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个时辰之后，老太史醒了过来，用虚弱而颤抖的声音叫牧赐，“孩子！”说完就要翻身起来。
“伯父，你多休息一会儿，书我来抄就行了。”牧赐适才调转了案几的方向，现在一抬眼隔着一道竹帘就能看到内室中躺在榻上的老太史。见自己伯父强挣着想要起身，牧赐赶紧轻声安慰道。
老太史闻言也没有再起身，安静地躺下了。看着接过自己史笔埋头誊抄史籍的牧赐，很是欣慰。“十年前
我见过你一面。十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子了。”
“十年不见，伯父怎么确定我就小时候你见过的那个牧赐呢？”牧赐的记忆中只有关于自己这位伯父的一点零星记忆，何况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忘却很多事情。开点小小的玩笑，聊以安抚伯父刚刚平复的心绪。
“因为你身上有他的影子。我这个弟弟放浪形骸离经叛道，从来不肯安安静静呆哪怕那么一小会儿，连父亲都管不了他。只好从王室给他讨了个采风的闲差，从此他就一去无踪影，也就是十年前回来过一次，但没想到那一次相会竟成我兄弟二人永诀，天命弄人啊！”饱经人世沧桑且步入暮年的人都爱追忆过往，平静地讲述着往事，语气却是那样的无奈和凄怆。
“他是因何故去世的？”当牧赐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老太史就知道自己的弟弟先自己一步入土了。纵然看惯了生死，但对于唯一的亲弟弟，老太史还是放不下。
“病死了。”说到伤心处，牧赐的眼眶微微湿润了。手中的笔却只是微微一顿后又继续流畅地书写着。
老太史毕竟明理豁达之人，心疼地安慰自己这个侄子。“不必伤感，人终有那么一天，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这些日子我也隐约听见耳旁有挖砌坟土破的锹声。”
“伯父你精神矍铄怎么会……”
老太史摆了摆手微笑着说道：“生死有命不讳言！”
“哦，对了，有件事情我想请伯父裁决。”牧赐想缓和一下谈论生死而带来的压抑气氛。
在老太史昏迷休息的空当，牧赐从记载天子起居言行的史简堆中找出一片尚未韦编成册的竹简，上书：三月壬癸，天子东狩，风曦保驾勤王，册子男。又找到自己竹箱中的那一片竹简，上书：春三月甲亥，风曦以御戎勤王之功，天子封以子男之田。父薨子继，世袭罔替。
牧赐拿着这两片早已准备好的竹简，起身走进内室来到榻边，递给了老太史。“风曦的儿子讨册封来了，伯父的意思……”
看着牧赐那句简洁干练的辞句，老太史很满意。“看你这一笔文字，就知道你父亲没少教你。那些有关册封的典章制度仪程礼乐你还记得吗？”
“父亲的教诲，我不仅一直铭记于心，而且时常温习巩固。风曦的儿子风璧是我在来王畿的路上碰到的，问明来意之后才知道他想得到一次正式的册封。看他人不错，我就答应帮他了。”牧赐对风璧的印象不错，故而多美言了两句。
老太史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这件事情早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了。又把竹简递回给了牧赐，“你带他到太庙去举行册封礼，仪程从繁，赏赐从简。府库里我早已备好玉圭，现在王室衰微，只有此物能够用来赏赐了。”
“明白了！”牧赐心中暗舒了一口气。
牧赐结果竹简的那一瞬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随即正了正衣冠，展开双臂转了一个圈。一脸期待的问道：“伯父你看看我，有王者之象吗？”
老太史对牧赐突然的一问给问糊涂了，“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刚才誊抄史籍，看到伯父笔下的描述的古时天下大同的景象，说古时之民重道德、行仁义、修礼节，与天地无争，于生灵无伤。法于术数合于阴阳，不摄养而长生久视，虽愚蒙但能体天明道。口体之奉匮乏，耳目之娱寡少，利欲之心未萌，而人民乐天顺命，与自然谐。再想到现今天下征战不息山河带伤，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亲眼目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歪思奇想随即有感而发，我想逆挽世势回到你笔下的那个没有征战没有血腥味的大同天下。”牧赐有感于史笔描绘的世界和亲眼所见的世界之间大大的不同，想出了这个救时救世的法子。
