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1 / 1)

雪色已将整个木屋都掩盖起来了。

时间静静流淌,姜溯面无表情听完了叶南裴说的整个故事。

叶南裴说完最后一句话,猛然灌下一大口冷茶。他的身体并未好全,是以柔弱无骨般伏在案几上咳嗽起来。

事到如今他也冷静下来了——他已将一切都告诉姜溯,没有半点隐瞒。当然,为了增加姜溯的信任,他隐晦而恰到好处地以生意人的口舌,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揣摩,甚至说出了“自己因为爱慕殿下而为殿下挡过一刀,是以殿下出征前应下待解甲归来便许我一世”这种不要脸的话……整个故事真假虚实,现在就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

姜溯沉默了很久。

他以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案几,端详眼前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知道他曾经试图将洛毓岚嫁与姜泽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姜泽推断,若姬铭上位定将攻打随国这一假设的,更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了然他与右相谋反之事……但与其如同他所说是天神安排他自两年后回到此刻,姜溯更相信是麾下之人的泄密。

所谓天神,本就是权力最顶层之人用以欺骗愚昧百姓罢了。叶南裴用此等理由来说服他,也不知评价这人是蠢,还是太蠢。

姜溯心下有了决定,便也不必再作思考,缓缓吐出三个字:“这样么。”

“是为了拯救整个叶家,为了拯救将在一年之后死去的我,是以你才如此不顾一切将全部告知于我,哪怕你觉得我可能会认为你是个疯子?”

“是,”叶南裴露出了一个虚弱却万分虔诚的笑,他仿佛已看见胜利的曙光,“那么殿下的决定……”

“诡话连篇,”姜溯淡道,“我居然差点就信了。”

天已经很冷了。

闻人琰盏中茶水已空,姜泽却是一动不动,任其散尽热度。

琴声乍然而起时,姜泽落下这一句话:“姜丰早已立下太子,却为何会在临死之前废除太子,改立我为新帝?”

闻人琰抬眸。

他淡淡与姜泽对视,面色并不改分毫,只从容不迫道:“先皇之意,在下岂敢揣摩。”

姜泽嗤笑:“舅舅不敢揣摩,倒是敢插手其中。”

闻人琰笑了:“陛下说笑了,在下远离京都六年,又怎会有本事插手储君之事?”

“是么?”姜泽抬起右手,以大拇指抚了抚摸其余几指有些长了的晶莹指甲,“舅舅难道没有发现么?天龙卫中常与你联络的那位,近来几月可是销声匿迹了啊。”

闻人琰瞳仁微缩。

姜泽仔细翻看这些指甲,确认近期该修剪了,方才漫不经心道,“倘若以上舅舅不曾发现,那么难道也不曾发现这年来闻人氏愈加鞭长莫及,甚至连傀儡左相都难以调动了么?”

闻人琰瞳仁愈发紧缩。

姜泽并不在意闻人琰此刻表情,反而淡道:“若两者皆未发现,舅舅也不打算重回京都,以控制朕为途,效仿周公,试图当一当这姜国的摄者王么?”

叶南裴豁然睁大眼。

他不可置信般凝视姜溯,完全没能明白为何自己挖心掏肺不顾危险说了全部事实,居然换来心上人“诡话连篇”四个字!他看着姜溯,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也是嗡嗡作响。

姜溯对上他绝望的目光,冷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些秘密的,但有很多,你说的绝不可能发生。”

叶南裴抚着发涨的脑门,强自镇定下来:“……哦?还请殿下明示……”

姜溯嗤笑:“你说阿泽娶了毓岚,呵,你连这都不打听清楚么?一月之前,毓岚与大儒陈墨之幼子完婚,阿泽亲自到场恭贺新人。”

叶南裴浑身有如雷击般骤然一晃,呼吸亦是一点点急促了起来。

“你说阿泽表面对我虚以委蛇,实则以此降低我的戒心,甚至计划暗中杀了我?”

“是……一定是这样的!”

“荒谬。”

“阿泽从来不会对我有任何隐瞒。我养了阿泽十年,我了解他一如我自己。倘若他当真要杀了我,他只会与我当面对质,绝不会用暗杀手段。”

“更何况,”姜溯慢慢直起身,漠然俯视叶南裴。他看着叶南裴无力支撑身体,虚弱趴在案几上的模样,眼眸中杀意愈盛,“我心中只有一人——哪怕你救过我,我也绝不可能对你说‘许你一世’这四个字。”

“诡话连篇,挑拨离间;非议天子,其心可诛。来人,将他拿下!”

