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一时间没什么人说话。左右护法在前面作高深莫测状,大神端坐一旁面色不虞。殷少岩自忖陈靖扬不至于为一支烟跟自己生气,哪怕把一整包烟都嚼一嚼吞了,那也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应有的自由,所以尼桑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殷少岩也是很莫名。
没有顺毛服务,也没有问自己晚饭想吃什么,这让殷少岩很不适应。本来有的一点点不爽也在沉闷的气氛里渐渐转变成了不安。
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听话,没有第一时间把烟扔了束手就擒,驳了兄长大人的面子?
殷少岩拼命脑补,越想越觉得这就是真相。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兄弟吵架。不对,还没有发展到吵架的地步。但对殷少岩来说绝对是一项新鲜体验。
在被大骗子赵诚拐走的第一年里,十九岁的殷少岩在一个室内情景喜剧里露过几次脸。
他出演的是主角邻居家优秀但被宠坏了的独生子,是个带有“别人家的孩子”属性的搞笑角色。虽然经常被主角的母亲拿来当做范例同主角作比较,但真人每次趾高气扬的出场都会以灰溜溜的退场告终。搞笑角色通常需要夸张的表演,难度自然相应降低。然而殷少岩却在演这个角色的时候碰到了出道以来最大的难题。
剧中的故事都是一地鸡毛式的日常琐事,充斥着邻里之间、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但是殷少岩死活演不出那种日常的松弛感,对着戏里的阿姨叫一声“妈”能让他整张脸僵得活像中了神经阻断毒素。尤其是那种被宠坏的孩子所特有的有恃无恐和任性妄为,由殷少岩演出来怎么看怎么不对头。导演讲戏讲得都快绝望了,也没能让殷少岩找到感觉。因为那种对一般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对他来说却是十分遥远的存在。
最后还是好人赵诚,拖着殷少岩到自己老家住了一星期,就近感受了一下所谓的一家和乐。那时赵诚出社会不久,在家也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酱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的主,都是赵家二老在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殷少岩。对此殷少岩是又别扭又感激。托这一家三口的福,殷少岩之后的表演总算是步上了正轨,濒临暴走的导演也总算是被安抚了。
眼下殷少岩碰上了一个新课题——尼桑浑身上下都在散发“我不高兴”的讯息,身为兄弟,应该做神马?
要讨好一下把面子还给他吗?讲个冷笑话逗他开心?殷少岩觑着陈靖扬的脸色。
殷少岩小时候,那是古惑仔和圣斗士横行的时代,在“男人应该靠拳头说话”思想的指导之下,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讨好”这个词,有什么矛盾都是直接掳袖子就上,何曾干过放下身段逗人开心那么细腻的活计。所以具体要怎么操作殷少岩是一点概念也没有,只能干看着陈靖扬线条完美的侧脸发呆。
驳了人家的面子人生气了,那么就要把面子找回来才会开心,男人找回面子最迅捷最有效的方法是……
眼看思路就要拐到奇怪的方向上去了,陈靖扬转过脸来问了一句:“好看吗?”
殷少岩还不在状态,反射性地回了一句“好看”,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不是要讨好尼桑吗,这就是个机会!不遗余力地赞美他!于是又补上一句:“哥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一个!”
余锦同志正开着车呢,手一滑,活生生在国道上面开出了漂移效果。季平听到这话的时候就笑出了声,然后一边“哈哈哈哈”一边欢乐地撞上了车窗玻璃。
殷少岩也是猝不及防差点滑下座位,陈靖扬眼疾手快地把他捞起来抱牢。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道理是,行车要系好安全带。
“小余,开车专心点。”
陈靖扬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殷少岩这才发现两人姿势有点诡异——自己完完全全地扑在陈靖扬怀里,半张脸贴在他胸前,鼻尖萦绕的全是疑似衣物柔顺剂的清新气味。
“对不起。”余锦同志歉意地说。
殷少岩挣了挣想要坐起来,没挣开。陈靖扬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
“哥?”
