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花匠家的院子虽是不算大,不过也比相邻的几家要好上许多,这也才能腾出一间耳房来给她们母女住下,这耳房自是比不上秋府的高门大院,但是于她们母女而言,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去处了。刘花匠那厢还在惭愧不能好好招待她们母女,刘阿婆端了脸盆便走了进来。
“夫人,小姐,看你们一路走来不容易罢,快擦洗擦洗。”刘阿婆把脸盆放在木墩上,撩起了袖子就要把巾栉摁在水里。这时忽听得院门咣的一声开了,接着就是泼天的叫骂声,那骂声来的突然,江氏和秋梨皆是浑身一震,有点不明所以的看向刘花匠。
刘花匠窘迫的头低下去,弯腰道歉道:“真是让夫人看笑话了,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话音还没落,忽然又是一声尖利刺耳的女人叫声:“老头老太太都死哪去啦?怎么不出来看看你们宝贝儿子啊?他这木头疙瘩一样的人,真让我委屈死了!”
她嘴里说着委屈,语气却是一顶一的嚣张跋扈,秋梨觉得纳罕,不免想要出屋去看看,刘阿婆却先一步挡住了她,把手里的巾栉往她手中一塞,脸上带着讪笑道:“小姐别出去,都是老婆子不中用,还让你们跟着不安生。”说完她忙给刘花匠递了个眼色,刘花匠会意,尴尬的搔了搔头,垂首除了房门,刘花匠前脚走了,刘阿婆后脚也急急忙忙跟了出去,临走时她有些不放心,便看了一眼秋梨:“我这儿媳妇厉害的很,你们且别落了她的眼。”
江氏一愣,这才明白了刘阿婆话里的意思,她本以为到了这一步,也算是安顿下来了,可是看样子这小院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太平,她们母女能呆多久,还没个准,她从没听说过刘花匠儿媳的事情,想来也是因为家丑不好外扬的缘故。
刘花匠出了门,只见他儿子刘宝柱正跪在堂屋门口,乍一看像个老树墩子,他心里那叫一个憋屈,他虽是个穷老头,可是老来得子,这儿子都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当初只想着给他寻一门好亲事,恰遇上冯氏他爹当街卖女儿,他看着冯氏模样讨喜,身体好,便花钱买了来,满以为这冯氏是个难得的好儿媳,谁知道呢,过了门竟成了难得的女霸王,把这一家人管的服服帖帖,畏首畏尾,刘花匠这里越想越气,脸上也觉得挂不住了,搁在往日里他也忍了去,可是今日在江氏面前这样丢了丑,叫他一个老头子难堪极了。
他搓着手走到刘宝柱跟前,伸手就去捞他:“孬种,怎的这样怕女人?难不成她还能打死你不成?”
宝柱非但不起来,头还摇的拨浪鼓似地:“爹,求您了,让我跪一会儿吧,等到巧珍消了气,不就都好了么。”
刘花匠恨铁不成钢,在想要伸腿去踹刘宝柱两脚,可是又觉得不舍得,末了,他在他头上褥了一把,“真没出息啊!”
“老头子,你说谁没出息呢?我男人没出息,你就有出息啦?你有出息你怎么还在这养花种草的,一年也就那二两银子,说出去还不够人家一顿下酒钱,你要是有出息怎么不学那些腰缠万贯的金主啊?要我说呀,鸡窝里也飞不出凤凰。”冯氏叉着腰从堂屋里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柄鸡毛掸子,刘花匠见了她,顿时脸上一阵五颜六色,没来由的一阵怕,仿佛刚才骂宝柱的豪情壮志也都忘了。
“巧珍,宝柱又咋惹你生气了啊?都怪咱们不中用,亏待了你。”刘阿婆见着局势不妙,连忙上来拉架,这个儿媳妇是彪悍的很,可是也虚荣的紧,先给她个台阶下,总好过她儿子又挨打。
冯氏见刘阿婆一脸歉疚的样子,很是得意,“你们老刘家就是对不起我,要我说,不是我不讲理,你们没本事,还不准我不高兴么?”她扬了扬手里的鸡毛掸子,“老婆子,你说,死了的鱼怎么就不能卖了?谁吃鱼的时候不是先把鱼给弄死了再吃的?可是你这蠢猪儿子非不肯,还要把那两条鱼给扔了,你说糊涂不糊涂?”
原来为的是这事情,刘阿婆心里暗暗埋怨起了自家儿子,这个宝柱就是个实心眼,总想着做生意要诚实,不肯让买家吃一点亏,也怪不得这冯氏要给他置气了。
“巧珍,你说得对,宝柱从小就钻牛角尖,这一点你也知道的,我们做爹娘的没辙了,你做媳妇的就好好教教他啊。”刘阿婆蹒跚着走到冯氏跟前,又是捏肩又是捋背的倒弄了好一通,那冯氏终于称意了一些,嘴角挂上了娇媚的笑容:“其实我也是为宝柱着想,为咱刘家着想啊。”她吐纳了两口气,把鸡毛掸子往地上一掷,“今个这一顿打就先免了,跪到吃晌午饭再起来吧。”说完她便笑嘻嘻的哼着曲子扭腰进了厢房。
刘花匠和刘阿婆对视一眼,无奈的摇头走了,刘阿婆忙走到宝柱身边低声斥道:“明知道她脾气还往人枪头上撞,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么?”
