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
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色的小小脑袋,尖嘴金眼,歪着头瞅她。
宁卿唬了一大跳,顿时睡意全无。
“大人,你醒啦!”苏蒙惊喜的叫起来,不知道他在一旁等了多久,打着盹的脸颊上一个圆圆的手印子。
“你怎么在这里?”她警惕的拖了拖被子,稍有行动,肩膀却是撕裂的痛楚。
嗓子嘶哑,刚刚想喝水,苏蒙已经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水壶,然后在桌上取出一个小茶杯,小心倒了半满,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
宁卿浅饮一口,水温淡淡,正是合适。
“小的想着大人醒了一定口渴,现在晚上用水也不太方便,这才放进衣服里,免得冷掉。”他双手接过宁卿的水杯,笑着看旁边探头探脑的小雕:“这是小的送给大人的礼物。鹰回沟唯一的金尾圣雕。”
宁卿看着旁边那个傻乎乎瞅她的小鸡模样的白色雏鸟,完全想不出它在空中叱咤风云模样。
“这……就是金尾圣雕。”看起来好傻啊。
她伸出手指,想去戳戳幼雕的脑袋。
“不可。”苏蒙忙叫,幼雕已经一口啄了上去,他几乎没有多想,将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挡了上去,顿时手上一个血口子。
宁卿顾不得许多,连忙将幼雕用被子一蒙,苏蒙傻笑:“没事的,大人。”
“这雕是怎么得来的?”宁卿看着他撕下粗布裹在自己手上,轻声问道。
“小人一家最早是生活在刺桐草原边缘,偶尔会用羊羔和大烮交换一些米醋,却不想一日遇上了那帮强盗,他们杀了我父兄,抢了我姐姐,逼着我为他们做事,不然就当着我的面……”他不忍说下去,鼻音开始重起来,“后来,姐姐不忍侮辱,趁着不注意吊死了,我日日只想着怎么为我家人报仇,一直忍辱到现在。只可惜不能亲手杀了这帮畜生。”
宁卿点了点头,这是她曾经问苏蒙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来这里(鹰回沟)?”
也是当初苏蒙给她的答案,纹丝合缝。
“后来,在乱石滩,那第一只圣雕被大人等合力杀掉之后,小人发现,圣雕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饥肠辘辘才会如此容易被杀掉。冬季是圣雕的繁衍季节,大雕不仅要负责自己狩猎,还要养幼雕。而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商旅经过,他们也没有办法杀人越货后给圣雕供奉。公雕向来护卫母雕,又要捕食,因而格外瘦弱。它们死后,小人想在那经云山上一定有幼雕,大人在鬼门关救了苏蒙,是苏蒙的再生恩人,就算是死,苏蒙也要将圣雕为大人寻来。终于,在搜了十个假巢之后,小人发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幼雕。”
他的眼睛晶亮,仿佛还在那一幕惊喜之中。
“所以这个家伙,就是北狄的天空之王?”她还是有些怀疑的看了看那只像白毛大鸡的幼雕。
幼雕不满的咕咕两声。
苏蒙笑道:“大人尽管等以后看看。苏蒙如有假话,任由大人发落。”
宁卿看着这个面有菜色的少年,心底柔软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那个此刻在遥远北营养伤的稚子,一阵心疼。
她的目光柔和起来。
苏蒙继续道:“小人带了幼雕,却不知到何处寻找大人,只得先回去营寨,然后才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位叫霜风的大人指挥大家搬东西。小人问起才知道,是王爷下令放了营寨的无辜的人家去,将剩下的强盗全部斩首了。苏蒙已是孤苦无依,所以求了霜风大人带小人回来。他们盘问了小人两日,这才同意小人进来看看大人。”
宁卿说了这会话,只觉得嗓子更疼,身体软软的没有力气,肚子更是咕咕叫了一声。
苏蒙见状懂事的站起来:“小人这就去为大人端些稀粥来。”他刚刚说完,自己肚子也是一叫。
两人不禁都笑起来。
埋在被子里的幼雕左扭右扭,终于扭出个脑袋来。
“大人,这雕还没有名字,不如请大人给它赐名吧。”
宁卿看着那傻乎乎的扭头样子,玩心偶生:“这么爱扭,不如叫扭扭吧?”
“妞妞?可是它是个公的。”苏蒙有点为难,很快释然,“大人说叫妞妞,就叫妞妞~!小人先去取些吃的来。”他掀开帐帘,走进了夜色中。
宁卿伸手抚上额头,还有高温的余痕,不过还好,熬过来了,她轻轻松了口气。
这几日,虽在昏迷中,也能感觉到颠簸,想是慕容昕并未落下赶路,趁着帐中无人,她轻轻拉开衣襟,这一看,却是目瞪口呆,肩膀的伤口绕着臂膀胸口上面缠绕的结结实实,上好的金创药,还能看到些许端倪。
是谁?她心口一跳。
“听说,你醒了?”
