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父亲(1 / 1)

钦昭不是第一次出肃京,去天行关却是第一次。上一遭巡边,皇帝到底有几分私心,天行关不许她去,这一回跟着大队人马按部就班朝着天行关走,心情却喜忧参半。

储君随御驾,一路上皇帝钦昭时时领在身边,骑马时便一同骑马,乘车处就共乘一车,钦昭还是头一回见皇帝能说这么多话,虚心听着,走了一路学了一路长了许多见识。

“朕从前也跟上卫人打过几次仗。”一早骑马,到了中午热气上来,皇帝带着钦昭坐在自己的马车里,两面的车壁都打开透风,用一挂白纱帘子略作遮挡,看得到外面农田沿山而上,农妇站在地头上好奇的张望。

钦昭觉得热,但是在皇帝面前不敢失礼,因此衣服是规规矩层层叠叠,皇帝倒是不拘小节,领口解开了鞋袜也脱掉,看着钦昭那样拘谨:“你也自在一些,看着像个男人的样子。”

钦昭想了想摇摇头:“儿臣不怕热。”

“你看,那边那山。”皇帝也不勉强他,想着外面一指,钦昭看过去,不过是一座小山包而已,山上稀稀拉拉长了些树木,骄阳之下更显得荒凉贫瘠。

“那山从前是上卫人的一处边界,名将燕婉将这条边界向北推了足足五十里,若是燕婉不胜,咱们已经到了。”皇帝随手拿起一本公文来当做扇子,钦昭伸手从腰间取下一柄扇子,打开来对着皇帝缓缓闪动,皇帝扫了她一眼,放下手里公文:“其实你这孩子倒也懂事。”

“父皇谬赞。”钦昭仰起脸来笑了笑,皇帝看看她,忽然伸手随意的挡了挡外面的光:“朕倒是觉得有些刺眼。”

钦昭赶紧起身:“来人,把车壁合起来。”四周侍奉的军人赶紧上来将张开的车壁放下来,将机关扣死,钦昭亲手将四周的白纱叠起收好,等再落座的时候,皇帝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马车微微摇晃,钦昭扶着板壁坐在皇帝面前:“父皇?”

“你觉得平永昶与朕相比,谁对你更好些?”皇帝看着钦昭,自从她做了这样的打扮也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他若是不刻意回想,几乎想不起她穿女装是个什么样子。

但是只要稍稍回忆,皇帝就想起,那一日全城的权贵入宫赴宴,一群女眷穿得花枝招展,浑身绫罗满头珠翠的女人满眼都是。

若不是宁寿闹别扭,皇帝真的不会注意到她。

可是她从整个宴会的末尾走出来的时候,艳光四射,那一身半旧且不和季节的礼服穿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老气许多。

那天她背着箭靶,猛然弯腰把裙子搂起来就跑的样子活像个野丫头。

可若不是她这么大胆,宁寿就赢了,他皇帝就输了。

她这么大胆,必定是从他这里继承来的。

“父皇文治武功……”钦昭一开口,皇帝就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是错的:“别说了,自然是他对你好,不如你给朕说说,他从小是怎么对你的。”比不了的事情,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钦昭松了口气,想了想脸上的神情也变了,不是方才那种谨慎的样子,而是有些羞赧却又很幸福的笑:“父亲……平将军……”

“随你怎么叫。”皇帝也只能不在意。

“父亲最是宠我,家里与别的宗室比不得,可是我自幼凡是想要的东西,父亲都会送给我。我记得有一年父亲送我一匹马,我去学骑马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腿断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宫里的御医不肯登门,父亲抱着我去了太医院把太医堵在里面,刀都拔出来了,说是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他就要血洗太医院,吓得那群太医不敢不给我治。”钦昭笑着,皇帝的心微微痛着,这一个一个“父亲”从她嘴里说出来,落在皇帝心里,像是一下一下的锤击。

“还有呢,多说说,朕喜欢听这些。”皇帝闭起眼睛来靠在大枕头上,钦昭想了想:“我小时候调皮,东侯派来的师傅教我读书,我跑出去玩,字没有临文章也没写,师傅罚我跪在院子里背书,下大雨也不许我进去,父亲怕得罪了师傅就没有师傅来教我读书了,他就站在我身后,用细细的棍子抽我,一边抽一边骂,我就大声哭,师傅看不下去了,出来拦着说其实也不必如此严厉。其实父亲大部分都打在地上,就打在我身上一两下,可是等后来他看见打出来的伤痕,他当着我的面就哭了,说舍不得。”

皇帝的眉眼轻轻抽动了两下,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在脑子里暗暗的幻想着,幻想自己就是平永昶,而钦昭,不,青鸾自幼是在自己的呵护下长大。

“还有……”钦昭忽然住口了,她想起了裴元德。

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人太久,可是其实有很多事情都跟他牵扯上关系。

“什么?”皇帝的眼睛睁开了,忽然很好奇。

“小时候,京城里也没人跟我家来往,我也没朋友,父亲带我去游湖,我被人推下船差点淹死,还好有人救我。父亲回了家专门请了会游泳的女侍教我游泳,说这样就不怕被人陷害了。”钦昭一笑,皇帝轻轻皱眉:“怎么欺负你家的人这么多?”

“他们都说,我母亲不是先帝的血脉。”钦昭神色并不黯然,像是很坦然的说着一件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情:“从前我也怀疑过,不过陛下你说我肯定是,我信陛下的。”

“叫父皇。”皇帝微微一失神,这中间的种种曲折,难道要瞒着一辈子么?