宝柱委屈的一撇嘴角:“娘,那鱼都臭了,会吃坏人的,要是被人买去吃出病来,咱家可赔不起药钱。”说完他撅着嘴怨怼的看了一眼厢房:“巧珍就是爱占小便宜,要不是我拦着,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回亏了。”
刘阿婆听完,也觉得没法子,拍了拍大腿苦着脸走了,“还能咋样呢,你先跪着,娘今天给你多煮个鸡蛋补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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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梨放下了窗子,又从脸盆里捞起巾栉开始给自己擦洗,方才她给江氏擦洗完,便偷偷的看外头的情形,这会她心里有些烦闷,语气里也多了些不解:“阿娘,你说为什么刘花匠一家人要那么怕这个儿媳妇呢?不都说儿媳妇怕婆婆的么?”
江氏靠墙坐着,看着秋梨低头去擦洗手上的尘土,一层土灰擦下,露出如雪般的肌肤来,晶莹的仿佛要透出光来,她看的有些愣神,继而又苦笑道:“你看这媳妇长得怎么样?”
“长得好,大眼睛高鼻梁,红嘴唇,皮肤白,身量高,”秋梨一壁用巾栉擦着右半边脸,一壁侧头想了想又说道:“看上去不像是小家子出来的,而且她胸大屁股大,我听乳娘说,这样的女人能生,而且最容易生出儿子来……”
她这时正把巾栉捂到脸上,所以她没看到江氏脸上的五光十色,等到她擦洗完了脸,才又把脸盆里的水端出去倒了,再回到江氏床头坐着,见她正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
秋梨有点意外,打量了一下周身才问:“娘?你为何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我?”
还不是因为你语出惊人么,江氏心里嘀咕了一句,直感叹这女儿真是长大了,心里竟藏了这么些鬼灵精怪的想法,可是又看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仿佛又不曾懂什么。江氏斟酌了半天,还是觉得不提为好,只是淡淡点头:“刘花匠家里不好过,他儿子也没什么大本事,成天守着个不挣钱的卖鱼摊子,凭着他那其貌不扬的模样,恐怕是很难找到像样的媳妇,如今有个仙儿一样的媳妇嫁进门来,他们自然都是宠着惯着的,可赖这媳妇也不是个省事的,所以有今天这个样子也不奇怪。”
秋梨若有所悟的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刘花匠也不舍得让他儿子休妻罢。”
又是语出惊人,连休妻的这样的事情她都知道了,江氏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梨,“不说刘花匠,单是那刘宝柱就不会舍得。他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即便是吃点苦头,也不愿意做负心汉的。”
母女俩这边絮叨了片刻,便闻见打外面飘来阵阵饭香,算是有两日粒米未进了,她们两人这会才忽然觉得肚饿难耐,那股子馋虫被饭香勾引了来,差点就要呼之欲出了。
两个人难堪的对望一眼,继而双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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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阿婆今天多做了两份饭,她先拿一个大海碗慢慢盛了一碗米饭,又从锅里捞出两个白煮蛋剥了壳埋进了米饭里,才又夹了几筷子咸菜放在米饭上头。不用说这是给宝柱准备的。接着她又盛了一大碗饭,剥了个白煮蛋放在碗里,又盛出另一口锅里的鱼汤,才颤颤巍巍的端到了厢房。
她站在门口唤冯氏:“巧珍,饭做好了,我给你送进去罢。”
满以为冯氏会像往常一样应一声,谁知过了片刻,屋子里就响起了踢踏声,刘阿婆眼前的门被嚯的打开了,冯氏这会已经换了一身行头,她梳了个高髻,丹凤眼微微上挑,整个人又精神了好几分,她低头瞟了一眼刘阿婆手里的饭和鱼汤,慵懒的绕过她身边:“今天家里不是来客人了么,那就一起吃饭呗,省的被客人怪咱们没规矩。”说话间她已经跨进了堂屋,正眼都没瞧还跪在屋门口的宝柱一眼。
刘阿婆觉得为难,不知道冯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奈之下只好又端着碗进了堂屋。冯氏已经落了座,刘阿婆便把碗筷搁在了她面前。
她挑了挑眉:“客人呢?客人没到我怎么吃?”她声音又尖又细,直直传进了耳房里去,江氏闻言叹了一口气:“真是躲也躲不过,要来的终归还是会来。雪香,呆会切莫多说话,省的让刘花匠老两口子作难。”
秋梨点头之际,耳房的布帘子一下子被撩了起来,一个上身穿蜜合色窄裉袄下身穿蜜合色马面裙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脸上本挂着笑,但是在看到她们母女行头的那一刹那,眼神里便浮现上了一层不屑,她也不见外,一屁股坐在绣墩上,哟了一声就道:“稀客稀客呀!听说是秋家的夫人和姑娘来了,我这边忘了见礼了,夫人和小姐千万别跟我计较呀。”
她哪里是忘了见礼,根本就是看不起她们,秋梨的控制着眼睛不往冯氏那边看,心里却有点不高兴,这冯氏怎的就这么爱找茬呢?
“听说秋老爷刚去了不久,怎么,夫人和小姐不在府上料理,怎的到咱们这小家院来作客了?”她嘴角弯弯挂着笑,说的话却丝毫不留情面,让人心里发寒,饶是江氏忍了又忍,终究是心里不痛快,她勉强镇定道:“只因家中出了点岔子,不得已才麻烦了刘花匠。”
“岔子?”冯氏扶了扶发髻,眼神淡淡冷下来,透着疏离和不耐烦,“就是啊,谁家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这也是常事。住下就住下吧,只是多了个人就多张嘴,还要多张床,”她眼神又瞟了瞟秋梨:“更何况多的不止一个人。”
她说罢抿了抿嘴,眉头一皱,江氏心里一阵激灵,以为冯氏是来谈钱的事情,谁知不然,只听江氏秀口一张,似乎忧心忡忡的说道:“我倒不是心疼这日常的花销,钱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只是这咱们院子里住的都是粗人,男男女女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头老太太也就罢了,我们家宝柱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要是冲撞了姑娘,咱们脸上可难看了,我想夫人心里也有这个顾虑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