这个时候,对兄长从来不会有半点隐瞒的姜泽猛地打了个喷嚏。

与人谈判气弱本是大忌,不过这个喷嚏虽然来的不巧,倒也无伤大雅。

因为他丢出的这一切,就连姜丰都不曾了解的那一切,早已了如指掌。

前一世他因着昔年情谊未曾动闻人家族分毫,只是将闻人氏困于禾泽终其一生难进分毫。后来他重新追查姜溯被杀真相,也曾无数次怀疑背后之人是否就是闻人琰。然时隔七年,无数人死亡无数家族消散,再无法寻得当年真相。

闻人琰僵硬地跪坐在他对面,他的呼吸已经有一点困难了。

“不要将手伸地太长,也不要试图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更不要在朕眼皮底下动姜溯。”姜泽瞧着他强装镇定的模样,冷笑:“朕从前不管事,因为都是他在前面守护朕;现在你将朕逼上前来,便别怪朕心狠手辣。”

“闻人琰,朕不动你并不是因为朕动不了你,你大可以仔细算算——远离京都格局只靠母亲与外祖父得来的荫庇还够你挑衅朕几次!”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一掌拍在案几之上,发出的沉闷钝音甚至震痛闻人琰耳朵。等姜泽一点点收回手掌,闻人琰甚至瞧见案几上凹进了一块,留下了一个五指分明的掌印。

这是大多文人擅武的时代,但如同姜泽这般师从内家高手毕竟少有。闻人琰面上冷静终于破裂开来,再也抑制不住浑身寒意抬首去看姜泽。

他的瞳眸紧紧缩着,面上颜色也尽数褪去,只余茶水一色的青白。

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更没能学到分毫出尘与绝世。

屋外琴声渐歇,箫声悠远。

姜泽重新放柔了目光,温和一笑:“舅舅,现在你懂了吗?”

“你敢再动姜溯,我便叫整个闻人氏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天色渐晚。

姜溯虽不信叶南裴所言,但他心里已将一切理清楚了。

他回宫后,取了戒尺,命人将姜泽唤来书房。

姜泽到时,姜溯背对着房门,仰望墙上挂着的四字“泽披万物”牌匾,算是祖训。听闻姜泽开门的声音,并不回头,淡道:“跪下。”

姜泽:“……”他已经知道了叶南裴偷偷去见姜溯的事情了,以如今姜溯表现来看,自己先前对其出手已经暴露。

于是姜泽默默走到姜溯身边,乖乖跪在地上。

姜溯问:“为何命人杀叶南裴?”

为何杀叶南裴?

并不是因为他曾支持姜溯谋反,而是因为他曾试图与他争抢姜溯——怎么不该杀?

姜泽垂眸,掩去其中森冷,没有说话。

姜溯瞧着他的模样,道:“手伸出来。”

姜泽迅速抬头。

他看着姜溯严肃的模样,瞪大了眼睛:“哥哥要打我?”

“是。”

他见姜泽满面不可置信,甚至连瞳仁都缓缓缩紧了:“你要为叶南裴打我?!”

姜溯凝视着他充满戾气的模样,一字字道:“因为你轻贱人命,肆意妄为。”

不是因为叶南裴。

姜泽心底的怒气与怀疑瞬间散了。他微垂首,缓缓伸出了手,由姜溯重重打了三下。

见姜泽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白皙柔嫩的手心也迅速起了红痕,姜溯心里也跟着微疼。

但他并没有心软。

因为如今的姜泽并不只是他的弟弟,而是姜国之帝。他不知道叶南裴如何得罪姜泽——据他所知,那日姜泽偷溜出宫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仇恨。

除了叶南裴的癔症。

但纵是如此,也应将其关押调查,而非因一己私欲,痛下毒手。

此事其实可小可大。

往小了说,这不过是姜泽一时不知轻重的愤怒,想给叶南裴一点教训;但往大想呢?

古书有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难道他的弟弟,也会变成这样狠毒的暴君?

姜溯只要一想到这一种可能,便觉心中一片冰冷,无论往日姜泽何等温顺可爱,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他不能让姜泽变成这样的人。

姜溯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点,而非是年轻人最讨厌的高高在上的斥责:“阿泽,你已是这整个姜国权利最大的人了。”

“整个姜国,没有人敢无视你的意见,没有人胆敢忤逆你的决定。”

“你若是高兴,所有人便跟着高兴;你若是不高兴,会有人捧着所有来求你高兴。我今天还能仗着身份教训你,是因为你心甘情愿。但若有朝一日你开始厌恶我,那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姜泽已豁然抬头叫了起来:“不会的!我绝不会厌恶哥哥的!我喜欢哥哥教导我!”

姜溯的话便没有再说下去。

他深深凝视着姜泽,见他此时眼眶已然微红,到底还是按下了抚摸姜泽脸庞的动作。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姜泽抿唇,略略点头。

“上善若水,泽披万物。阿泽,只是你名字的由来……作为一国之君,你不可以再这般任性妄为。”

姜泽乖乖点头:“我明白。”

姜溯终于摸了摸姜泽的脑袋:“罚你今夜不得睡觉,将《为君》篇抄写十遍。”

姜泽苦着脸应下了。

“你做错了事,也有我未曾教导好你的缘由。”姜溯将戒尺放到了姜泽手中,“我会和你一样受罚。”

姜泽抬眸。

他看着姜溯近在咫尺的认真脸庞,吸了吸鼻子,握着戒尺在姜溯手心轻轻敲了三下。

姜溯静静瞧着他。

姜泽与他对视:“好了,我打过了!”

姜溯心念微动。

这一次他没有忍住,抬手盖住了姜泽的双眼,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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