之年色迷心窍,招赘郑桓,卷入天狐逆案,把祖宗经营数代的基业折腾了个干净。
郑桓被诛后,凤萱因为年幼被赦免,奉旨还乡。
从长安到甘泉长达三千里,一路之上凤萱的车驾内外演绎了景初一朝最荒唐的闹剧。车驾行了数月,海陵王宠幸男宠的热情就维持了数月,从贵族子弟到市井小民,上百个出身不同,长相各异的俊俏男人被重金请进海陵王的车帐昼夜宣‖淫。
他们出帐之后回归各地,立刻成了当地风月圈的名人,被人簇拥盘问。他们一个个就像说好了一般,全都自夸自吹,吹嘘自己如何御‖女有道,让海陵王贪欢不止……
当凤萱终于回归甘泉时,正赶上乾国宫变,朝廷和夏家闹得欢。
便是在这样要紧的档口,也有言官跳将出来,腾出牙齿去嚼海陵艳史,说凤萱这样不知廉耻是故意放浪,想要伤天家的体统。
天子却没有心情理会这些,她只是满怀鄙夷地给了一个评断——“她疯了。卿家同一个疯子当什么真呢?天家的体统又不是纸糊的,哪能说伤就伤?”
言官吃了瘪,百姓们更不管这些体统了,他们只是在捕风捉影北疆消息之余,再乐滋滋把“海陵王寻欢三千里”的香艳传说越传越夸张。
他们说,郑桓是狐妖变化,凤萱这样发疯其实是遭到了他的咒法。等到海陵王回了甘泉,离郑桓之死也满了百日,咒法的力道就消散了。海陵王立刻还了魂,她终于不睡男人了,不但不睡,还交了府库,封了印绶,识相地住进神宮里,自取道号无患,就此了断尘缘,出家遁世。
大半年后,正当人们转变了话题,为长安城里皇长子的百日宴津津乐道时,甘泉神宫里也悄悄抱出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婴——海陵女世子。
因为那段荒唐的经历,没人知道这女世子的父亲究竟是官是民,姓甚名谁。无患圣女只是给她取了“凤欢”的名字,算是纪念那段“寻欢三千里”的精彩故事。
海陵女世子是个地地道道的野‖种。因为她的娘只管修道,不管她。因为她跟着保姆整天野在甘泉的市集田间乱玩乱闹毫无规矩,更因为她竟然没有爹。人们是这样说的,凤欢自己却不这样觉得。
她当然有爹。
别人都有,她怎么会没有?
临来长安前,她从神宫的仙姑那里得到了个金锁。仙姑告诉她,这金锁就是她的爹。凤欢拿着金锁向母亲求证,母亲见到这物件笑了,又哭了,她说“人都有爹的”,然后把金锁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可惜母亲究竟没有说,凤欢的爹为什么不是一个活人,为什么会变成一枚金锁。
外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里面温暖如春,御香缥缈。
凤欢躺在榻上,望着外屋跳动的昏黄灯光,回忆起母亲说那句话时的眉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的枕边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家里带来的赤金锁片,一样则是学宫发的白玉腰牌。
那腰牌上刻了只小兽,尖耳大尾。领她进来的尚宫告诉她,这是天上的一颗星宿——“心月狐”。凤欢这才知道那小兽原来是狐狸。
身边的同窗也还没睡,哼哼唧唧一抬屁股,把蒙住头的被子又拉紧了些。
凤欢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仍没有停,撇撇嘴,轻轻叹了口气。坐起身想爬过去看个究竟。刚爬了一步,想起了什么,忙将枕边的金锁挂回脖子上。这是她最要紧的宝贝,一刻也不能离开的。
凤欢凑到同窗边上,好奇地拉开了被子。
“哎。你好。我是……是你?!”
凤欢认出了这位同窗,立刻忘记了想说的话。
被子里睡的不但是个男娃,而且正是那日与自己厮打一场的小霸王。
凤欢记得那日打了他回来,姑姑吓到魂不附体,一声声关照以后万万不能招惹“小君侯”。凤欢才知道这同学虽长得像人,其实却是一只猴。
“小猴?”
微弱的光线下,仍能看见小霸王泪光盈盈,气急败坏的表情。
“你才是猴!”
