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拂面而过时,已带些微凉的秋意。当云水村的村民们开始忙着采收秋茶的时候,这一天,绣春一身简单行装,坐上苏家的马车,粼粼往城中而去。
青翠的远山、山脚下那条迤逦的小河、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茶田,村人们依依的离别,苏二少爷在得知她要离开后的嚎啕大哭,还有自己那个充满了回忆的曾经的家园,渐渐都被她抛在了身后——就在今天,她将随苏家的茶船从钱塘渡口下运河,北上去往这个国家的帝都上京。
上京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她曾经遥想过那片万丈红尘下的九天阖闾和万国衣冠,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朝那城阙而去。前路对她而言,也是烟云笼罩。她没有未卜先知的大能,并不能看清未来。但是她必须要去。
这一辈子,她都将无法忘记大火过后的次日,她在废墟中最后寻出父亲时的情景。宛如一场噩梦。可是一切却都是真的。那样一个潇洒犹带名士遗风的人,最后竟就这样猝然被毁,毁于这样惨烈的方式。
村人们都以为那场大火是一场意外。官府也这样认定。是啊,一对与世无争行医乡间的寻常父女,又有谁会包藏祸心,意欲置他们于死地呢?他们都说,幸而绣春那夜里被唤去了苏家,这才幸免于难,是个后福之人——可是绣春分明记得清清楚楚,那晚自己如常检查过灶膛,没留半点火星。出门前也是灭了灯的。父亲喝了酒醉睡过去,也不大可能会起身再用烛火。如果是意外,那么这一场大火,到底是如何烧起来的?
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她也终于能从悲恸中清醒过来之后,几乎是凭了第一感觉,她便将这件事与之前来访的那个陈氏族兄联系了起来。
父亲为人忠善,甚至带了孩童般的天真,也就是那样性格的人,当年才会为爱而抛弃富贵。所以他只看得到他们的好。但是她却不一样。
这场火来的太过蹊跷。不早不晚,就在那个不速之客到来后才发生。再联想陈家如今的微妙之处,如何能叫她不起疑心?
她不是判定罪与罚的法官。可是倘若到了最后,叫她查清这把火的来源真与他们有关的话,前方哪怕是条滚刀路,她也绝不会回头——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她的父亲陈仲修,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于包藏祸心的奸人之手。
血债血偿。这是天道。直接而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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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走运河到淮安,不过十来日便到了。苏景同停在了此地。整货两天后,绣春与他道别,随他家的茶船继续北上。
淮安是淮河与大运河的交汇之处,也是南北通衢的要冲。从这里到上京,一路要过数十道的闸漕。民船本就要避让官船,加上若遇漕运高峰季节,行船愈发缓慢,原本不过一个月的路程,往往要拖至数月才到。故而北上商人为赶时间,倘若不是大宗货物,往往会在这里上岸改走陆路。好在听押船的丁管事说,如今还不是高峰期。果然如他所言,这一路还算顺风顺水,一个月后,裕泰五年的十月中旬,苏家的茶船终于抵达了定州。
定州属上京畿辅。从这里到上京,只剩三四日的水路了。丁管事急着入京,便想紧赶些好早日到,不想偏却遭遇了意外。这日中午开始,前头水道不知何故开始慢慢积聚船只,堵塞了通道,行船速度一缓再缓,犹如龟行,到了次日,停在一个名叫新平的地方后,竟再也挪不动一步了。站在船头放眼望去,前头河道密密麻麻停满大小船只,后头还不断有新的船只上来,前头竟一齐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丁管事心焦不已,上岸去打听缘由,大半日过去方回来,连连摇头兴叹。原来前头数里之外入京的最后一道闸漕口竟被官兵封闭了,无论官船民船,一律不予放行。不止水路,陆路据说也是如此,通往上京的唯一一条官道也已被封。至于缘由,近旁船只上的人各说纷纭,一时也没个定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京城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丁管事眼见通行无望,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挪动,怕天色暗了再上岸,到时候连客栈都没房了,便派俩人留船上守着,其余人上岸去了。