随着帐门掀起,一个温和清隽的声音响起。
宁卿立刻拉回衣服,整了整领口。
“见过王爷。”她声音疏离客气。
“不必多礼。”慕容昕走到她榻前,目光看向那个还在傻乎乎盯着宁卿瞅的呆鸟,“这就是匈奴的金尾圣雕。还真是像他们的圣鸟。”一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王爷,我的伤——是谁处理的?”军中都是男子,别人不能知道她身份,她只能祈望是紧密口风的军医,可不要是那对冷眉冷眼的霜风剑雨。
“哦,本王。”
“咳。”宁卿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你?”
慕容昕看她一眼,再正经不过的模样:“你现在身份特殊,不能让人知道你的身份,也不可能是霜风剑雨,只好本王亲自动手了。或者,你希望本王找个女人来,然后再杀了她灭口?”
宁卿看着慕容昕,四目相对,一瞬间的沉默,终于,她的脸缓缓有了晕染的颜色,移开眼睑,看向他肩上的虚空之处:“如此,那有劳王爷了。”
慕容昕眼底闪过狡黠的笑意,面上谦谦君子:“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宁卿觉得胸口顿时一堵。
“没什么别的事,阿恒想要休息了,王爷,不送。”她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哦?刚刚传夜膳,本王让军厨做好送来一起吃吧。”
“王爷,恐怕不太方便吧。”
“不用拘谨,本王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他看她一眼,淡淡道,天然的上位者仪态。
宁卿语塞,悒悒之色再添两分,慕容昕很自觉的走到桌旁,一掀袍摆,再自然不过的坐下,只有微微翘起的嘴角泄露主人此刻内心的情绪。
很快,苏蒙跟着军厨带着一大堆吃食走了进来,小小的桌案很快摆的满满当当。
已经来了人,宁卿也不好再躺着,软软的撑起身子,勉强沾地,只觉得头昏眼花,前胸贴后背的感觉。娘的,就是一头牛也可以吃下去。
“阿恒。”他唤她。
“小人不饿。”她刚刚张口,一溜清清的口水淌了下来。
幼雕立刻打了鸡血一般,扑楞着翅膀咕咕叫起来。
慕容昕的嘴角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连眼睛都开始弯起来。
这顿饭宁卿吃的悄无声息,她闷头吃饭,反而是慕容昕和躬身在旁侍弄幼雕的苏蒙聊起来。
“那几只鹰怎么样了?”他问苏蒙。
苏蒙笑出一口白牙:“王爷放心,小人现在专门给它们养膘,等着之后熬鹰。还有两只是刚刚捉回来的野鹰,小人等阿恒大人好了就开始训练。”
宁卿耳朵立起来。
“听说你们熬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慕容昕又问。
“对捕获的野鹰是需要的,鹰是凶猛性烈的动物,只有绝其饮食,断其希望,磨其傲气,耗尽体力才可能驯服它们。将眼罩蒙住它们的眼睛,锁在摇木上,让其数日无法入眠,在几乎濒临之际,再以兽鸣恐吓,这时候如果摸它们的身体,不再反抗,取下眼罩,它们目光温顺,就可以喂给它们新鲜的羊肉,以后,第一个摘下眼罩的人将会成为它们唯一的主人。嘿嘿,不过前面都是一个老牧民教我的,我自己也只熬成了一只。”他脸上显出兴奋而羞涩的光芒。
“那金尾大雕呢?本王听说如果是雕的话,那需要更多的时间。”
苏蒙脸上多了几分郑重:“金尾圣雕是草原的圣鸟,也是从来没有被驯服过的雕。曾经听说很老很老的一个单于试图训养一只,但是被圣雕的爪子抓破了肚子。”
“听说那是草原活的最久死的最奇怪的单于。传闻这个单于有个癖好,喜欢问人问题,答不上来就拉出去砍头。”
苏蒙眨巴眼睛。
“说到这里,本王倒是好奇。那天阿恒问了你什么?”
“阿恒大人问了小人三个问题。”
宁卿突然咳了一声,苏蒙闭上嘴,看向她。
她只是更大口喝下粥。
那三个问题是:
为什么来这里?
杀过人吗?
为什么?
苏蒙的后两个答案是:
杀过。
因为想要活下去。
她接受这样的答案,这个少年应该活下去。
但是这个答案对于上位者来说,却意味着:如果想要活下去,他会杀人。
那倘若有一天,有利诱相逼,这个人是何等的危险。
在她昏迷的时候,苏蒙因为熬鹰留在了这里,当她醒来,却发现他走进了自己的死局。
对这个幼弟般的少年,她有一份怜惜。
帐门外有人低声唤道:“王爷。”
宁卿站起来,立在慕容昕身后。
然后慕容昕正色:“进来。”
首先是剑雨进来,然后是剑雨的心腹仲文。
因为霜风的自作主张,他自己领罚去先锋营探路,剑雨临时找了自己最信任的心腹仲文暂代霜风的职位。
宁卿的瞳孔猛然一缩,竟然是他。
原来他在这里!当年慕容昕的帐前亲兵,将她带进了司马无情寝帐的那个人。难怪找他不到,原来,他这一世还没来得及到慕容昕的帐前。
她早知道这路上不会太平,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