“是,父皇。”钦昭今日说了许多话,心情大好,皇帝看着她,在心里稍作沉吟:“朕也给你讲个从前的故事。”

“多谢父皇。”有故事听,钦昭很有兴趣,皇帝却是闭上眼睛去讲的。

“朕的父亲,高帝有几个兄弟,后来都死了。其中一个就是靖王谋逆案里面的靖王,是朕父皇的亲弟弟,朕的亲叔叔,就像是朕和宁寿的关系一样。”皇帝每每称呼宁王的小名,总让钦昭觉得有些别扭。

皇帝静静的说着,不像是讲故事更像是呓语,过去的回忆缠绕的脑子里,总觉得有的人有的事似乎早就搞混了,但是等说出口的瞬间,一切又都理顺:“父皇倚重靖王,将靖王留在肃京不忍他去封地辛苦,军政上又都准他插手,还常常去靖王府上做客。靖王日渐骄纵,不甘居于人下,大臣都提醒父皇要对靖王加以约束,可是父皇说自己只有这一个亲弟弟,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吃苦。有一次,父皇去靖王府,看中了一个舞姬,就是你的外祖母,后来的琼馆南氏,靖王假作不知,直到父皇开口索要才将南氏奉上。”

这个故事,钦昭也听过,两个版本并没有什么区别。

“后来南氏有孕生了你母亲,父皇当年对你南氏盛宠,有了女儿更是万般宠爱,朕看在眼里都很嫉妒。”皇帝一笑,钦昭也是一笑,皇帝听到她的笑,睁开了眼睛,翻个身侧躺着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钦昭。

“你母亲出生满了周岁,尚未定封赏,靖王谋逆案发,告密说破南氏入宫前就怀孕了,你母亲血统不正。靖王府上下三百人全杀了,南氏母女被父皇囚禁琼馆,你母亲也就没有封号。”钦昭动容,可是皇帝显然不认为这是这个故事的结尾。

“父皇年少继位,政绩卓然,朕从没见过比父皇聪明的人,他怎么会被靖王蒙蔽呢?又怎么会宠了怀着不是自己血脉的女人?只是,靖王树大根深,军政两边若是一起闹起来,朝野震动父皇没有把握压制,所以暗中运筹多年,将南氏带回宫中的时候,就已经是筹谋齐全开始行事了。当你母亲出生,便是一切已成定局,不论你母亲是否是皇帝血脉,都是除掉靖王的一把利刃。”皇帝的话也像是一把利刃,直刺钦昭的心口,疼的她连气都要喘不上了。

原来,那些让人们啧啧赞叹的南氏盛宠,居然都只不过是一场悉心计划的表演。用一份虚情假意,将一个女人放在后宫炽热的炭火上,然后再狠狠的扔进地狱里去。

原来,高帝至死都不肯杀了南氏和孩子,明明知道留着她们是自己的耻辱,却还是容忍她们在皇宫里安然生活下去。

这是廉价的愧疚,还是君王的无奈?

冷冰冰的后宫里,夜深人静的时候,高帝有痛苦过么?有在琼馆的门前逡巡过么?

“作为皇帝,先筹谋的是天下众生,而后才是自己,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觉得还不都是为了权势。可是权势更迭朝局动荡,倒霉的人可不仅仅是朝堂上的贵人,你看看外面田间地头的农人。逊帝时青王叛乱,战火只在青州,不论后来青王府死了多少人,整个青州流民四野良田荒芜,后来的十几年才慢慢恢复,当你觉得这些阴谋诡计不过都是借着大义的幌子,最好还是先想想,至少你还有个大义的幌子可以借,若是成功,还能救下数十万人命。”皇帝将钦昭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然后翻了个身:“朕累了,你也休息一会,天凉了咱们爷俩再出去骑马。”

“是。”钦昭只觉得冰凉彻骨,从骨髓蔓延到了手指尖,马车缓缓摇晃着,田地散发出的温暖气味充满了四周,连车里的熏香都不能将这味道压住,骄阳在外,烤的车壁都发烫,可是她还是冷的发抖。

皇帝并未睡去,他听着钦昭错乱的呼吸声,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虽然故事并不全是真的,可是真的故事她能够承受么?相比之下,还是这个故事更好一些,而且当年父皇的样子还在他眼前。

其实他那时候岁数不算大,就快要出宫建府,在御花园的御湖里划船游荡的时候误打误撞,看到了父皇站在琼馆矮矮的女墙外面。

隔着墙,南氏在里面,明明脸对着脸看得到彼此,却像是隔着天涯。

“你还好么?”父皇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虚弱无力,他很怕父皇,只能躲着,听到那声音,几乎以为父皇病了。

“劳陛下惦记。”南氏的声音冷冰冰的。

“朕会吩咐他们不要亏待了你,你出宫去鸾台行宫好不好?在那,朕也可以方便去看你们。”父皇的声音像是在哀求,完全不是朝堂上生杀予夺的气概。

“臣妾宁愿死在这里。”南氏的脸冷如严霜:“也不愿再见到你!”

父皇的脚步退了一下,几乎要站不住似的,他沉默了很久,丧失了一切力气:“那朕如你所愿,再也不来了。”

“请陛下恩准,臣妾死后可以不必葬入帝陵。”南氏加了一句,父皇突然笑了:“你连帝陵也不想去了么?你不是说过,要躺在朕的棺材里面?”

“从前是从前,如今,臣妾不想了。”南氏转身离去,父皇没有叫住她。

后来,南氏的确没有葬入帝陵,喜帝将她的尸体扔在了乱葬岗上,她没有坟墓。

不过皇帝心里清楚,其实琼馆早就是个坟墓了,琼馆里的雕梁画柱,埋葬着父皇和南氏的一段感情,不知真挚与否,只知道曾经确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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