新平原本是个只有数十户人家的小地方。只是毗邻运河与官道,靠着南来北往的客商,这才渐渐发展成一个集镇。镇上设了个供官方所用的小驿馆,此外有几家客栈。丁管事直奔相熟的那一家而去。到的时候,正好还剩几间屋。
丁管事是苏家的老人,出发前,被苏景同叮嘱过,要好生照顾绣春,此时便拣了间干净的,让绣春一人一间,其余人搭着睡。伙计陆续送来饭菜,一行人便在人声嘈杂的大堂上围坐着吃了起来。
越临近上京,绣春心情愈发沉重,也没什么胃口,倒是留意到那个跑堂的伙计一直在不停打嗝,等他送一碗汤到桌上时,又呃了一声。与他相熟的一个苏家伙计便取笑道:“方三儿,你这是趁掌柜的不留神偷吃隔夜冷饭吃出来的吧?坐下起便见你嗝个不停。”
那叫方三儿的伙计又呃了一声,愁眉不展:“你还取笑!上月起不知怎的便一直嗝个不停,好了发,发了好,去镇上回春堂那里搓了好几副药,吃了也没用,愁死我了……”又是呃一下。
坐上人也都打过嗝,片刻倒没什么,倘若持续超过半刻钟,那滋味确实不好受,更何况像这方三儿,嗝起来就是接连一个多月?众人面露同情之色,纷纷筹谋划策,有叫他去喝热水的,有叫他憋气的,方三儿摇头道都试过了,就是没用。
绣春瞥见桌上有个放了花椒末的小碟,拿了起来示意他放到鼻下去闻。方三儿莫名其妙接了过来,依言闻了一下,一股辛味直冲脑门,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大喷嚏,通体舒畅之余,发现打了许久的嗝竟也停了,惊喜异常,边上人也替他松了口气。只是很快,方三儿又苦下了脸,对着绣春道:”这位小哥儿,你这法子倒管用。只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只怕没好多久,我便又要嗝起来了……”
绣春外出作男儿装扮。她本就习惯此种装扮,举止不带丝毫脂粉之气。如今白日里束胸,穿件领口高能遮挡喉部的中衣,加上天气渐凉,身上外衣再加一件,不仔细看,便是个清俊少年。
“那你就随身带花椒,嗝了就闻一下。”苏家伙计凑趣。
丁管事为人稳重,也不跟着起哄。只对方三儿道:“你莫小看陈小哥儿。他虽年轻,却是看病的一把好手。叫他给你瞧瞧,不定便能好。”
方三儿闻言,半信半疑。望着绣春不动。
打嗝在中医里被称为呃逆,是因为膈肌痉挛收缩而引起的。原因多种,一般片刻后便可自行消退。但也有持续长久的,此便是顽固性呃逆。西医临床并无好的根治方法,而在中医里,长时间顽固呃逆不止,往往被认为与脾胃失调有关,分胃中寒冷、胃气上逆、气逆痰阻、脾胃阳虚、胃阴不足等等,须得辩证下药。
绣春搭了下方三儿的脉,叫他张口吐舌,仔细察看后,便问道:“你先前抓的药,方子里有什么?”
方三儿眨巴了下眼睛,皱眉道:“去抓药时,听那伙计念,仿似有枳实、生大黄啥的……别的我也记不住了。”
绣春唔了声,心中已经有数了。
方才她听这方三儿的呃声沉缓连续,察看脉象口舌,脉迟缓,舌苔白,应是胃中寒滞而发的呃逆,治宜温中祛寒。但听他报的这方子,虽不过寥寥两味药,却也能判定是治胃火上逆的类似于加味小承气汤的方剂。虽都是呃逆,但根源一寒一热,用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何能止得住?当下便叫他取了张纸,开了副丁香散方,叮嘱每服三钱,以水一中盏,加生姜半分,大枣三个,煎至六分,去滓稍热服,不拘时候。又教他一穴位按摩法。打嗝时将拇指放置于喉下天突穴处,由轻渐重、由重到轻地揉按片刻,亦有奇效。
方三儿捧着方子半信半疑去了,姑且死马当活马医。边上人议论声中,绣春正要坐回去把碗里的饭吃完,注意到边上隔了几桌的大堂中间的那桌上,有个坐着的人正转身看着自己。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宝蓝紫金团花的缎面衣衫,服色鲜亮,瞧着像出自大富之家。那男子相貌生得也英俊,一双眼睛正望向自己。
绣春不过瞟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吃完饭后散了各自回房,歇下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河道还是丝毫没有疏通的迹象,后头船只倒是越聚越多。众人纷纷叫苦埋怨之时,也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消息,说之所以封住水陆通道,是因为皇上眼见就要不行了,而太子尚年幼,怕生变乱,这才限制进出。