老太史突然对这个侄子刮目相看，但不提不点醒他。“娃娃，这世情世风是每况愈下的！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下士争于气力。上古有道，再次有德，德失而重礼，礼失而行义。如今各国变法说到底只有两宗，激赏以利，治之以刑。匹夫可得爵，奴隶可封侯。激起人的利欲之心，借此毁天灭地的力量成全各自的野心。在这样的大势下，你复古的想法实在是难以实现。”
听到伯父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牧赐疑惑的问道：“我的法子真的行不通吗？”
一语点不醒，老太史就用更明确更清晰更否定的言辞继续点：“一者，你书读得太多又读得太好，文华太过而必然伤害了血质。诗词颂赋宫商角徵磨掉了血悍刚勇之气杀伐决断之心。这两样平定乱世所必须具备的利器在你埋头苦读的时候就早早地丢失了。二来，世事只能向下，只会越来越坏，这是大势所趋。你想以一己之力让天命的车轮调转方向，显然是螳臂当车异想天开。你不仅不能撼动它分毫，而且自己也会被你它裹挟而去，尸骨无存。古人早有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想出的救世的法子真真算得上逆天逆势逆道。所以说我看你穿上冕服不像诸侯。”
自己最亲的伯父否定了自己最大的鸿志，让牧赐觉得很沮丧，但任然不死心，转而想得到神明的支持聊以**。“伯父不是会占卜吗，能否为我占一卦？”
“那我就为你占卜一下吧！这里的木牌随便抽一张。”《易》乃是群经之祖万法之根，老太史求道之人，自然长置枕边仔细钻研。为了方便研读，就将六十四卦分写到了六十四篇巴掌大的长方木片码在了床榻边的箱箧中。榻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老太史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让牧赐自己抽取。
牧赐随手抽出一张来，稍微看了一眼，就递给了老太史。木片上面画着卦象，卦象下面有解释卦象的爻辞、彖辞和象辞。
老太史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的卦牌，“晋卦，晋卦坤下离上，坤为土，有厚重之象，离为火意为丽，有附着之意。晋卦的含义便是附明君可以展翅。”
“那我附哪个明君呢？”牧赐问道。
老太史又看了一眼卦牌，“坤位西南，你就应该归附西南方的明君。”
“先不说西南方没听说有什么有作为的君主，伯父这样解卦是不是太草率了？”牧赐心中有些小愤愤不平。
看出了侄子的的不悦，老太史故作神秘。“巫史同源，虽然后来分家，但解筮之法大同小异。解卦之道唯在一心，心若能通幽卦则能通神。”
“那我什么时候能达到伯父您这样的境界？”牧赐继续说着敷衍的话，脸上不敢表现出不快来。
老太史指着满室的书简语重心长地说道：“把这些书简都读熟读透，你也能像我这样了。”
“哦！”牧赐无心的回答着，顾左右望其他。
“贼心不死”的愣头牧赐让老太史顿生舐犊之心。不再戳破他的梦，反而关切的说道：“如果真是想在这乱世中建一番功业，我一定会鼎立支持的。”
闻言牧赐立马来了精神，但这点精神头没支持多长时间就萎蔫了。低着头小声地嘀咕：“但是我既没有公侯卿士的名分，也没有招兵买马的资财。”
“只要你想，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你真的想这样做？真的不听我的？”老太史对牧赐一条道走到黑的态度甚是担忧。
“天下大势如此，华胥氏不可兴！诸侯离心离德，各自为战，伐谋伐交，屡开战端，在血腥的征战中确定天下的归属。正值壮士攀龙附凤驰骛之秋，只要是有血性的男子，都想在这个风雷激荡的岁月里创建一番功业，在青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热血男儿。我知道伯父给我指的路必不是歧路也必不是弯路，我相信伯父所言为至理真言。您说我不像诸侯那我就绝对当不了诸侯，您说我的救世法子行不通那就肯定行不通，但即便伯父说的是即将发生在未来的事实，我还是觉得不甘心！这样吧，伯父助我！让我在这乱世风云中折腾一回，跟天命世势博弈一番，最后让无情的现实打灭我这点小心思，这样我也就死心了。当然了，我不会做的太过。当明知不可为之时我会悬崖勒马的，当大势不可违拗时我也会认命的。”牧赐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眉目间满是对自己信念的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