陈靖扬就着这个姿势抱了几秒钟才慢慢松开手。殷少岩清晰地听见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等他坐正,陈靖扬又俯过身来帮他系好安全带。
嗯?这算是和好了?和好了就好……
殷少岩放宽心掏出手机上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某些问题。
两位护法循例把人送到了公寓楼下。
虽然陈靖扬脸色没有之前那么阴云密布,自己也在心里擅自认定危机已经解除,但突然变成两人独处的情况,殷少岩还是觉得有点无措。
进了家门他就打算躲进自己房里去,没想到被陈靖扬拉住了:“坐下。”
你想做甚!?
殷少岩惴惴不安地在沙发上坐下。
陈靖扬看到他一脸戒备的样子,脸色隐约又有黑回去的趋势。
殷少岩眼见尼桑不知怎么的又不开心了,突然觉得有点心累。不想再娘们兮兮地揣测些有的没的,于是直接开口问道:“哥,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陈靖扬一愣,继而摇头:“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怎么了?”
换成别人,或者如果在前世,对方要是说了“和你没关系”,殷少岩才懒得继续关心他为什么不开心,总之人类这种生物是很作的,关心是关心不过来的。
但是现在既然成了人家的弟弟,那么就要有点职业素养,关心家人是身为家庭成员应该承担的责任。
殷少岩在心里对自己的这套理论十分满意。
陈靖扬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你认识赵诚?”
“今天才刚认识。”殷少岩“如实”回答。
“一见如故?”
“呃……还好吧……”殷少岩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只好语焉不详地搪塞,“赵诚一个大老爷们哭起来像只兔子,挺好玩的。”
“原来你喜欢那种类型啊。”尼桑若有所思地说。
“……”殷少岩一口老血噎在胸前,吐不出咽不下。
陈靖扬依旧是一副“我真相了”的表情。
“你……到底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来的……”殷少岩一瞬间没了脾气,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只能一脸郁闷地看着陈靖扬。还以为尼桑心情不好,没想到转头又开始毫无心理障碍地消遣自己,这种战斗力与脑回路并非凡人可以企及。殷少岩觉得认认真真为尼桑的情绪而烦恼的自己简直是个笨蛋。
“你在我面前从来不会笑得那么没有防备。”冷不丁陈靖扬来了这么一句,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挫败?
诶?什么情况?
“但是赵诚刚刚认识你就能和他那么亲近。”
尼桑你这像弃犬一样的奇怪气场是怎么回事!?
“所以是我的问题,没能让你更信任我一点。”
“哥……”
殷少岩嗫喏,而后无言以对。
敢情你闹大半天别扭就是为了这个。
真是太言重了,甚至让殷少岩很汗颜。
他要怎么回答?赵诚那是多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在你面前不得不时时防备精神紧绷是为了演好弟弟这个角色?或者直说自己根本就不是那个值得你付出如此关心的弟弟?
这是一个不可解的死结。
殷少岩以前没觉得自己是那么一个拖泥带水道德感泛滥的人,但是每次面对陈靖扬的关怀,心中就会有一种内疚。睡前牛奶什么的,蓝色围裙什么的,固然很美好,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沉溺。虽然决定了以陈靖涵的身份活下去,其实殷少岩一直都没能全身心投入这一场戏,没能全盘接手他的人生。或许只是不敢而已。
在陈靖扬面前,殷少岩注定有一份惶恐,注定无法做回真正的自己。
好在陈靖扬没有说太多,只是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和赵诚讲了什么,讲那么开心?”
“讲算命的事情。”殷少岩心还虚着呢,当然尽可能如实相告,“他说我骨骼清奇相貌不凡,是个万中无一的演艺奇才,倘若入行,必然一炮而红。”
“敢来挖我们家的墙角,胆不小。”陈靖扬似乎不太待见赵诚。
“然后我跟他说会考虑一下。”
“你是认真的?”陈靖扬神情很严肃。
“嗯。”殷少岩正视着陈靖扬点点头,“但是我需要你的许可,大哥。”
殷少岩固然能够不管尼桑的意见一个人欢天喜地地去抛投露脸,但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能够得到许可,陈靖涵家人的许可。陈靖涵不像自己,他有家人,有未完成的学业,这个……擅自篡改别人的人生这种事,还是骗到受害者家里人的许可再做会比较有底气一点。
你看,我哪有不信任你,我那么重视你的意见,有木有很开心?有木有?
殷少岩用诚恳的眼神拼命地传递着如上信息。
“我不同意。”陈靖扬大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