这消息不胫而走,原本还埋怨的众多船家客商登时齐齐闭了嘴。天家事大。倘若这消息属实,谁敢说一句不是。只能盼着快些解封,好叫自己能早日抵达目的地。
丁管事自然也听说了这传言,只好按捺住焦急一边在客栈里住下来,一边继续打听消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别的消息没打听到,那个伙计方三儿倒是兴冲冲地凑了过来,给他们这一桌加了盆满满的菜,说是昨晚连夜抓药服了后,今日早便止住了嗝,到此刻都没复发。一时不停翘着拇指,对着绣春连连道谢。
绣春叮嘱他再吃几天药,往后适当进补些暖胃之物,此事便也抛下了。不想这会看病的名头儿很快便传了出去。客栈大通铺里住着的人走南闯北,身上多少都会带些小毛病。平日顶顶也就过去了,懒怠特意去医馆寻郎中。反正滞留无事,又同住一家客栈,便纷纷寻了过来叫绣春帮着看。绣春一一替他们看过,选开一些廉价的对症之药,忙碌个不停。
一个方里,分君、臣、佐、使四类药材,唯相辅相成,才能达到最佳药效。世人总觉价贵的药,其疗效必定优于价贱者。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例如金银花与黄芩,这两种都是极其常见的药材,价格也低廉,但前者清热解毒,后者清热燥湿,药效显著。从前,身为医者的绣春也曾怀疑过中医,甚至质疑古籍医书中时常会出现的一个经典方救命无数的记载。但现在,跟随陈仲修学习这么多年,又亲诊许多病患后,她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现代中医里中药药效似乎力不能及。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条,便是好方子也需要好中药来配。
中药讲究地道。比如贝母,以四川所产为优,这才有“川贝”一说,但后世之人为了追求经济效益随意种植,自然导致药效下降。
中药讲究炮制。光炒一种,方法就有米炒、沙炒、盐炒、麸炒等十数种。比如米仁健脾,若用麸炒,则更增强功效。而后世之人为求方便,早摒弃了这些繁复的炮制之法,大多集中加工。
中药也讲究品种。一种药材,根据炮制方法不同就可分出许多品种。例如半夏,内用可和中理气,外用可消肿止痛。但生半夏有毒,必须先经炮制。根据炮制方法不同,可分宋半夏、仙半夏、姜半夏、法半夏、戈制半夏、竹沥半夏等。但在后世,随着不少炮制技法的失传,能用的只有制半夏、法半夏、竹沥半夏等寥寥几个品种。一些经典方中标明要用宋半夏,却只能用制半夏来取代,经典方的效果自然便大打折扣。
总而言之,炮制用料及工艺的简化,使得药材功效不断下降,这也是中医日益没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像此刻,绣春开的虽大多是廉价之药,但只要切合患者的病患之处,疗效未必不佳。
忙碌起来时辰过得也快,一个下午眨眼便过去了。天色再次暗了下来。
绣春替人问诊看病时,留意到昨日那个蓝衣青年似乎一直在自己近旁,显得颇感兴趣的样子。但没靠近。只不远不近地坐着。觉得他举止有些奇怪,看了几眼,也没搭理他。如此又过了一夜,到了停留在这新平的第三天,看完最后一个人后,草草吃了晚饭便回房歇息。那跑堂方三儿照她的药吃,这两天再没复发,感激她治好了自己的打嗝症,殷勤地亲送热水。绣春道谢后闭了门。
她觉得有些疲乏。脱了外衣,解开束缚胸口的胸衣,长长舒了口气后,把自己抛在床上,很快便睡了过去。睡得正沉,忽然听到响起急促敲门声,人一下惊醒,摸黑坐了起来大声问道:“谁?”
“陈先生,有人急寻医!”
这两天,客栈里的人都改口叫她先生了。此刻说话的,正是跑堂方三儿。
绣春听到有人急病,睡意顿消,忙起身下床点了灯。匆忙理好自己衣衫后开了门,见方三儿和掌柜的一道站门外。那掌柜道:“陈先生,赶紧去驿馆!”
绣春本以为病患是客栈里的人,没想到来自驿馆。驿馆里住的,非官即差。绣春还在迟疑,掌柜的已经一把扯了她衣袖匆忙要走。绣春只好挣脱开,回屋取了原先带出来的一套简易出诊行头。往大堂去的时候,顺口问病人身份和症状,那掌柜却一问三不知,只不住口地催促,说驿丞他们已经在等着了。
绣春匆匆到了大堂,借着昏暗的烛火,看见正中果然站了两个人。一个瘦子身着灰色公服,一脸诚惶诚恐,估计便是驿丞。另是个身材魁伟的大汉,三十来岁,浓眉环目,两颊蓄短髭,着一身军中劲装常服,脚踏黑皮靴,腰跨陌刀,气势逼人,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绣春过来了,一怔,上下扫了眼,随即道:“他会看病?”声如洪钟,神情里满是质疑和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