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过去,没过几日就是立春,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一日正是阳和起蛰,品物皆春,暖风替代了寒冷的朔风,吹皱了一池的清波,也吹的人心头涟漪阵阵,天气暖和起来,本该要换了春装,出去放一只纸鸢,也算是访春。不过秋梨却没那样的闲空,这几日她忙着做头油和面脂,整日里都不得闲,忙起来时却觉得心头更加轻松,因着手上做的事情全是曾经向往已久的,是以做起来也是有趣至极。
头油被封在瓷瓶里足有七日,总算是大功告成,在瓶口蒙上一层细纱布,再准备一个长颈细口的小瓶,将大瓶里的清液隔着纱布沥出来,分装到四五个小瓶里,足够用上一两个月。
沥出来的清液并不油腻,因着放入了梅花瓣和柚花,这两样吸了大部分的油腥进去,也把花里头的香精浸了出来,两相互补,相得益彰,是以做出来的头油不仅清润,而且幽香阵阵,秋梨捧着小瓶子爱不释手的看了半天,这才依依不舍的把它们锁到匣子里去。
这一回的头油,玄妙还不仅如此,从秦祯那里得了乌发的妙方,她独具匠心,把药掺进了头油里一块浸了几日,这下不仅是有花香,还有淡淡的一股药香夹杂在里头,她先在自己头发上用了两回,虽然她满头青丝已经是乌黑发亮,用过特制的头油后,竟又顺滑了三分。她欣喜不已,才又央求着江氏也用了,果不其然,过了五日,江氏的的头发也鲜亮了几分,不管怎样,第一次尝试总算是成功了,秋梨高兴的简直要欢呼,当然首要的还是感谢秦祯的‘侠义相助’。
她不懂药理,拿着秦祯给她的方子干瞪眼,怎么也参不透其中的玄机,她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当下就提裙去了城东医馆找他,她们住的地方就在城东,秦祯也是特意选了城东那一处开医馆,听闻那里曾是当年他父亲秦县医与人治病时置办下来的铺面。
闲置了一个月的医馆,如今已经是改头换面添置一新,门口的招牌也重新换了金丝楠木的,请人单镶了字上去,正是唤作‘佰草堂’,秋梨先前跟着秦祯去拿过一回药,便也记得了路,顺着胡同往前没走多远就能看到医馆的正门。还没走近时,便看见医馆门口人头攒动,可见今日病人颇多。
秋梨没多想,就绕过看病的人群往门口走,春荣正站在外面捧着一沓纸记病人的名字和症状,看到她进来,便扬声笑道:“秋姑娘,你今个怎么有空过来?我家公子正在诊室忙着,你先去里间稍坐。”
秋梨见状,略一思索道:“不了,既然恩公在忙,我就先不耽误他了,我自己出去走走,等到他晚些回府了,我再过府上去找他。”她说完莞尔一笑,一双眼睛也弯成了月牙状,她正站在日影里,整个人都映衬着一层温和恬淡的光芒来,惹得人不禁注目而视。
春荣有点尴尬的顿住笔,还不及回话,她就摆摆手走了,转身的刹那裙角被风带起来一些,她便忙着两手去摁住裙摆,秦祯透过层叠的人影往外看时,也只捕捉到了她的半个身影,他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稍微一失神,才又接着问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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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病人确实多了不少,秦祯也才刚到了几日,本来他对医馆的生意也没做多大期待,毕竟有了方崇令的济世医馆在前头,再加之他本来就不是为了在此开医馆,只是赌了一口气,想要到安陵县寻个清闲自在罢了。可是眼下因着倒春寒,许多人防备不住,都染上了病,济世医馆那边也是人满为患,方崇令已经忙的站不住脚,可是还是抵不住越来越多的人得病,有些等不及的病人,听说城东也开了家医馆,这才纷纷前来,是以秦祯刚开门两日,就打开了生意。
大多人是因着冷热更迭得了风寒,这样的病症对于他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药到病除的事,加之他本就备了些神丹丸①,正是为了应对春伤寒,每每遇到对症的病人,开上一剂药也就好了,是以经过他手的病人,都交口称赞,两日下来,半个安陵县的人都知道城东的‘佰草堂’医馆来了个医道圣手。
秦祯抚额半躺在矮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手里的医书,春荣递了茶盏过来,他摆摆手就叫搁在了几上,默然不说话,眉头越皱越深,索性把书撩了,起身裹了袍子走到了外头廊下。天色已经暗了,天井里两株辛夷花也不知何时开的,一簇簇一丛丛,热闹非凡,可是填补不了他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抱着臂抬头望天,四四方方的天空,盘旋着一群又一群燕雀,正是大好的春日,连燕子都在衔泥筑窝。
他说不出的惆怅,慢吞吞往石桌走,春荣见状忙捧了羊绒垫子跟着他,先他一步把垫子放在石凳上,“公子仔细板凳凉。”
秦祯嗤了他一句,不以为意的扭头往院门口看,眼神里透出些期待来,“一个大男人,哪有那样金贵的,还怕冻着了不成。”
春荣嬉皮笑脸的回他:“公子,这是回来前老夫人交待的,我可不能不从,再说了,今天你也不是没见着,那么些魁梧的庄稼汉子还不是一样受冻发热流鼻涕,都说春捂秋冻,暖和点总是没错的。”
秦祯睨他,“说的是实话,”这才甩开袍子在羊绒垫子上坐定,轻叩着桌面沉吟,“这样说来,我娘也快要到了罢。”
春荣两手插袖笑语:“公子真是健忘,老夫人说了上元节前便到,我瞅着最多不过三两日也就到了。”
秦祯的眉头拧的更深,虽说他回来之前,他娘也已经说好了会稍后也来安陵县,可是他眼下却有点不自在,这个时候他还能天天想着如何取悦秋梨,等到他娘来了,不知道又要多出多少叮咛嘱咐来,他想起还在京城时,他娘就时不时提起‘终身大事’的事情来,他总是以公事繁忙为由不予理睬,如今他娘跟到了安陵县,定然也是有着计较的。
春荣见他愁眉紧锁,有点不解,“公子,怎么你好似不开心?难不成老夫人过来,让你不痛快了?可知道老夫人最是离不开你,今年这年节您都没和她一起过,她心里估计忒不是滋味了。”
“我明白。”秦祯漠然,片刻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问,“若是夫人来了,我该如何提起秋姑娘的事情来?”
