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屋檐上落了一层白霜,滴滴答答的水顺着滴水往下淌,在廊下的地面上汇成蜿蜒的小溪,有麻雀落在门口的石凳上,探头探脑的看着来人,一阵香风近了,它俶的就飞走了,啁啾声响彻整个小院。
这一处僻静典雅的院子,正和秦府的大院紧挨着,三五步就到的距离,秦祯在前面带路,秋梨则扶着江氏紧随其后,穿过门口的落地石插屏,便是眼前这样静谧的好精致,一间正房并三间耳房的小院子,面积不大,却别有一番温馨之感,院子里辟出了一块园子,里头种了好几株花木,秋梨伸了脖子去看,一一叫着那些花木的名字:“千层金、烟火树、冬红……”江氏看到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也跟着笑逐颜开,“好丫头,都是光秃秃的树枝,你如何知道都是些什么?眼神就这么厉害么?”
秋梨挽着江氏的手,甜甜一笑,抬眼便看见秦祯在瞧她,她直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自信满满道:“恩公也觉得不信是么?可我从小就看花,跟着阿爹学了不少,我记性好,旁的没记住多少,单就这花花草草、胭脂水粉的事情记得最多。”她捻起一小团雪来,在手心里看着它融化。
“所以说你是蕙质兰心。”秦祯笑着揶揄她,她却只以为他是诚心赞她,粉面上立刻装点了不少的自豪和欢喜,“恩公真是别具慧眼!是个伯乐。”她抿嘴看他,看着他滑稽的笑容,有点不明所以,跟上去不依不饶的问:“恩公为何要笑话我?难道你方才是在打趣我么?”
秦祯摇头,笑意渐浓,“哪里笑话你了,是发自肺腑的称赞。”他伸手推开了正房的门,一阵甜糯糯的香味便从屋子里飘散出来,他踱进门去,打量了一番,才满意的点头,“这院子的旧主乃是我一个亲戚,后来他们发迹迁去了别处,这院子也就空了出来。他将房契交与家母,想让家母帮着寻摸着帮他找到下家,不过后来秦某也随着家母去了京城,这院子也就搁置了下来。原本这院子没这么简陋,里头的东西也样样是新的,只是年月久了,未免腐朽了些,我就自作主张,重新添置了些东西。”
秋梨和江氏已经暗暗看了一番屋里的摆设,其实从进院起她们就觉得赞叹,这院子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去处,于她们母女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得宜的安排了,更不要说连屋里的家具摆设都是焕然一新。香炉里燃着纯粹的茉莉香,落地的纱罩灯发出淡淡的微光来,映红了秋梨一张脸,她上前对着秦祯欠身,“多谢恩公这般周到。”
秦祯虚扶她一把,她的身量还没有张开,只到他胸口,他照例低头看她,碰上她明亮的两潭清波,直照人心扉,“说不上周到,要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我再帮着你们置办。”他温和的说完话,发觉连心口都是酥麻一片,忙别过头去不看她,几步就退到了门口,乳白色的袍子被风掀起一角,广袖也被吹起来,冷风灌了些进去,他才觉得脑子没那么发热,终于清醒了些,他便要告辞,“我不便久留,改日再来拜会。”
她送他到院门口,一眼就瞥见他袍子上沾染的炭灰,皱巴巴的缩成一片,她刚开始是纳闷,后来便是羞愧,疾走了好几步扯住他,嗫嚅着指着灰点道:“恩公,这炭灰,可是我蹭上去的?这样好的料子,抹上这一点太惹眼了。要不你把衣服换下来,我回头给你洗干净了送去。”
秦祯哑然失笑,他根本不曾留意到何时身上沾上了这样一块污渍,定睛一看,仿佛一团小猫印在了腰上,说不出来的雅趣。许是刚才抱她的时候,她小手无意中抓上去的,思及此,他非但不觉得那块污迹碍眼,反而觉得平添了不一样的味道,“无妨,”他勾唇,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抚她举起来的眉头,“说过不要总是皱眉头,怎么一点都不听话?仔细以后成了小老太太。”
秋梨楞了一下,他手指的温度从眉心传来,一直传了满脸,又直冲脑门而去,她说不清楚为何突然觉得手心发麻,只好捂着发烫的脸往后退,“恩公讨厌,先是说我笨,现在又要说我像小老太太,对我就是一点好话都没有的。我生气了,不给你洗衣服了。”
她撂下这句话就扭身跑了,两手提着裙裾,一双莲步飞快的朝院子里去了,长长的辫发也被甩起来,她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直飞入秦祯的眼底。说什么生气了,分明是害羞了不得不掩饰一下,可是她掩饰的不好,生怕叫秦祯看出破绽来,只好落荒而逃。秦祯玩味的眨了眨眼,本以为这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是方才她怎的一下子就羞红了脸?笑而不语,他又盯着那块灰斑看,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呵。