“你哭啦?”凤欢眨巴着大眼睛,有意无意地补刀,“咦……女娃才哭……”
君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跳将起来,要开始第二场较量。
凤欢却不怕这手下败将,抬起胳膊与他扭在一处。
凤欢听了姑姑的话,不想惹事,便只是咬着牙静静与小霸王厮打。哪知这小霸王竟也屏息凝神地偷偷打架,似乎也不想惊动外头值守的大人们。
二人互相掐着滚了几圈,再起来时,只听当啷一声。
凤欢突然止住了手上的力道,撂开凤骅,起身摸着胸口。
原来是她的金锁不曾在项圈上挂妥,撕扯之下掉落到了枕席上,凤欢起身时不慎碰见了,竟滚到了小霸王的身边。
凤骅捡起金锁,映着外头的灯火好奇地看。
“还给我。”
“什么东西啊?”
“还给我!”
“这是个啥?”凤骅看清了,蹙眉道,“是只老鼠?”
凤欢听他这样胡说,顿时气得面红。
“是蝙蝠。不是老鼠!有翅膀的,你没看见吗?你这只猴,啥也看不懂。”
凤骅咬牙切齿。
“呵呵。真难看。”
“给我!”
凤骅站起身,将北窗打开了。
“你要干嘛?”
发现凤欢仍然气势汹汹,凤骅愤愤将那金锁扔出了窗口。
“你!”
凤骅以为凤欢一定会哭出来。可当他刚准备享受战胜这个女娃的快乐时,女娃的粉拳已经迎面敲了过来。
云中君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子,躺在地上发了懵。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女娃揍完他立刻翻身“飞”出了窗口。
凤骅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身边的那些大人们个个彬彬有礼,偶然遇见亲戚家的男女公子也都是脓包一般,一碰就哭的,没想到……
融雪天气,北风吹进暖阁,照样寒冷。
凤骅捂着脸,醒了会儿神。听见外头传来喷嚏声。他起身,巴到窗边去看。
外头是个天井,四面高墙,地上种了零星几株茶花和榭寄生,绛色花瓣和黑绿的叶片上沾了点点白雪。
映着西阁透来的光,凤骅望见那女娃一身妃色小袄,蹲在植株边,伸手在树丛间小心地摸,摸着摸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奇怪的感觉涌进了凤骅的心里,别别扭扭,就好像那一回听见了父君的叹息,也好像那一回看见了宝宝的惨死。风冷刺骨,这别扭的感觉却让他脸上发烫。
他踟蹰了半晌,终于讪讪开口:“哎!你……你进来吧。外头好冷。明天……我让他们来找。”
女娃不理他,仍是埋头寻找。
凤骅的脸更红了。
“那只老鼠……”
这一回,女娃有了反应,站起来狠狠瞪着他。
凤骅心一虚,并不是因为看出这女世子的桃花双眸勾魂摄魄,只是觉得这双眼睛很像是他的“娘娘”。每次“娘娘”要揍他时,都是这样吓人的。
“那只……蝙蝠很要紧么?”
“那是我爹。”
“你爹!?”
“爹又不一定跟我……长得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云中君连忙点头,“比如我爹……他就是一条神龙。”
“你爹原来不是猴啊……”
“跟你说了,我不是猴!”
女娃翻了翻眼,又蹲下身不再理睬。等她再抬头时,小君侯竟已经跳出窗,蹲到了他身边。
“我也找!”
凤欢撇撇嘴。二人一处又找了一阵,凤欢终于忍不住好奇道:“神龙我没见过……也有翅膀吗?”
“当然了!有这么大……”凤骅觉得不够,又把手臂尽力伸展开,“不对!是这么大!哎呦。”
因为伸得太猛了,终于一屁股坐到了泥地里,引得女娃咯咯笑起来。
“我不信。神龙在哪里,你给我看看呀。”
“嘿嘿……嘿嘿……”
凤欢不好意思地笑笑,摸摸被硌痛的屁股,忽然高兴地举起手。
“找到了!”
凤欢见他竟瞎猫撞上死耗子,捡到了她的宝贝。不由紧张,也不笑他了。瞪大眼望着他。
这一回,小霸王没有逞凶,笑呵呵走过来,一摊手。
“喏。”
凤欢取过金锁,低头挂回。因天冷,手麻,打滑了好几次。凤骅见了,便帮她把住了项圈,这才算物归原主。
凤欢心上稍安,长出一口气,望见小霸王灼灼的亮眼睛笑道:“我不说你是坏人了,小猴。”
“我不是猴!”
两个娃娃哈哈笑起来,忽然又想到不要惊动外头的大人,便互相拉扯搀扶着从泥地走回窗边。凤骅首先翻坐到窗台上,转身伸手去拉女娃。
凤欢拉着他的手,才爬上窗台,抬头却见黑黢黢的屋里有一个骇人的身影。
“小猴,有……有妖怪。”
“妖怪?”
凤骅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一身黑衣,蒙头盖脸的妖怪就一把抓住了他。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