“公子你这是?”春荣先是疑惑,继而是惊讶,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公子,你该不会是看上了秋家姑娘,想要……想要纳她过门?”秦祯闻言瞪他,他吓得忙捂住张开的嘴,眼神里带着无辜。
“你这毛头,”这样就算默认了,秦祯又戚戚看着门外,“她说过晚些时候过府来找我,怎的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家丁已经忙着掌灯,原本被夜色吞噬的院子,一下子便又被灯火照的大亮起来,不过这硕大的院子空空荡荡显得颇寂寥。
“兴许是家里又事耽搁了,又或者是她给忘了吧,”春荣小心翼翼的猜测,给他添了一杯热茶,“公子,我觉得你要娶秋姑娘进门也没什么难的,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秋家夫人和咱们老夫人是旧友么?听说她们俩以前感情甚笃,所以老夫人肯定不会反对的。”
秦祯不回他的话,也是心里不踏实的很,春荣说的是没错,可是还在京城时,他娘就曾说过挑媳妇的事儿,想着他娘心里是已经有了属意的人,即便真是这样,其实他也周旋的开,只是还是觉得不大安生,问题出在她身上,她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模样,真叫人捉摸不定,真怕到时候无法自拔,只落得她不解风情。
他还在沉思,春荣又小声咕哝,“话说回来,秋家姑娘不是要给她阿爹守孝三年么?如今连一年还没过去呢,公子若真是认定了她,莫不是要等上三年才行?”
等上三年又有什么好怕的?他连十年、二十年都等的,就像人生的头二十年,不是一点不曾动心过,还不是照旧过来了,如今心里装了人,即便为了她等上三年,只要到头来不是徒劳一场,便什么都值了。
春荣还要说什么,抬眼便看见飘飘的裙裾从门口跨进来,秋梨手里正捧了一盘子瓜果花生,笑靥甜甜翩然而至。她已经换下了袄子,上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对襟长褂,下身是一件素白的襦裙,长发挑了两缕搭在肩上,一直垂到腰间,她胸前已经有了痕迹,衣衫隐隐的隆起来,这样曼妙的身姿,若不是已经眼熟了,秦祯真要以为她是从天而降的仙子了。
“恩公!”不等他上前打招呼,她清澈空灵的声音已经传到耳际,“猜我带来了什么。”她手里的盘子递过来一些,秦祯才瞧清楚,上面除了瓜果,还放了饼饵、豆芽、萝卜一类,这样怪异的混搭让人摸不出头脑来。
“这叫做五辛盘②,每年立春时必要备的,所以也叫做春盘,为了表迎春之意,也是为了祈盼这一年都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秋梨笑着捏起一块桃花酥递给他,“恩公尝尝,这是我今日在市上买的,我吃着挺爽口,不知道恩公喜不喜欢这口味。”
秦祯根本来不及想,忘了用手去接,凑着她伸来的手轻轻含住了一小块酥,她果然花容失色,忙抽回手来,别过脸去不看他,鼓着嘴嘟囔起来:“恩公好懒,都不知道接过去的。”
她佯装生气的模样真是讨喜,腮帮子鼓得老高,眼睛也微微朝上翻,秦祯笑着径自去了一块甜瓜放进嘴里去,“喏,你看,我这不就自己吃了么,方才你伸手递给我,我为表诚意只好乖乖吃下去,你还要赖我么?”
他惯会给自己找借口,脸皮也被练得越来越厚,连谬论都说的令人信服,秋梨自然是斗不过他的,乖乖向他屈服,奉上一整个春盘来,“恩公,都说吃人家的嘴软,我这春盘可不是白白送给你吃的呐!”
“哦?!”秦祯挑了眉看她,都说灯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她果然是十面玲珑,哪一面都令人不忍移目,“那你说,我该拿什么作交换?”他眼神越发的火热起来,空荡荡的院子里已然是单独的两人,秋梨还不自知,以为自己的小聪明派上了用场,勾唇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下你给我的那方子,为何有那样的奇效?”
“这个好办,”秦祯踅身往前走,示意她跟上来,“外头太冷了,到屋里说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