眼下正好是祭灶,她们母女在新家落了脚,结束了先前那阵子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提心吊胆日子,这下子正是现世安稳,整颗心都稳稳当当的放回肚子里,只等着越来越近的除夕了,她们自己动手,小院里不久便聚满了融融暖意,鸟雀也跟着争热闹,一时间冬寒也减去了大半,江氏的腿脚还是不大方便,吃过了午饭便坐在廊下打络子,五彩丝线在手上来回翻动,她抬眼看捧着罐子采雪水的秋梨,都说这雪水是最纯净的存在,无源之水,冰清玉洁,是做胭脂水粉的好材料。
世人都夸她们秋家的妆品最是一流,却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的玄妙之处,旁人都是拿井水勾兑香料,她们秋家用的不止有雪水,还有露水,山上的清泉也是好东西,就这样一点点的精益求精,旁人看不出来的精巧,才慢慢造就了秋家的富贵锦绣。
秋梨曾跟着她阿爹采过几次雪水,熟能生巧,几次下来,她也掌握了些门道,葱段般的手指握着银勺,细细的舀掉最上层的一层雪,吹开去,再用勺子去舀下层的雪,轻轻舀下饱满的一勺来,一点点磕进手里的坛子里,这样采了一晌午,也才采了小半坛,这时手指也冻得受不了,需停下来暖一会,不然就要生冻疮。她小心的盖上坛盖,搁在石桌上,才又挨着江氏坐下,“阿娘,你打的真好看,这络子要是拿出去卖,也值不少银子呢!”她取了暖兜带上,冰凉的小手一下子就被捂了个结实。
江氏的停下手里的活,拉过她的手仔细看,“叫你别忙活了你不听,看看,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冻得通红,回头长了冻疮,可是要疼死你的,而且这冻疮只要长了一回,来年它还会接着长,那块肉皮冻坏了,怎么都养不好的……”她声音里都是嗔怪,心疼的握着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听说把樱桃泡在雪水里,来年就是治冻疮的好药,回头买二钱樱桃试试。早早备下省的受罪。”
“夫人可是长冻疮了?我这里配了药膏,夫人要是不嫌弃,只管拿去用就好。”清澈的嗓音从门外由远及近,她们光顾着说话,倒没注意到秦祯已经走到了插屏后头,他踌躇了半天不敢贸然进去,听到她们说起冻疮的事情,才忍不住接了话茬。
“恩公,是你么?别站在外头,快进来吧!”秋梨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往前迎了好几步,看见秦祯今日着了一件石青色交领绕襟的长袍,腰间束着靛蓝色的带子,同往日大不一样了,可是究竟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秦祯看着她略带思索的神色,禁不住问道:“怎么?不穿白色就认不出来我了么?这副表情是做什么?像是看到了怪人。”
秋梨被他讽了这一句,才隐隐有些想通了,往日里秦祯都是穿着一身白色,如今换了深色的衣衫,真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说不出的冷傲孤高,若不是他仍旧笑的那样平易近人,真叫人觉得有点发怵,她仰着脸睨他,“这是你做官的时候常穿的衣服是么?让人觉得既威严又可怖,不像以前那么让人亲近。”
他怔住了,没想到她是这样想,她猜的一点也没错,这身衣服虽然算不上官服,倒也是他出入皇宫时常穿的衣服,皇宫大内需要臣子着装肃穆,他想着今日乃是祭灶,才换上了这身,没想到竟然让她不喜,他暗暗有些懊悔,发誓今后再也不穿这身。
“嗯……我不是没衣服穿了么,只能拿这件来凑数了。”秦祯语无伦次的给自己解围,找了个连他都觉得牵强的借口,看见江氏也打量他,他便微微点头道:“夫人可还好么?”
江氏便点头,“一切都好,多谢秦大夫关照。只是不知秦大夫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秦祯抿嘴淡笑,“正是,今日祭灶,府上只有我一人,想来不够热闹,所以特邀夫人和秋姑娘过府一同过节,人多了,节过的热闹喜庆,来年才能得神庇佑大吉大利。”
他话说的恰到好处,一下子就切中了重点,江氏没多犹豫就点头应允了,“既然是秦大夫盛情相邀,我们母女也不能拂了你这番好意。”
秋梨也乐的抚掌,当下看秦祯都觉得愈发‘和蔼可亲’,这个‘官大人’倒是心思多的很,她正愁着晚上吃什么的事情,他就主动请缨了。要是将来皇上还要再给他封赏,那一定要封他个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